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亮光
這是他第三次來伊甸園。等待攔車杠擡起的時候,李兆赫想到了“三顧茅廬”,為了請動一個諸葛亮,劉備要屈尊光顧三次;而他,為了完成姐姐莫名其妙的指派,也要來三次。
或者龔寶甜說的是真的,他是個大人,他不想來,沒有人能強迫他。
大概很多事都介于不太想接受和不太想拒絕之間。從這個角度,他很羨慕大姐和龔寶甜。她們都有強烈的自我,可以毫不猶豫地接受,也可以毫不猶豫地推開。
他總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麽想。委屈自己太久,已經忘記了自己的想法。他和龔寶甜都分手半年了,大家還是覺得他們會複合。
這大概就是暧昧關系的黑暗變體。暧昧關系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在戀愛,只有他們自己還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而他現在身處的黑暗變體是:所有人都承認這段關系存續,除了他自己,愛從未存在,更勿論消失。
李兆赫揉揉臉,打了個巨大的哈欠。望着昏暗光芒的地下停車場,他忽然想許一個願望。
如果他能有強烈的自我追求就好了。哪怕只有一次,讓他發自內心地主張一件事。
大概只有那個時候,他才能真正長大成人。
抓着車鑰匙,李兆赫大步走向電梯。電梯在十四樓停着,看來一時半會不能下來。他按了一下電梯的按鈕,又打了哈欠,忽然感到身後有一股視線,回過頭,和一個人的目光對了個正着。
那人大概二十□□,衣着樸素,剪裁上乘,質感奇佳,只是站在那裏,就讓人心裏産生些微的異樣,仿佛氣場能無限擴展,讓公共地下停車場變成他自己的地下室。李兆赫急忙轉過頭,面向電梯,不再和他對視,卻聽身後有人說:“你是不是剛才跳舞的人?”
李兆赫重新回過頭。那人對他微笑。他笑起來,空氣裏彌漫着醇厚的安心。這種放松感實在罕見,李兆赫不禁對他回以笑容,問:“你說的是伊甸園嗎?”
那人點點頭,朝他走來,和他并肩站在電梯前面。
不鏽鋼電梯門倒映出兩人變形的影子,李兆赫發現那人比他高一些,身材也更舒展,恰到好處的身形差距,像是哥哥和弟弟站在一起。李兆赫抓了抓頭發,說:“不好看,是嗎?我之前都不會跳舞,今天朋友找的專業人士臨時有事,來不了。我就幫着替一下。讓你見笑了。”
“怎麽會呢。”那人溫和地回答,“可以說,你的出現,讓整場的效果蓬荜生輝。”
李兆赫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那人觀察着他的動作,問:“你是學藝術的?”
李兆赫又抓抓頭發,說:“嗯……是,我是做游戲設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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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緩緩地點了一下頭,動作深思熟慮,仿佛正在向腦中儲存着這一寶貴信息。望着那人柔和的眼神,李兆赫真有種在和大哥說話的自在感,帶着一點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撒嬌,問他:“你是學什麽的?”
那人一怔,目光閃了閃,說:“學習……學習已經離我很遙遠了。上學的時候我學商科,現在是雙誠公司的,主要管銷售這一塊。你這個游戲設計,已經入職了嗎?”
李兆赫搖頭。
“我之前在Diego實習來着,實習了一年,本來可以正式入職,但我爸不願意我在國外,堅持讓我回來。現在我還沒找到喜歡的下家,暫時在家裏做外包,還有訓練。”
那人又緩緩點着頭,神态裏沒有任何輕視,完全是對他現狀的了解,李兆赫輕微聳動一下肩膀,望着逐漸減少的電梯樓層,說:“反正我很讨厭坐班,在家裏做外包挺好的。就是累點,但也挺鍛煉人。主要我不是科班出身,是大學才開始學這個專業。我同學大二就做外包,我大二還不能完成作業呢。所以我現在就是,做着我同學大二做過的事。等我再鍛煉鍛煉,可能就去大廠做游戲吧。那才是真正的賣身契呢。咱們這邊手游比較多,基本就是搬磚的幹活。所以我也沒那麽着急,在哪都是搬磚,在家還自由一些。”
那人微微一笑,說:“是這樣。很多時候沒有辦法選擇最好的,只要畫畫和游戲讓你快樂,就不會失去本心。”
李兆赫發自內心地笑了,看着那人。
“是吧,是真的很開心。我爸特別讨厭我做游戲,覺得我不務正業。但我覺得,游戲才是真實的,在游戲裏,你可以做一切喜歡的事,還會獲得獎賞。現實裏總有各種各樣的不如意。我最開始選擇這個專業,只是為了讓自己高興。後來我的動力就變成,把這種開心帶給更多的人。”
“你做的是什麽游戲?”那人問。
李兆赫有點尴尬地抓了一下頭發,回答:“我還沒做過監督,主要是設計和建模。是游戲裏一個很小的部分。類似于,如果說游戲是整個一棟大樓,那你現在看到的,電梯口的這個垃圾箱,是我設計的。”
那人呵呵地笑了,李兆赫也跟着笑。他有心想讓自己在這個人面前看起來更厲害,然而他現在的水平實在沒什麽可以吹噓的。
那人用腳尖輕輕點了點電梯口的垃圾箱,問:“那你設計的垃圾箱,是有隐藏關卡的垃圾箱嗎?”
李兆赫老老實實地搖頭。
“只是普通的垃圾箱,有扔垃圾的功能。或者主角可以把攜帶的東西暫時放在裏面,回頭再來取。它有一個定期清空的功能,就像真的垃圾箱一樣。如果扔進去東西,但是很長時間沒有來拿,就沒了,被覆蓋了。主角就要去垃圾回收站找他放的東西。”
那人又呵呵地笑了,好像真心覺得垃圾箱很有趣。李兆赫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電梯,電梯已經到了他頭頂,馬上就要到他這層。
“我得走了,有時間再聊。”李兆赫朝電梯一揚下巴,“我來這邊接我朋友。你經常在這邊嗎?”
“我可不是你設計的NPC啊。”那人笑着回答,“這邊我平時基本不過來,留個聯系方式,回頭聊?”
正合李兆赫的心意,他掏出手機,碎碎念着“我掃你還是你掃我”,電梯門發出叮的一聲。
“讓開讓開!”
這批電梯出來的人明顯醉醺醺的,勾肩搭背,發出意義不明的笑聲和尖叫聲,安靜的地下停車場頓時顯得擁擠。李兆赫不願和醉鬼一般見識,急忙躲開。
電梯裏的人不斷湧出,真難相信一個普通的電梯裏能站這麽多人。李兆赫慌忙閃到一邊,一個女人在他身邊走過,忽然伸手抓住他的外套,斜着眼睛看他。
“是我的錯覺,還是你真就長這麽好看啊”
李兆赫頓時出了一層汗,這種場合不是第一次經歷了,但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這次如此慌張。他急忙從女人手中拯救自己的外套,女人反而攥得更緊,整個人幾乎摔入他懷中。
“來嘛,小奶狗,姐姐最喜歡你這樣的小帥哥……”
帶着酒味的呼吸吹在他臉上,李兆赫向後仰頭,用力拉出外套,向電梯中閃避。從電梯裏出來的人大聲起哄,圍上來,含含糊糊地喊着聽不清楚的話。李兆赫閃身跳進電梯裏,用力按着關門按鈕。女人一把擋住電梯門,對他迷離地微笑着。
“加個微信啊,小帥哥?”
李兆赫搖着頭,回答:“我沒有手機。”
女人格格笑着,收回手,一把摟住她的同伴。李兆赫看着電梯門在他面前合攏,電梯緩緩上升,心髒仍然急速躍動不停。
等到電梯上升到四樓,李兆赫的呼吸漸漸平複,他才意識到兩件事。
1.他沒有按要去的樓層,電梯上行,是因為樓上有人叫梯。
2.他并沒有加到那個人。
等他重新從十樓下到一樓,音樂聲依然清晰,但是沒了剛開場時的震撼,後半夜聽這個聲音只覺得頭疼。李兆赫忍着耳鳴在一樓找了一圈,沒有看到龔寶甜的人影。明明和大小姐約好在一樓吧臺見,看來她又改變主意,臨時爽約。
李兆赫只好又給她打電話,好容易她接起來,原來她轉移陣地到二樓去了。李兆赫只好折返去二樓找她。
雖說音樂的聲浪無法阻攔,但是拐了幾個彎後的二樓确實比一樓安靜一些。龔寶甜在欄杆邊的沙發上坐着,非常專注地看着抖音,李兆赫走到她身邊,她始終不理不睬。李兆赫站在她的沙發旁邊,在她身邊的抱枕上敲了幾下,說:“走啊?”
看龔寶甜不為所動,李兆赫稍微提高一點聲音:“龔小姐,走啊?”
龔寶甜這才擡起臉,瞪了他一眼,說:“你又改變主意了?”
李兆赫無語:“你走不走。”
龔寶甜轉過頭,嗤笑一聲。李兆赫深感無力,在側方的沙發上坐下,雙手插|進頭發裏抓了抓,擡起頭問:“你笑什麽?”
“我笑你什麽都聽你姐姐的。只聽說過媽寶,現在你這算什麽,姐寶?哇,諧音都那麽難聽。”
李兆赫漲紅了臉,一閉眼睛,舌尖頂在內側的賽榜上,說:“小姐,是我大姐讓我來的沒錯,不過你也同意了啊。我是不是打電話征求你的意見了?按照你的邏輯,你不同意的事沒人能強迫你。那你剛才同意幹什麽,不同意我也不用來。”
龔寶甜一楊眉毛,說:“喂,你求我讓我同意你來接我,我還能不給你面子嗎?”
“我沒有求你。”李兆赫本能地反駁,“一開始就是你到我家來說你晚上不安全,讓我陪你的。”
龔寶甜敏銳地捕捉了重點:“你的意思是,來接我是天大的不情願?我也沒有求你來啊。是你沒法抗拒你大姐,姐姐的寶貝男。”
李兆赫只想對天狂嘯,向後倒在沙發上,單手蓋住臉。
“我錯了,行嗎?我現在就走。你在這玩吧。”
龔寶甜十分驚訝地瞪着他:“你什麽意思,該不會又打算把一個妙齡少女扔在這種地方吧?”
李兆赫幾乎窒息,捧住自己的臉,悶聲悶氣地回答:“我就不該活着,活着就是有罪。你們兩個幹脆把我捅死好了。我實在搞不清楚咱們的關系。我也不知道怎麽做你們才能滿意。你想去找我爸打小報告,你就去吧。我是沒本事處理現在的情況了。”
龔寶甜格格一笑,站起身,坐到他身邊,輕輕地撫摸了一下李兆赫的頭發。李兆赫觸電一般躲開。
龔寶甜瞬間黑臉,不鹹不淡地說:“你身上香水味挺大啊。這麽短的時間,就遇見新的姑娘了?不愧是高富帥,這魅力,真是絕了。”
李兆赫不自禁地吸了一下鼻子,擡手聞聞手臂上的衣服,才想起剛才電梯門口的女人。
“是她往我身上蹭的。”他辯解,“她喝多了,走路都不穩。就蹭上了呗。”
龔寶甜冷笑兩聲,坐回原位,說:“噢,什麽事都是別人的錯,是吧?就連抱了別的小姑娘,都是她硬要往你身上蹭。你還真是清清白白,出淤泥而不染。她往你身上蹭,你也什麽都沒做嗎?當代柳下惠?”
已經淩晨三點多了,往常這個時候,他要麽在肝作業,要麽在大睡特睡,如今面對龔寶甜的步步進逼,仿佛怎麽回答都是錯的,腦子裏一團亂麻。
“啊,我要死了。”李兆赫感嘆,“對了,你黃大哥呢?”
龔寶甜又瞪了他一眼。“早走了啊。你找他有事?”
今天什麽都沒做到,沒能完成大姐的任務,也沒能讓任何人高興。李兆赫低低呻|吟一聲,站起來,說:“你不想回去就算了。我現在真特別累,你想幹什麽就去幹什麽吧。”
他跌跌撞撞地向外走,手腕上一陣柔軟溫暖,李兆赫低頭一看,龔寶甜的手輕輕籠住了他。
“你該不會真打算把我扔下吧?看在你這麽累的份上,我就跟你一起回家吧?”
漫長的夜終于轉向蒙蒙的天空。沒在做事業,沒在打拼,格外沒有資格注視淩晨四點的天空。李兆赫在無人的街上疾駛,每當車身颠簸過不平的路面,都産生一陣過山車般的暈眩。
能結束就好,能奔向第二天就好。如果人生的方向不是在夜裏閑逛,而是像淩晨回家一樣又快又準,那該多麽輕快,多麽開心。
他并沒有注意到手機在衣兜裏悄無聲息地亮着。
就算他注意到,也不可能意識到,這次的亮光帶給他怎樣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