第12章 ☆、争執
空氣裏隐約浮動着咖啡的香氣,大約等了一輩子的時間,才見到他從廚房出來,竟然托着一個托盤。李兆敏急忙站起來接,見李兆赫還呆傻地坐在沙發上不動,在茶幾的掩飾下迅速給了他一腳。李兆赫急忙站起,朝托盤裏望去,看到一壺咖啡,兩個空咖啡杯,一個裝滿茶的杯子,一小罐牛奶,一小罐糖。
黃義铖将托盤放在茶幾上,端起咖啡壺,在空杯子裏倒上咖啡,又問:“牛奶?糖?”
李兆敏接過咖啡杯,稀奇地看着他:“黃壞,你挺上道啊,怎麽這次端咖啡了?”
黃義铖拿着茶杯坐在單人沙發上,微微一笑。李兆赫不知道說什麽,低頭喝着咖啡,幾乎是他喝過最好喝的咖啡。
李兆敏也喝了一口,敏銳地揚起了眉。“是拼配的豆子嗎?”
黃義铖點頭,不經意地掃過李兆赫,李兆赫低下頭。
沒見到他,十分想念。見到了他,反而不敢直視。幻想中的輕松氛圍絲毫不存在,室內仿佛有個看不見的紅熱鐵爐,讓他渾身發熱。他從未這麽感激姐姐坐在他旁邊,幫他擋住了一些身上散發的熱氣。一直不出聲也不好,李兆赫絞盡腦汁,想出一句贊美。
“真好喝,你沖咖啡的手藝太好了。”
黃義铖溫柔地注視着他,問:“吃點什麽嗎?”看李兆赫搖頭,又問他:“你晚上吃的什麽?”
李兆赫想了想,老實回答:“面包……今天下午太忙了,我都忘了該接我姐,從公司直接去的機場。幸好我姐的飛機晚點了,要不然真抽不出來時間。”
黃義铖不贊成地說:“中午吃的賽百味,晚上吃的面包,那還不吃東西?”
李兆赫又搖頭,太晚了,他沒有胃口。黃義铖指一指李兆敏,說:“你不吃東西,你剛下飛機的姐姐也要吃東西啊。小兆姐想吃什麽?”
“停停停。”李兆敏強勢介入兩人談話中,“黃壞,你認識他?”
“有一段時間了吧。”黃義铖沉吟着,“好像是一個月以前?這孩子在Rudy的酒吧跳舞,我們那天認識的。”
李兆敏的神情有點莫測,很快就變成了标準的笑容,胳膊肘拐一拐,在李兆赫身上重重一擊。
“你怎麽不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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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不知道這個人是黃義铖啊。”李兆赫分辨,“我後來加微信時候才知道的。”
李兆敏皺眉看着他,顯然經過了短暫的思想鬥争,轉向黃義铖,殷切地說:“這就是孩子大了,不跟家裏人說知心話了。黃壞,我之前就想讓他認識你,還以為機緣不好,他沒這個福分,沒想到這孩子傻人有傻福,竟然直接就跟你認識了。他讓你費心了嗎?”
黃義铖笑着,不回答,只是看着李兆赫,李兆赫更加緊張,在黃義铖和大姐之間來回看着,問:“你笑什麽?”
李兆敏的眼睛在他們兩人之間咕嚕嚕轉了轉,忽然說:“我們兆赫現在是單身。看看我們,多麽一表人才,長得好,學歷好,能力好。他在一個什麽游戲公司——兆赫,公司叫什麽?”
李兆赫低聲說了達拉游的全名,黃義铖神色不變地微笑着,說:“嗯,我知道,那公司就在我們公司對面。是産業園三期,我在産業園一期。我們中間就隔着一條科技路。中午就在附近約了快餐。”
李兆敏點頭,仿佛終于了解情況般松了口氣,輕快地說,“我說呢,原來是這樣。黃壞,兆赫他們公司的主美不知道腦子是不是有問題,對他态度特別不好,公司裏也沒人跟他玩,黃壞啊,你有時間,一定要好好照顧我們,行不行?”
說的他好像是幼兒園不能自理的小朋友。李兆赫争辯:“什麽跟我玩,都是工作上的事,誰跟誰玩啊。我也不用別人跟我玩。”
“是是是。”李兆敏敷衍地摸摸他,“你最厲害,黃壞,照顧我們,聽見沒?”
黃義铖看了一眼李兆赫,回答:“照顧兆赫當然沒問題。不過我聽說兆赫和甜甜是男女朋友的關系,甜甜不會有什麽意見嗎?”
這兩人在他面前這麽說,一會兒把他當成小朋友,一會兒說起前女友,李兆赫氣惱地漲紅了臉,剛要開口反駁,李兆敏的手肘在他手臂上若有若無地蹭了一下,本人則毫無所知般回答:“分手有一陣子了。但是他們平時也聊得來,甜甜又是個大方姑娘,所以就還是正常來往。沒事。但是吧,我發現今晚你挺奇怪,又問我們吃不吃東西,又給我們倒咖啡,怎麽搞的,黃壞也會體諒別人?”
李兆赫不由看了他們一眼。難以想象黃義铖胡攪蠻纏的樣子,而黃義铖難得有些羞赧,笑着說:“說什麽呢。小兆姐,我一直都挺體諒別人的感受啊。”
大姐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李兆赫,越過茶幾,伸手拍拍黃義铖的手臂,說:“我這個弟弟,就拜托你照顧了。”
黃義铖笑着低下頭,李兆赫滿臉通紅,怒道:“大姐快閉嘴,什麽啊,我什麽時候就需要別人照顧了。”
李兆敏假裝驚訝:“怎麽了?人到社會上就是要互相照顧,單打獨鬥不行,這麽晚了。黃壞,我們不打擾你休息了,明兒見。”
她站起來,将喝掉一半的咖啡杯放在茶幾上。
還沒說幾句話,又要回家。來也是她,走也是她。李兆赫瞪了她一眼,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來,将喝得見底的咖啡杯放在她的杯子旁邊。黃義铖卻沒動,只是擡起眼皮,問:“不在這吃?廚房有魚泡,給你們加雞湯炖上,喝一口呗?”
雖然是黃義铖征求兩個人的意見,但他和姐姐的目光都落在李兆赫臉上,李兆赫吓了一跳,向後一躲,說:“別看我,我可什麽都不吃。”
李兆敏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黃義铖垂下眼睛,站起來,說:“也是,你累一天了,剛下飛機,還這麽惦記我。快回去休息吧。回去是你開車?”
李兆敏一指李兆赫:“弟弟開車。我累死了,還開車,那不成了馬路殺手嗎?”
黃義铖不置可否地點頭,将兩人送到門口。李兆敏說了一大堆告別的話,精彩紛呈,伶牙俐齒,簡直能出一本社交會話大全,黃義铖一一回應,仿佛一對合格的社交相聲組合。說完吉祥話,李兆敏彎腰換鞋,占據了玄關絕大多數位置,李兆赫只好站在一邊等待,黃義铖忽然探手抓住他的肩膀,輕輕一晃,說:“路上小心。”
李兆赫的心髒猛然空了一拍,他不想走,想留下來,和黃義铖多說幾句話,想告訴他今天下午項目的進展,黃義铖只是在他肩膀上握了一下,灼熱感和掌控感卻揮之不去,不知道現在接受魚泡雞湯還來不來得及。然而李兆敏已經換好了高跟鞋,像一根旗杆豎在門口,李兆赫只好迅速蹬上鞋子,說:“我走了。”
黃義铖仔細地看着他,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沒有漏過任何一個細節。
“到家告訴我一聲。”
坐回車上,李兆赫剛剛系好安全帶,李兆敏啪地一聲甩上車門,迫不及待地問:“你和黃壞怎麽認識的,為什麽一直沒告訴我?他這不是挺喜歡你的嗎?”
李兆赫無語:“告訴你什麽,我一開始真的不知道是他,上午才知道這個人叫黃義铖,也不知道是不是你讓我認識的那個,怎麽告訴你。”
李兆敏當下詳加盤問,李兆赫從來不知道姐姐有這種八卦天分,被他遺漏的全部細節都能被她敏銳地打撈上來。等他筋疲力竭地解釋完,李兆敏凝視着副駕駛風口的車內裝飾,點點頭,自言自語地說:“看來他對你還真是挺用心……”
“沒有吧。”
李兆赫試圖辯白。李兆敏瞟了他一眼,冷笑一聲,突然伸手捏住他的臉,十分用力地扯了兩下,掐得他臉頰生疼生疼,松開手,又像是扇耳光一樣,在他臉頰紅腫的地方不輕不重地拍了拍。
“他來跟你搭讪,還幫你介紹工作,沒想到啊,你這麽有面兒,這張臉真是長得不錯。人見人,甜甜喜歡你,黃壞喜歡你,還有人不喜歡你嗎?沒想到妖精一直在我自己家裏。”
李兆赫不确定大姐是不是在罵他。
“妖精是說誰?介紹工作?什麽意思?”
李兆敏報以兩聲冷笑,将有些出油的頭發撩開,靠在副駕駛的椅背上,說:“你該不會以為,就你那個三腳貓水平,真會有公司錄取你吧。還是黃壞公司的對面。想也知道,你能入職,肯定和他有關。再說,不喜歡你,他為什麽跟你搭讪。在酒吧看見你跳舞,就讓甜甜叫你回去,怕你不願意,還創造偶遇,天哪,對你花這麽多心思,你居然沒感覺到,跟黃壞裝什麽鋼鐵直男……”
聽她說工作是黃義铖幫忙安排的,李兆赫本想立刻反駁她,然而大姐的語氣越來越奇怪,李兆赫鼓足勇氣,小心翼翼地說:“大姐,你是不是喜歡黃義铖?”
李兆敏難得發出誇張地“啊哈”一聲,秒回:“我喜歡他?天哪,虧你能做出這種猜想,別說那種傻話。我喜歡他什麽?喜歡小年輕?”
“那你還說這種話,我還以為你喜歡他呢……”
盡管他是在自己喉嚨裏咕哝,李兆敏仍然聽見了。她伸手戳了一下發動機開關,看到中控提示,李兆赫腳下用力踏住踏板,她又戳了一下,車子發動,藍牙重新連接,車載音響發出悠揚的音樂聲。
“兆赫,你要搞清楚,天底下的關系不是只有喜歡和不喜歡。黃義铖是什麽人,他有多大能量,他背後有多大能量,有多少人想盡了辦法,就為了結識他。要是他對飯局來者不拒,那他能免費吃飯一直吃到他死。這麽個人,垂青你,誰不嫉妒你的好運氣。你不要說些不識擡舉的話,什麽不知道他喜歡你,不知道他是黃義铖。現在你什麽都知道了,給我拿出幹勁。”
李兆赫越聽越是迷惑,索性不理,李兆敏見他沒有回應,嘴角浮現一點冷笑,鎮定地問:“你也別不信,我問你,你和黃壞是在哪遇見的。”
一個念頭遲鈍地照亮了他的大腦,像是在他走進黑暗房間後亮起的聲控燈。
伊甸園,那當然。
大姐叫他回去接龔寶甜,就是為了讓他和黃義铖創造偶遇。甜甜說,黃義铖早就走了。原來并非是一場偶遇,而是黃義铖在地下停車場等他。
大姐望着他的神态變化,欣慰地笑了,而李兆赫驚訝于自己的遲鈍,疲倦讓他無法處理新的認知。
他現在感覺很不舒服,甚至有點發冷。而李兆敏顯然還不打算放過他。
“我這次不允許你有任何的失誤。你這次不可以再跟甜甜處對象那次,說分手就分手,說鬧脾氣就鬧脾氣。甜甜一個女孩子主動來找你,你還在這耍驢。這次絕對不可以。聽見沒?他喜歡你一分,你就要喜歡他十分。”
李兆赫擡手剎,給油,心裏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姐姐對黃義铖的取向如此鎮定,卻對大哥的取向避如蛇蠍。
媽媽痛恨大姐,又對大哥給予厚望,所以大哥的失敗讓她備受打擊。雖然李兆赫知道繼母和繼女的關系不會很好,但他完全沒有想到能這麽爛。他好不容易逃到國外,每次媽媽給他打電話,都要說到哥哥身上,盡管他才是那個遠渡重洋的孩子。媽媽說,李兆微不争氣,又說,李兆敏怕李兆微争家産,所以陷害他。
他曾堅定地認為,哥哥的性取向是不對的。想到兩個男人在一起,他的後背就滾過一層不安的戰栗。這也是他飛快地接受龔寶甜的原因。似乎有了龔寶甜他就有了一層屏障。當然,她是人,不是屏障,是他半年後才是認識到的事情。
現在路上已經沒有車了,只有他們這一輛車在黑暗中飛馳。兩邊的路燈連成一條點狀的橘黃虛線,在他們前面的半空中逐漸現出分離的燈光
李兆敏忽然說:“按理來講,我不應該在背後說別人的私人是非。但你這次不太一樣,你也不是愛八卦的,所以我破例告訴你。黃義铖是個換對象如流水的人。你見到的Rudy,就和他有一些傳言。”
那個煙熏妝黑皮衣的男人,和黃義铖有些傳言。
想到他們并肩的場景,一陣強烈的嫉妒湧上心頭,無數根細小的針刺着胸口和手指,伴随着強烈的嫉妒是同等的震驚,如同一直在游客沙灘邊看浪花翻湧的游客,忽然發現巨大海浪拍擊岩石。
李兆赫僵硬地沉默着,而李兆敏幽幽地嘆了口氣,說:“找到一樣黃壞能喜歡的東西真難啊,幸好我有你。兆赫,你以後要好好跟姐姐在一起啊。姐姐的親人只有你了。”
李兆赫迅速瞟了她一眼,李兆敏恰好側過頭,強烈的光影凸顯出她鼻梁的精致弧線。血緣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議,無論他們的內在有多麽不同,姐弟三人都有一樣的鼻梁。
“明天……明天我約黃壞咱們三個一起吃飯,大家再熟悉熟悉,或者找個比較好的地方,你們吃完就去約會……好久沒做這種安排了,最近年輕小孩都去什麽地方?也不能是甜甜愛去的那種小店,我看看啊……”
她從包裏翻出手冊,查看她特別記錄的度假村。李兆赫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出聲拒絕:“我不去。”
晚上的紅綠燈仿佛為他安排好,一路綠燈暢通無阻,沒有紅燈的攔阻,李兆赫的話語和情緒也變得清晰。
“你不用幫我牽線搭橋,就算你做安排,我也不會去的。”
李兆敏仿佛剛剛聽見,擡起頭,說:“你說什麽呢。”
“我自己會處理和他的關系。”李兆赫頑固地說,“你少管我的事。不要把我當成一個玩具到處推銷。”
李兆敏眉毛一軒,啪地一聲合上手冊,車裏的空氣頓時緊張。
“你會什麽?你要怎麽處理和他的關系?我就沒見過你能處理好什麽關系,你現在說幾個朋友的名字給我聽聽?所謂的朋友不會是你的微博好友吧?但我看從來沒有人再微博上找過你啊?”
“我當然有朋友!”李兆赫大聲說。
“什麽朋友?”李兆敏譏诮地問,“一起打游戲甜蜜雙排就叫朋友?”
李兆赫想告訴她,不要看不起甜蜜雙排,能找到一個固定打游戲的隊友非常不容易。然而現在的話題并非甜蜜雙排。他反問:“你說什麽叫朋友,你難道有朋友?”
李兆敏呵呵地笑了一聲。
“要是連你姐姐我都沒朋友,這個世界上也沒有誰敢說自己有朋友了。沒朋友,我怎麽開展業務,循規蹈矩上班,訂單就能源源不斷,你以為是分手廚房?”
李兆赫被她譏諷的聲音氣得渾身發抖,大聲說:“不用你給我安排,不用你教我怎麽和別人相處,不用你指點我社交法則。”
李兆敏仔細地看着他,忽然放柔了聲音,說:“你很珍惜他,是不是?你很喜歡他。”
李兆赫不出聲,給她來一個默認。李兆敏又看了他一會兒,一副“孩子怎麽這麽不懂事”的神态,嘆口氣,側過臉去看玻璃防曬膜上的模糊倒影,說:“你啊你,承認自己在社交上需要別人指點,有那麽困難嗎?我是你姐姐,還能害你啊?你這戀愛沒談過幾次,交友沒交過幾次的小宅男,連黃義铖感興趣的事,喜歡吃的東西,都不願意通過你姐姐知道嗎?”
李兆赫始終不說話。
李兆敏誤以為他回心轉意,趁熱打鐵,說:“又不用你去主動逢迎,他這麽喜歡你,你做什麽他肯定都高興,但是你做點讓他高興的事,不更是皆大歡喜嗎?比如,有機會,和黃壞喝點酒……”
她竊竊地笑了兩聲,說:“你是不知道,黃壞上學時候真是能喝,一度喝得昏迷了三四天,幸好是在家,沒拉窗簾,差點曬成人幹。要不是我去找他,多半就死在床上沒人管了。估計他也吓着了,後來不再那麽喝了。但還是挺能喝。一頓半瓶不是問題。”
李兆赫感覺自己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動。他知道美國不少人都沉溺酒精,還要去參加戒酒小組,他們學校就有一個人因為課業壓力酗酒到退學,但他沒想過黃義铖能酗酒。他總是看起來一派鎮定,沒有任何事能讓他不顧一切。
他終于開口,問:“為什麽要那麽喝?”
李兆敏微微一笑,說:“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有機會,你可以問問他。用你們年輕人的話說,黃壞是個寶藏男孩。問他問題,總能得到答案。現在他年紀大了,沒那麽愛說自己的心事,但是對着你,說不定小黃又能浮現出來。”
“小黃……”
李兆赫自言自語地說。
難以想象黃義铖還有“小黃”的年輕時候。
轉過一個彎,李家主宅遙遙在望,李兆敏打開手袋查看手機,狀似不經意地說:“對了,咱爸告訴你了麽?明天下午,李兆微的飛機。他現在應該已經到上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