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
殿外的雪不知不覺間越下越大。
輕姬一時走不了,被留在流月殿用午膳。
奚貴主吃得很少,宮人給他夾到盤中的菜都沒動,他精神蔫蔫的,只是喝了兩口湯。
輕姬看着奚貴主,默默有些擔心,奚貴主病損消瘦,臉頰上都快沒肉了。
奚貴主不知道輕姬在想什麽,只瞧她慢騰騰撥着白飯往嘴裏送,他轉頭嗔責自己的兒子:“怎麽光顧自己吃啊?”
輕姬感嘆,他責怪人的時候都是輕聲細語,真是個溫柔的爹。
冷不防卻見擡起的某雙眼與她四目相對。
公子煊僵在那兒。
輕姬端着飯碗看公子煊,公子煊坐在她正對面望着她。
這安靜到離譜的場面,真是尴尬死了……
輕姬連忙打圓場:“沒事沒事,吃什麽我自己來。”
公子煊的表情看上去不是很情願,但他的手還是動了,往輕姬碗裏夾了幾大筷子的菜,葷有焖雞鮮蝦魚肉丸,素有花蕈菘菜脆青筍。
輕姬碗中一座小山搖搖欲墜,她連忙地說:“夠了,夠了。”
即便如此,依然沒能阻擋住公子煊盛了大碗的湯擱到她面前來。
輕姬驚呆。
好像,吃不完吶。
奚貴主這才滿意了,熱情含笑地招呼輕姬:“少君萬萬不要嫌棄我這兒飯菜粗陋。”
輕姬陪笑:“哪裏的話。”
奚貴主都那般說了,拒絕仿佛是看不上流月殿的飯菜,輕姬只得暗自加油打氣,努力地吃,這頓飯她吃得竭盡全力,但十分努力,還是有小半碗湯塞不下了。
流月殿的主人亦有此間主人的執著,非要陪着輕姬用完膳,方道病乏,要去內殿歇息。
輕姬趕忙起身:“多謝奚貴主盛意款待。您請自便。”
她自己巴不得走,湯菜飯沒一個不是強撐着用的,若奚貴主早早道乏,她也不用為難到此刻了。
奚貴主實在客氣,臨去不忘囑托自己的兒子:“煊,聽着聲響是雪下大了,你不要讓少君獨行風雪中,記得送她回去。”
這倒真是個禮節周全之人。
輕姬正待婉拒,公子煊已然恭從答應下了:“知道了,爹爹。”
奚貴主離開以後,輕姬一屁股坐下,她拍拍圓鼓鼓的肚皮,吃力地嘆氣,潑賴道:“歇會兒歇會兒,我實在動不了。”
公子煊沒管她,命人來将飯菜碟盞收了。
輕姬看流月殿的人有條不紊地忙碌着,收拾幾案,擦地,焚香,這殿上侍奉的人,手上幹活又仔細又熟練,真是不賴。
不多時,一盞香茶奉到眼前來。
輕姬慌忙推辭:“不要不要,喝不下了!”
公子煊不在她身畔,聞聲轉頭朝她望來,只淡淡解釋一句:“此茶,有消食之功用。”
——啊,原來是消食茶。
那麽輕姬就樂于端起了,她咧嘴直道:“好茶好茶,正合我意。”
飲了消食茶,再坐了片刻,果然是好受許多,只是吃飽喝足,瞌睡不免也逐漸泛了起來。
輕姬起身,去門口看了看,雪雖不見下小,但繼續在這殿上坐着,恐是會睡着,要論倒頭大睡,她還是想回花蔭殿去。
正要回頭跟公子煊打聲招呼呢。
輕姬一轉頭,公子煊已經拿着傘走到她旁邊來了:“走吧,我送你。”
流月殿上的宮人當真是仔細貼心的,已經将少君的披風送至前。披風披上肩頭,輕姬撥開宮人的手,一面自己系緊了披風一面匆匆推辭:“不必,我自己能走。”
可別當別人眼瞎,他今天就沒過好臉色,這麽不誠心實意還非要送,大可不必。
公子煊卻執意撐傘走出去了。
宮人為輕姬打傘。
輕姬惱道:“不要,全都不要。”
她傘也不拿,也不許流月殿的宮人跟着,原本她就是一個人來的,現在兜帽一拉,就撞進風雪中去了。
走了好大一程路,經過空寂的園子,公子煊才好像想起了身後有個人,回頭來看她,卻只見一個小小身影跟在他身後。公子煊隐有不悅:“怎麽只有你?”
輕姬當然知道他問什麽,她擡手拽兜帽,左右看看不以為然道:“我本就是一個人來的。”
公子煊望着她,折回身朝她走來。
“拿着。”
“做甚?我有帽子,不用傘。”
公子煊嘆口氣,伸手輕輕撣落她身上厚厚一層的雪。
輕姬不耐煩格開他手:“不然送到這兒就行了,我自己能回去。”
他看見她的袖口也松落了。
“輕姬,以後,你要學着多關照自己一些。”
輕姬聽到他嘆着氣說了這些話。
公子煊将傘放下,替她重新系好披風,也替她綁那兩個她自己都覺得難辦的袖口。
輕姬望着近在咫尺靜默溫柔的一張臉,他垂着眼眸,她長長久久地看他他也不知道,恍惚之間,許多事紛湧上她的心頭——
死都不要和蓬萊結親!她總愛說蓬萊這不好那不好,一千一萬個不滿意,天後看穿了她的心思,威吓道:“輕姬,你再這般胡攪蠻纏,當心我拿煊出氣。”
冬日裏流月殿上的人愈發病弱,她覺得天後只是光吓她罷了,所以敢回嘴:“你忘了奚貴主還病着呢?你責打三哥便是不想讓奚貴主的病好了。”
“我為天後,區區後宮,豈敢不滿?”
“你……你是昏君!暴君!”
“随你怎樣說。輕姬,想要你的兄弟們好端端的,你就少來耍這些花招。”
他人的高興與煩憂,天後全不在意,天後只在意她的國她的權她的高位,以及她自己的喜怒哀樂。
輕姬被強迫陪着幼岚去做新衣。她氣性大發,幹脆在長明殿上大吵大嚷:“我都說了,他們之中我一個也不喜歡!你整天整天都提幼岚,衣食住行用沒有不關心的,既然你那麽喜歡幼岚,不如自己納了他!”
“混賬東西,你還敢做你親娘的主了!”
天後暴怒,操起手邊的東西就朝她砸。
來王城這麽久,造反造了無數次,輕姬分得清天後是真怒還是假怒,這回要不是榮菲姑姑攔着,她怕是又要挨一頓打,後來也是榮菲姑姑教她趕快走的。
……
“輕姬?”
公子煊伸手在她眼前晃晃,她忽而回神了。
“輕姬,你沒事吧?”公子煊眼神關切。
天色昏昏然,雲裏像藏着更大的風雪。
輕姬盯着公子煊,她心裏面似明鏡般雪亮:更多是為着他,她才有的妥協讓步,當然了,他是不會知道這些的。
原以為一腔好意喂了狗,但其實他也不是那麽沒良心,興許只性情不同罷了,慣愛冷言冷語而已。
輕姬正默默想着細碎的事情,他已經又在低聲發問:“眼圈有些重,你晚上沒有睡好嗎?”
——呵,一個天後,兩個蓬萊王子,哪個是好相與的呢?自然是愁緒難理,輾轉不眠。
忽然之間,滿天滿地俱是蕭索倦怠意。
輕姬擡手看看自己系緊的兩袖,她惆悵洩氣,兩手一伸,摟住公子煊的腰身,紮進了他的懷裏:“三哥,我真的好累呀……”
語聲輕輕微微,含含糊糊,卻仿佛帶起一道驚雷。
公子煊遭受那雷霆驟擊,心緒言語盡失,過了良晌,方從迷蒙境中脫出。
“輕……輕姬……”
他壓着過快的心跳,只覺得指尖發冷,舌頭更莫名開始打結。
輕姬吸吸鼻子,擡頭看他,她看見漫天雪花紛揚飄落,落在自己的額心,是一點冰涼沁心,也落在他的發梢,飛雪白了少年頭,像是忽而過去了幾十輪春秋。她忍不住笑起來:“三哥,我猶如看見你華發蒼蒼的模樣了。”
公子煊低頭望她,沉靜不語。
輕姬閉上眼睛,聽簌簌雪聲。
鵝毛大的雪,覆上她的眼睫、臉頰、唇角,她重新縮進他懷裏,喃喃地念:“等我們老了,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子,到那時……”
到那時……
“也不知道我會在哪裏。”——最後這句話,她吞進了心底裏。
公子煊只聽得,她低語說完“到那時”,其後便是長長的靜默。
他微提着心,輕拍她:“輕姬,切勿困睡在雪中!”
她才沒有犯困睡着呢。
公子煊的懷裏驀地一空,矯捷的身影旋進了白茫茫的雪地裏:“花蔭殿上的炭火燒得旺,定然暖和——三哥快走,我請你烤火去。”
雪深多時,汀蘭閣向重光殿下了拜帖。
明明是邀來對弈的,公子煊卻連一局都沒下完,就獨自靠到窗邊去看雪了。
“公子這般的風雅姜某可學不來。”姜山裹在一領狐裘裏,懷裏揣着暖爐,自己對着棋譜研究落子,他斜睨臨窗之人,“要我說,你出去看吧,幫我把窗關上,這實在是凍得慌。你瞧,外面那池面結冰了,裏面還凍着一條小魚,公子風雅,最适合冒雪前去一觀。”
故意打趣,對方卻一聲不吭,且一動不動。
姜山将棋子攥在手心裏,他轉頭說道:“我總覺得你最近有很多心事。”
“雪落下來,落滿心間,我漸漸聽不見心裏的聲音了。”
姜山凝眸:“不懂。”
“我自己也很困惑。”
“哦,你要我替你留意的人,有消息了,只是……”
憑窗而立的人側過臉。
姜山盯着棋局,面犯難色:“只是,你确定要找她?”
他伸手将窗閉上,仍舊是立在原處未轉過身來,卻鄭重地答話道:“是,我要一把最快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