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盛夏晝長夜短,蟬鳴聲宏大到終于如了輕姬的意。
原上太曬了,打馬球倦了,書絕對是不肯讀的,輕姬就常常扛着個細竹籠去到處捕蟬。
公子煊說,蟬的壽命也不長,努力嘶叫不過幾日光陰。
輕姬跟他說:“你要是陪我去捉蟬,我就只關它們一日,你不陪我,我就死一只再扔一只。”
小蠻子沒道理可講,硬生生把個謙和溫潤的公子逼得爬樹上牆。
輕姬每日只捉一籠蟬,且是會叫的,炎炎夏日午後,她也不回殿上安歇,只将細竹籠往樹上一挂,自己則貓在樹蔭下好睡。
公子煊問:“這蟬在你頭頂叫得響亮,你還睡得着?”
輕姬打起連天的哈欠:“以前就是這樣啊,蟬在我和阿父住的屋子窗外叫個不休,多熱鬧……”
迷迷糊糊的尾音裏,小蠻子睡過去了。
公子煊不能想象,将蟬鳴觀作熱鬧,當初司貴主帶着輕姬在過一種怎樣無依的日子。
灼曬的夏日,長長的午後,輕姬随心所欲睡多久,她經常在夢裏看見阿父模糊的形影,醒來的時候,蟬拼命地叫,也會有片刻恍惚,以為還是兒時在鄉間,可是再過片刻,她就醒透了,曉得身邊再沒有了阿父,只有她的異父兄長公子煊。
那日輕姬未醒,太陽挂得尚高,暑氣還盛,公子煊支頤坐在樹下,一下一下給睡着的人扇風。
天後來了,嫌吵鬧,叫人取下樹上的細竹籠拿遠了。
公子煊忙地站起。
天後瞥一眼輕姬,道:“英縱說你總陪着這丫頭胡鬧。”
公子煊不接話,搖扇的手卻不停。
天後看見了,隔了會兒又道:“你是公子,身份尊貴,像鄉間孩童那般上樹爬牆的事少做,不成體統。”
公子煊沒來得及應聲。
輕姬翻身醒了,她發現周遭圍了好些人,揉揉眼爬了起來,嘴裏嘟囔着:“母親在同三哥說什麽?吵我好夢了。”
天後對公子煊與輕姬是兩副臉孔,方才還不茍言笑的面上牽起和柔笑意來,雖是苛責也不過淡淡說嘴罷了:“說你玩物喪志,該尋些正事做做。”
輕姬輕慢得很,發氣哼道:“我需要做什麽正事?你說随我玩鬧的。”
“卻也不見整日抓蟬有何樂子。”
“你少管我,就是我的樂子。”
公子煊的扇子越扇越沒勁,輕姬起身奪來拿在自己手裏,呼呼直往面上撩風。
輕姬這樣散漫這樣不尊,天後竟半點氣未生,依舊臉上帶笑:“你尋不到別的樂子,我給你找一件。你愛不愛財,喜不喜歡錢?”
“幹嘛?”
“只管答,喜歡還是不喜歡。”
“喜歡啊,世上哪有人不喜歡錢的,有錢了就能吃飽穿暖。”
天後說道:“好,那你替我去巡礦,從礦山給我帶回黃金和冰玉來,此事做成,我賞你一匣金葉子。”
輕姬輕易動心了,畢竟她還想着要逃跑,金葉子好拿,有錢好防身,傻子才不要:“黃金和什麽玉?”
“冰玉,很稀有的礦藏,三年一出,到日子了。”
“去是去得,可我不認識。”
公子煊謙卑自薦:“兒臣陪少君去。”
天後卻擡起手:“不必,年少則該多歷練,我會遣海真引路,礦山也有管事,她只需把東西帶回來。”
輕姬低聲咕哝:“這麽簡單,是個呆子都會。”
天後微笑,伸手拍拍她的肩:“黃金和冰玉是華音立國之本,為王者看見寶藏還要看見蒼生,你是該去瞧瞧礦工的辛苦,也許方知肩頭擔子沉重。”
整個礦山森森像只龐然大物。
礦道向地下縱深,山腹壁上小路蜿蜒,礦場裏面又黑又悶,即便燃着無數火把也教人感到壓抑。
輕姬收完兩箱赤金,另有人去催冰玉,她待在承臺仰頭向上看,不見日光不見星月,高處的黑暗吞噬一切,她摟着胳臂微微發顫,并不想去可憐民生——造福黎民百姓,那是公子煊該做的事,她只管尋着機會就逃。
“少君,開采出來的冰玉已在此了,品相都是最上乘的,敬獻天後,願我國昌。”
礦場管事是個幹瘦的老頭,看上去像成精的猴,說不定他還真能在這種鬼地方攀爬飛躍。
“好了,知道了。”
輕姬看也不看那些晶瑩剔透、在幽暗裏也能泛着光的冰玉,急忙關上匣子,叫人擡走,她也急着離開。
直到走到礦山外面,重新沐浴到了炙烤的烈日,才覺再世為人了。
女官海真看見輕姬臉色發白,臉上起着冷汗,扶着膝蓋在太陽底下大口喘氣,她關切詢問:“少君怎麽了?”
“這鬼地方……”輕姬忍不住回身叱罵,“這鬼地方!”
這座巨大的礦山,是華音的立國之本,可是裏面充斥着空寂、陰森、腐朽,輕姬沒提,她看見了蓋着白布擡出去的人,經行的人小聲議論,是給松落的巨石砸死的,是本月的第七個了,某某礦道恐怕不祥。
多少冤魂會盤桓在這裏。
輕姬咬牙切齒,她扭身快步地離開,這些該死的黃金和冰玉。
回城的半道,天氣就不對了,進城時,小雨忽作鋪天蓋地的大雨。
車蓋被砸得砰砰作響,輕姬有說不出的氣惱,尖聲叫道:“雨這麽大,還走什麽,不知躲雨嗎!”
海真在車裏,略顯為難:“少君,我們方從礦山歸來……”
“還有人敢搶天後的金子不成!”輕姬扯開遮雨的簾子,看見道旁一座漂亮的樓,她指道,“就那裏,過去躲雨。”
海真拗不過她,傳令前去千秋樓躲雨。
千秋樓實是風月之地,前堂還有品茶,後院盡是尋歡之處,海真起初不敢明說,只請輕姬在前堂雅間裏安坐,後來輕姬聽到有人奏琴,不顧阻攔好奇走過後院的那道門,才見裏面風月孟浪、暧昧調情之景。
席中陪坐的侍人薄紗衣都滑下肩頭了,醉酒的客人手不安分地亂摸,廊下扭捏調情的已經開始唇齒相接……
海真極難為情。
輕姬也給震着了,但她故作鎮定:“這有什麽。”
本意是打算快溜的,但對面樓上泠泠絕妙的琴音突然一陣嘶啞,生生地止住了,似是斷弦,繼而傳來杯盞砸在地上的聲音。
輕姬望上去的時候,正巧看見門打開,一個有點熟悉的聲音在咆哮:“把他給我扔出去!”
好事者衆,紛紛在樓下伸長了脖子探看熱鬧。
隔着落雨的庭院,眼熟的臉也一閃而過,樓上的一幫人在東拉西扯,有幾個人扯着姜山要把他趕下樓來,另有不認識的女子在死命地攔:“縣主有氣,對我撒便可,姜山已經身有不适,怎可再将他罰去雨中長跪!”
姜山,居然是姜山。
衛縣主又要折磨他了。
輕姬想也不多想,繞過長廊,急急地往樓上趕。她再慢一些,那女子護不住姜山,是她踹開扯住姜山後背心且反扭住他一臂的人。輕姬怒容:“我看誰敢放肆!”
旁邊女子見她,驚愕後立即擡手為禮:“鄭敏請少君安。”
鄭敏……鄭敏?這名字好生耳熟。
輕姬仔細端詳眼前的人,身姿高挑,俊眼修眉,似玫瑰花豔美,看通身氣派,不比衛縣主差多少,後來她腦海靈光一閃,想起了“鄭敏”是何許人也。
衛縣主已在屋內叫嚣:“怎麽,我堂堂一介縣主,懲戒自家賤侍,還輪得到少君和鄭小将軍來過問?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鄭敏氣極:“你!”
輕姬一手扶住姜山,他身上真是燙,另一手則拉住了鄭敏。輕姬揚眉:“衛縣主說話行事逾矩,竟敢罵本少君和鄭小将軍是狗,今日我大人不記小人過,并不想責罰你,但你的家事,我偏要來管上一管。”
姜山和鄭敏被拉進了屋。
輕姬吩咐随侍:“關門。”
海真跟着進屋,老老實實閉上門。
珠冠都給了,輕姬真不知衛縣主哪來這麽大心火,想必是衛縣主有心病難治愈,東西送得再貴重,也是治标不治本。
半地的碎瓷爛花,輕姬從上面踏過,安然坐于席畔,就正對着衛縣主:“這麽巧,鄭小将軍也在,我不妨猜猜,衛縣主是打翻了醋壇子,故意折騰姜小郎君,搞一出‘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呢?”
衛縣主怒目圓睜,憤然拍案。
“少君英明。”鄭敏趕在衛縣主開口之前搶了話,“今日遇雨,避雨樓中,鄭某不過偶遇縣主,縣主強邀飲酒,又命姜小郎君帶病撫琴,琴聲高妙,縣主卻責未用全心,要罰酒三盞,姜小郎君婉言謝絕,縣主強逼不休。且看姜小郎君面上掌印,即是縣主蠻橫施暴的證據。”
衛縣主高聲駁斥道:“是我打他又如何?他不過我府中賤侍,我厭煩了他,就算殺了他,旁人也沒資格說三道四!”
輕姬轉頭看姜山,他秀白的臉龐低垂,但左臉頰上确有鮮紅一片,依稀幾道指印。
美人奏琴,本是雅事,非搞成這樣。
席上的酒是好酒,聞着香味就曉得。
可惜沒有空盞。
輕姬随手摸了個酒盞,潑掉了裏面的酒,自己給自己斟滿了,湊到鼻端嗅了嗅,果然是陳年佳釀,她抿了一小口,甘烈酒香直往天靈上蹿:“衛縣主,這姜小郎君啊,你不要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