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缺口
家長會的餘威只持續了短短幾天,學生們對于學校生活已經完全熟悉,早就練就了刀槍不入的厚臉皮。反正又不是這一場考試就定了生死,多說無益,要展望未來才對。
這是普通同學的情況,而特殊一點的來說,就比方說戚燃,臉比城牆還厚,回家挨了一頓訓,隔天就偷偷跑出打籃球去了,半點傷心的情緒都沒有。
因為語文老師的提議,夏隽買了厚厚的一本優秀作文,這兩天一下課就捧着它看。
後面的戚燃湊過來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看他又在看那本作文書,臉皺起來說道:“還看呢?看出什麽花樣了?”
夏隽還真沒從裏面看出什麽花樣,看多了有點催眠。他幹脆把書合上了,忽然起身臉朝戚燃坐下,一臉嚴肅地盯着戚燃看。
戚燃被看得一愣,納悶道:“你看什麽呢?”
夏隽已經糾結了兩天,在腹內草稿打了許多遍,說出來的時候還是卡殼了,“上次……那人說你哥要過生日了。”
“下個月嘛!還早呢!”戚燃擺擺手說道,“诶,明天中午和八班打比賽,來看嗎?”
最近學校在辦籃球賽,為了不占用學習的時間,大多數的比賽都定在體育課。如果實在無法把兩個班的體育課湊在一起,那麽就占用午休的時間。戚燃是十一班的主力,夏隽姑且算是……拉拉隊主力。
兩個人關注的話題一個在東邊一個在西邊,夏隽在戚燃把話題帶更偏之前,開口問道:“你哥都喜歡什麽?”
戚燃當真認真思考起來,犯了難,躊躇了好半天才說道:“他喜歡……工作?”
“說起來我哥以前打籃球特別厲害。他比我大,我爸媽那會兒工作忙,周末的時候要他帶我出去玩。他就把我往籃球場帶,我看他打了一年多籃球……好像還拿過什麽獎,現在也不知道他打不打了。”
夏隽試探性地開口問道:“那……給他買個籃球?”
戚燃看傻子一樣看了夏隽一眼,說道:“那你還不如給我買一個。”
隔天,球賽結束,十一班贏得很漂亮。
班上拿班費給參加比賽的同學買了水和冰淇淩。夏隽作為拉拉隊站在一邊等戚燃拿好水一起回教室,戚燃跑過來忽然看到有個熟人往這方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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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過來了?”戚燃手搭在夏隽肩膀上,歪着頭問道。
“聽說你們班今天中午和八班打比賽,我來看看。”林洛童墊了墊腳往人群那邊看了看,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我來晚了嗎?”
“剛打完,”夏隽想了想說道,“贏了。”
林洛童聽完,說道:“真厲害。”
她說着把手裏的礦泉水放進了夏隽手裏,飛快地說道:“給你帶的。我先走了。”
她說完就轉身走了,夏隽連說話的餘地都沒有。他低頭看了眼手裏的礦泉水,有些莫名。
“拉拉隊也有人送水,打球的真是沒人權啊。”戚燃直樂,感慨地說道。
這本來是件小事兒,但架不住知道的人多,說着說着就有點誇張了,甚至有一個版本說是夏隽和林洛童已經是男女朋友的關系了。這件事夏隽本來不知道,還是班主任找他談話之後才知道的。
班主任照顧學生敏感的內心,話說得很委婉,“早戀問題,要不得啊。要多花心思在學習上面,知道了嗎?”
夏隽點了點頭。他根本就沒想過關于戀愛的事情,班主任就算今天不跟他說,他也沒有這個念頭。
但夏隽太過平靜的反應,讓班主任誤會了,她說道:“你不要不當一回事,要是實在覺得不行,找你哥再來一趟和我聊這個問題。”
他猛地想起戚江渚上次對他說,不要早戀。之後的情緒來得更直接,戚江渚已經幫忙參加過一次家長會了,不能再麻煩他……而且他早就提醒過早戀問題,再因為這件事讓戚江渚跑一趟。
夏隽承認他被威脅到了。
那天他在辦公室誠懇地和班主任再三保證,絕對不會出現早戀問題,班主任這才放棄了找戚江渚聊聊的想法。
離開辦公室之前他瞥到了班主任桌面上擺着的鋼筆,看着特漂亮。他忽然就又了靈感。
晚上夏隽準備回去在網上查一查買什麽樣的鋼筆比較好,他一步兩個臺階,想着快點回家。走到門口才發現家裏門是開着的。他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打開門,剛好夏執鳴拎着東西從卧室走了出來。
他看到是夏隽,說道:“回來了?吃過沒有?剛在屋裏沒聽到你回來。”
夏隽視線落在夏執鳴的腳上,他還穿着皮鞋,進了家門鞋不脫,門也不關。他看出夏執鳴回來這一趟,很着急。
這幾天魏辛樂住院,夏執鳴也一直沒回家。
“吃過了,和同學一塊。”夏隽穿着拖鞋進了屋,低着頭說道。
“你魏阿姨早上生了個小弟弟,這會兒太晚了,他們已經睡下了,明天你放學也過來看看,”夏執鳴說道,“我回來給她拿兩件衣服,新衣服穿不慣,她這幾天折騰得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他滿臉的欣喜,連聲音裏都含着興奮。他平時并不是多言的人,這會兒見了人便能說上許多話。
好一會兒他才收住了,他擡起手看了看時間往門口走,“自己一個人在家注意安全,我走了以後把門都鎖好。”
夏隽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夏執鳴開了門,邁出了半步,回頭說道:“爸爸最近太忙了,沒能參加你的家長會。你放在桌子上的成績單我看到了,特別棒。喜歡什麽想要什麽?我過幾天去給你買,獎勵你。”
他說完就出門走了。
夏隽原地站了會兒,拎着書包回房間了。他也沒了多餘的心思,扔了書包躺在床上不想說話。
要是能現在就長大就好了,要是明天就高考好了。
第二天一早夏執鳴給夏隽發了條短信,上面寫了醫院的地址。夏執鳴沒有給他提供拒絕這個選項,夏隽整天的課上得渾渾噩噩,放學之後他沒和戚燃一塊走,放學鈴一響他拎着書包就走了。
走到公交站的時候異常順利,直接坐上了直達江州市醫院的公交車。
車子搖搖晃晃,因為是放學時間所以在車子上的學生居多,夏隽被晃得有些惡心,他努力地不去思考以前的事情,安慰自己這和那時候發生的事情沒有任何關聯。
這樣想着居然真的有些效果,但很快他發現這就是自欺欺人。
車子到站,他到了醫院門口嗅着那股消毒水的味道,他還是覺得這地方,他不該來。
其實他現在面對的和記憶裏的那天有諸多不同。
盡管過去了許多年,他還記得夏執鳴帶他去小鎮醫院的時候。那天醫院的人很少,事後夏隽明白夏執鳴是故意選擇在這個時間點帶他來的。那會兒是秋天,天降溫降得厲害,他不小心感冒了,發燒燒得厲害,吃藥也沒用。夏執鳴帶着他去醫院,卻不和他并排走,夏執鳴走在前面,步子很大,像是孤身一人。夏隽看到夏執鳴的脊背似乎比平時更彎了,臉色發白,父子倆個站在一塊,似乎生病的是夏執鳴并不是夏隽。
“你怎麽走這麽慢?”
夏隽費力地小跑了兩步,追上夏執鳴伸手去拽他的袖口,想要找到些力量。
但夏執鳴躲了一下,半晌說道:“乖,生病了也要自己走路。不要撒嬌。”
等號的時候夏隽坐在長廊裏,餘晖落在醫院的地磚上。夏執鳴一直站着,沒有一次回頭看他。
夏隽當時并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他是後來從別人那裏知道的。大概是個誇張的版本,充滿了戲劇性。夏隽的媽媽年輕漂亮,當年嫁給夏執鳴的時候已經懷了夏隽,能清楚地發現她已經懷孕了。因為自身條件好,她在結婚之前和小鎮上很多人交往過,每一段情史都像小說一樣精彩,經常作為小鎮人民茶餘飯後的談資,大家都喜歡看漂亮的人主演的故事,她結婚的時候來了很多人,這些人前一秒還在道喜,後一秒邁出了門坎兒就試圖拼湊“事實真相”。
鎮子上的風言風語,大多數圍繞着她肚子裏的孩子。這孩子是夏執鳴親生的嗎?前兩個月還看到她和王老板糾纏不休,夏執鳴真倒黴給別人養孩子。
夏執鳴有很長一段時間被這些話戳脊梁骨,後來夏隽出生了,再後來夏隽開始上學,被班上的同學恥笑被排擠,他們父子倆是一個戰線的戰友。那時候夏執鳴還不在意,他還覺得自己很幸福。直到那年他生意失敗,和妻子有了越來越多的争吵。
那孩子是他的嗎?
膽小、懦弱,那雙眼睛根本不像他,夏執鳴想。他越是想越覺得那些話都是真的,他要被折磨瘋了,于是他決定帶着夏隽去醫院。
夏執鳴當時面對的是一個人生難題,他在等一個結果,等一份醫院的鑒定,想知道他養了這麽多年的兒子到底是不是別人的野種。但當時的夏隽以為他所經歷的不過是一個平凡無奇的小感冒。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經站在了岔路上,是被人推着走的。走到半路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他總是這樣,明明是自己的事情卻總是要別人對他說,他才能知道,好像年紀小就不配知道真相。
真是荒謬。
那天他們從醫院離開之後,第二周夏執鳴就在小鎮上消失了。因為他的離開,夏隽被認定是個野種。
夏隽也以為是這樣的。
但當夏執鳴重新站在他面前的時候,說來接他的時候。他知道了,比傳言更諷刺的事實是他是親生的。
夏隽站在醫院門口,腿有千斤重。人來來往往開門的時候那種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讓他想吐。他的神經都是麻木的,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手機響了。
是個陌生號碼,他接了起來,說道:“喂,你好。”
對方頓了一下,說道:“我是戚江渚。”
“哥……”夏隽抿了一下嘴唇,停了一下問道,“有什麽事兒嗎?”
他聲音盡量放得很低,他開口之後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不對。他怕戚江渚聽出些什麽。
“在哪兒?剛才怎麽不接電話?”
“剛剛沒聽到。”他啞着嗓子應了一句。
戚江渚問道:“怎麽了?”
夏隽想挂電話了,他有些狼狽,也是第一次痛恨戚江渚的敏感,他飛快地說道:“我在回家的路上,沒事兒的哥。馬上就到了。”
戚江渚察覺到夏隽的情緒有些不對,語氣重了些,問道:“在哪兒?我和戚燃去找你。”
夏隽是有些怕戚江渚的,“不用……”
他話說了一半,擡頭看到夏執鳴推門出來。夏執鳴很快看到了他,似乎很驚喜,夏執鳴朝他招了招手。夏隽吓了一跳伸手捂住了聽筒,然後對戚江渚說道:“哥我先挂了,家裏有點急事。”
他說完就把電話挂了。
“和誰打電話呢?”夏執鳴走過來問道。
“沒誰,同學。”
夏隽跟着夏執鳴一塊走進電梯,他說的很含糊,好在夏執鳴也并不是真的想問電話那頭是誰,沒再在這個問題上打轉。
他往後站了站,離開夏執鳴的視線範圍,他從兜裏掏出手機給戚江渚發了條短信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