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衡康
[第十六章]
見過了幼岚,之後即是衡康,待客素無厚此薄彼的道理。
輕姬屬于沒什麽耐心的人,帶幼岚走哪裏的路、瞧哪裏的風景,對衡康亦是如此,不肯多費半分心思的,但輕姬看衡康,就比看幼岚順眼很多。
順眼歸順眼,該冷待還是冷待。
和蓬萊聯姻,始終是紮在輕姬心口的一根刺,她從沒想過要從兩個裏面選一個。實際上,任何一個,她都不想留。所以縱使衡康性情溫靜,輕姬也沒給過他好臉子,雖然沒有像對幼岚那樣動粗,可言語上的刁難不見得就少了。
衡康卻照單全收,默默忍受,堅韌而安靜。
輕姬常想,他這副性情,的确更像後來的阿父。然而,她也想不明白,為什麽一個人會從“幼岚”那樣的,變成“衡康”這樣的?夜裏臨睡還想這個問題,後來或見少許眉目,輕姬思忖,大約是怕被天後的爪牙發覺,況且一個男人養大孩子不容易,阿父是不得不低調行事吧。
第三次去見衡康,輕姬已經不忍心刁難他了,偶也願意同他閑話幾句。
林苑中的樹葉凋落得厲害,華音少君問那遠來的貴客:“你們究竟為什麽會來我們華音國呢?”
衡康張了張嘴,最後欲言又止。
輕姬又道:“我聽說,蓬萊人可以活到兩百歲?”
衡康點點頭:“是,我的祖母已經兩百零一歲了。”
輕姬很震驚:“你們蓬萊那麽好,為何還要渡海來尋華音?華音可沒有長生的法子,我從來沒見過能活到兩百歲的人,我的阿父,他更是英年早逝,才三十來歲就……”
衡康低下眼去,他好像有什麽心事。
輕姬止步,且扯住他:“衡康,你是不是有話要和我說?”
衡康看看身後随侍,并不言語,只是搖頭。
輕姬突然惱起來,斥退衆人:“不要你們跟着了,通通滾!不是讓我談情說愛嗎?你們這一雙雙眼睛盯着,哪有興致!”
經她一吓,宮人恐見罪少君、更見罪于天後,趕忙後撤。
果然是防着話傳六耳——
周遭沒閑雜人等了,衡康方才懇切陳情:“我知道少君暫不思男女之情,只是我和幼岚迫不得已來到此地,少君若不喜歡我們,也請不要苛責為難我等。”
輕易疑惑:“‘迫不得已’是何意?”
“我的母親雲氏和幼岚的母親周氏,皆不過是父王後宮中的小人物,在蓬萊後宮,殷後大權獨掌,是她親選我二人出海,以聯姻之名尋找華音國。”
“所以……聯姻是假的?”
“不,是真的。大海茫茫,或許不等找到華音國,出使之人就會葬身于海上風浪,殷後不願自己的兒子遇險,父王也有愛重的孩子,只有我和幼岚背景薄弱,被推了出來。”
輕姬還是聽糊塗了:“蓬萊王和殷後,為什麽非要派人來我華音?”
衡康遲疑,到底還是将實情吐露:“傳言,華音國有不世出的寶藏。”
“……”
輕姬愣怔完,緊接着哈哈大笑:“寶藏?我生在華音,長在華音,從沒聽說華音有什麽不世出的寶藏,這些無中生有的流言,虧得你們也信。”
衡康急道:“确然是重寶,我見過!”
“你見過?”
“對,一方透明的玉,一方印信,光從那玉上穿透,會落下晶瑩斑斓的影子。”
輕姬心間猛地躍動,她睜大眼睛盯着衡康,好半天再問他:“玉上有字?”
衡康點頭:“那是一方印信,自是有字的,底部反刻上古文,曰‘少君林芝’。”
“……!”
輕姬心上跳得更厲害了,她驟然捉住衡康的手腕,不由分說拽他回了花蔭殿。
少君林芝,少君林芝。
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連路不帶停地跑回了花蔭殿,衡康累倒在殿上大口地喘着氣,輕姬一頭沖進了更裏面,熱汗貼着她的臉往下淌,她急慌慌地在書格上、櫃中翻找,宮人給她遞帕子遞水,被她兇巴巴罵出去。
衡康捧着一盅茶,立在帷幕下不敢作聲。
輕姬終于找到了她要找的東西,天後給她的,少君之印。
衡康望見她從匣中取出的物件,頓時驚訝,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
輕姬将少君印壓在紙上,印移開,紙上赫然四字:少君修寧。
衡康驚呼:“是這樣的玉印!也是這樣的字體!”
輕姬手中攥着少君印,神色茫然:“母親說,少君之印為冰玉雕就,冰玉,三年一出……這玩意,別的地方沒有嗎?”
“起碼,蓬萊沒有。”
呵,居然是個稀罕物,少見多怪,蓬萊人就将其當作不世出的寶貝,不惜搭上兩個王族血脈和幾百條人命也要求取。
“不對啊!”輕姬擰眉,她轉臉看衡康,“華音蓬萊遠隔山海,你們是怎麽得到那方印信的?”
“我不是很清楚,似乎是一個浮海而來的人,用那方印信換了良田美宅金銀珠寶。”
“男人?”
“是,一個男人。”
輕姬覺得,她的腦海裏閃過了一道響亮的雷,劈得她耳中嗡鳴,她凝視着手中的少君印信——
男人,一個男人,浮海至蓬萊國,用華音國的少君印信換了榮華富貴,難道說?
……
有些事情,要去求證,方知真假。
輕姬眼神直勾勾的,她揚手将少君印摔了。
衡康吓白了臉:“少君!”
輕姬按住他:“不要慌,不要慌。”
她奪過他捧着的那盅茶,咕嘟咕嘟喝了,空茶盅塞回他手裏,跨步上前拾起摔殘的少君印,一溜煙似的跑出去了。
長明殿的清靜被嘤嘤哭腔打斷。
“母親!母親!”
天後懸住筆尖,擡頭看見她的女兒輕姬扁着嘴奔上前來,把破碎的冰玉印信攤在她的禦案上。輕姬吸着鼻子抽噎道:“摔壞了。”
“怎麽摔的?”
天後擱下筆,蔻丹的玉手伸出,拈起殘破的一角到眼前來細看。
輕姬說道:“玩鬧間,不小心摔的。我知道冰玉貴重,你別罵我。”
天後笑起來:“我為這個罵你?那母親的氣量要小成什麽樣?這麽好成色的冰玉一時是沒有了,左右你也用不上這印,先修補了缺角勉強頂着,再有了好料子重新琢過便是了。”
榮菲就上前來,用帕子收走殘損的印信。
輕姬眼珠子轉一轉,挨到天後身邊去:“母親,你當少君的時候也有這個嗎?”
天後提起的筆又放回去,認真而柔聲地答她:“這是自然,冰玉印信,少君有,天後有,帝太後也有。”
“你的少君印信上刻的什麽?”
“只是有兩個字不同。”
“是名字不同?我來了這裏才知道阿父叫什麽名字,我也一直不知道母親的名字。”
天後向後倚在座上,她攏住輕姬,嘴角含起了輕柔的笑意:“我出生時,我的父爵是随母後在行軍途中。那時匆忙,只能就地生産,于靜谧的叢林中鋪出産床,父爵痛到夜中才将我生下,之後,他看見了枕畔外新生的芝草,因此我的名字,喚作‘林芝’。”
輕姬木讷立着。
天後摟摟她:“發什麽呆呢?”
輕姬努力地撐起一張笑臉:“沒有啊,只是覺得母親的名字很好聽。那,母親的少君印呢?我可以看看嗎?”
天後面上輕柔的笑意消失了,她像是出起了神,但又不是,因為她還在答輕姬的話:“看不了,弄丢了。”
“弄丢了不補嗎?”
“沒來得及,很快我就做了天後。”
輕姬從長明殿出來,滿懷心思。
天後曾說她愛過一個渡海而來的男人,甚至想過與他共享國君之位,但那個男人甩手離開了。十有八_九,當時的華音少君林芝将少君印作為信物交托,可惜遇人不淑,那死男人帶着華音重寶跑了,跑去蓬萊國,用少君印換了良田美宅金銀無數。
輕姬此時更為心疼她的母親,母親定不知那男人負心至此。
正唉聲嘆氣之際,一擡頭,就驀地瞧見幼岚的身影出現在石徑上。他好像是刻意候在這裏的,他朝輕姬走來,容色急躁地質問:“你怎麽還讓衡康去你的宮殿了?”
輕姬冷冷呆呆望他:“哦。”
“你這是什麽态度?你忘了我跟你說的……”
“你要是想來,明天一起來喝茶。”
輕姬沒什麽心情搭理他,打斷了他的話以後,兀自往前走了。
幼岚感覺她今日怪怪的,有些不放心,跟着她送她到了花蔭殿前。
衡康也還沒有走。
輕姬摔了少君印信,且走得那樣急,衡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懸心不已,只好在這花蔭殿上等她回來。
衡康迎出殿去,他看見了幼岚,幼岚也看見了他。
幼岚不再往前走了,他遠遠地望了望衡康,扭身離開。
“少君你怎麽了?”衡康想伸手攙扶輕姬,看上去,她精疲力盡的。
“沒事。”輕姬擡眼看他,“你怎麽還在?我以為你早走了。”
衡康眉宇間隐隐憂思。
“少君。”
他在身後低聲地喚,輕姬轉過身看他。
衡康猶豫着開了口:“幼岚他……我本不當背後說人,但你是姑娘家,防人之心不可無,你要當心幼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