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天空泛起點點雨絲，像一個壓抑許久的孩子，在哭喊發洩中，慢慢地，逐漸崩潰。
鄭翔浩拉着我，沿着屋廊避雨去便利店買早餐。我看着他高大的個子，憨厚的模樣，新配的金絲眼鏡在晨光中略微反光，有些刺眼。
他手上一堆參考書，幾乎日日如此，不用看，也知道他書包裏同樣是各種我看不懂的書籍。
我搖搖頭：“我不吃早餐了。”
他看看烏雲密布的天空，還是拉着我：“那至少拿把傘吧？”
莫名地，我心裏竟然隐隐自卑起來，像一把隐形的尺子，突然清楚度量出我與他之間的差距。雖然我們就站在彼此身側，近在咫尺，同樣的十七歲，同樣的普普通通個頭，同樣生活在這個荒誕殘酷的城市裏。
可我們，其實是來自兩個不同國度的人。
我甩開他的手，冷冷回答：“不用了。”也不看他，低頭離開，任雨水淋濕身上的衣衫。
鄭翔浩怔怔站在那裏。從第一天開始，他就始終無法理解我種種張狂孤僻、任意妄為的行徑。就像抽煙喝酒偷東西，明知道面前是泥濘一樣污穢的深淵，還是要一步步自己陷進去，堕落不起。
多可笑。
同樣為人，偏偏有那麽大的差距。有的人正直磊落，努力上進，未來擁有的，也是光明耀眼的前程；有的人卻游手好閑，不務正業，而将來等待我的，必然是聲色犬馬的堕落生活，甚至監獄。
沒認識他之前，我身邊只有胖妞、雪雪、雷仔這些夥伴，大家一類貨色，又怎會映照出我身上的污穢與肮髒，甚至産生如此強烈的自卑感？
雨水嘩啦啦地澆在我身上。
可是，事到如今，無論多大的雨，也已經洗不淨了。
鄭翔浩望着雨中的我，默不作聲，任由雨水蓋頭，淋濕了他的頭發，淋濕了他的衣衫，以及裝滿課本參考書的書包。
時間靜止了許久，久到我幾乎快遺忘了它的存在。他突然開口：“小勤！”
我回頭，嘴裏的香煙透濕，依然緊緊叼着。
他的目光依舊那麽正直透亮，問：“你就不能不做飛女嗎？”
他又說：“以前是沒得選擇，現在你已經長大，你可以選擇啊！”
我心潮震動，仿佛被人狠狠一錘敲打在心髒上，那麽激動，可溢到嘴邊反而變成一聲寒顫全身的冷嘲：“選擇？我可以選擇？我能選擇什麽？我從來就沒得選擇！”
他一咬牙，似拿出一生中最大的勇氣，忽然大喊：“可以的！只要你願意，我幫你！我叫爸爸媽媽收養你，幫你安排學校，你可以染回黑發，戒煙戒酒，以後不用化妝成那妖怪模樣，每天有學上有家回有床睡覺！”
我望着他，心髒痛得連呼吸都快無法，只能靠冷嗤來遮掩自己的懦弱：“哈哈，你幫我？你能幫我什麽啊？死書呆子！我從初中就基本沒怎麽讀書啊，你書裏那些亂七八糟的公式理論，還有那些破英語的，我看着就跟外星文字一樣！”
“我幫你補習！你那麽聰明，肯定一學就會！”
“你白癡是不是！我說了我沒興趣啊！”我從來沒有那麽憤怒，恨不能撲上去狠狠揍他一頓：“你以為有這麽簡單嗎？我是飛女啊，你有沒想過你爸爸媽媽怎麽看我？你突然跟他們說這些，以為就像叫他們幫你買雙新款球鞋那麽簡單啊！這個區從老大到所有小混混都認得我，你以為他們會允許我說跑就跑嗎？！我怎麽選啊？！”
這裏是現實世界，不是童話故事。
因為在童話故事裏，是沒有飛女和混混的。
那裏只有單純的善惡，仿佛行善行惡只取決于人心的選擇，而從來沒有社會與命運的逼迫。
可惜。
真的是太可惜了。其實，我也何其盼望，這裏其實是童話般單純美好的世界啊！
都是因為鄭翔浩，總是用這雙漆黑正直的眼眸凝視着我，讓我常常誤以為，這個世界真的還有童話，還有救贖。
他緊咬下唇，仿佛也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止住顫抖，不斷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可以的！只要你想就可以！只要你想……我就保護你！”
“你保護我？你怎麽保護我？除了讀書什麽都不會的溫室小花！”
“我不管！”鄭翔浩撲上來緊緊抱住我：“我要保護你！我要保護你！我要保護你！”
他那麽用力，幾乎要活活折斷了我的細腰，将我密密實實地包圍在他懷裏。
透過他的肩膀，我看到烏雲密布的天空，沒有光，只有淅淅瀝瀝的破碎眼淚，從天空中不斷淌下，哭得斷斷續續。
我張開嘴，嘶啞着喉嚨，很想喊什麽，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反而一種濕濕的熱度在眼眶中不斷打轉。
多少年！
多少年來——我是多麽盼望有人跟我說出這樣的話！
從爸爸媽媽死去那天起，我的世界就被層層烏雲覆蓋，看不到絲毫的光芒。我遇到了那麽多那麽多的人，所謂監護人的舅舅舅媽，父母喪禮時來的那些親戚，收留我的老大，每日鄙視着我看不起我的店員，給我錄口供的警察，這條街的每一個人……
我見過太多的傷，遇到過太多的人，比那些坐在課室中乖巧讀書的女孩子多太多太多。
可那又如何？
沒有人真的能幫我，沒有人真的想救我。
事到如今，已經太遲了！
摔得滿身泥濘，我不怨任何人，也——不需要拖累任何人！
我狠狠推開鄭翔浩，咬得下唇幾乎出血，一巴掌扇在他臉上：“你以為你是誰啊！你有啥本事保護我？！我在這條街混了五年了，我比你更清楚怎樣保護自己！你以為我是那些嬌弱弱的溫室小花嗎？和你那些女同學一樣，撒嬌就為了得到男生稱贊保護？！我告訴你，我和她們完全不同！遇到被人追砍，我可以穿着十三厘米的高跟鞋狂奔幾條街，她們可以嗎？！挨揍了，那些白癡女生只會尖叫着喊救命，我可以提起鋼條木棍抽回對方！而且是毫不留情地使足全力！因為這就是我的世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只要遲了一秒死的人就是我！我敢帶着三個人就去和別區的老大講數，不是為了充大，是因為要講不妥一句不是我死就是我的朋友死！這就是我的生活！和你這種在溫暖明亮的學校裏安穩讀書的書呆子完全不同！你憑什麽說保護我！你憑什麽啊！”
我，并不是喜歡才将頭發染成五顏六色的，也不是喜歡才天天花一小時化上這樣難看的妖怪妝，不是喜歡才喝酒抽煙，不是喜歡才在半夜想方設法避開門衛溜進學校或者爬上公車就為了找一個睡覺的地方，更不是故意去挑釁其他混混，打架鬥毆，惹事生非。
但這是保護自己的方法，只要和他們都一樣，我就有了同伴，有了在這個社會裏生存下去的保護膜。
我想活下去。
我想活下去。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因為我沒有父母保護，沒有正規學校保護，沒有任何人保護，所以，我只能用正常以外的其他方式來保護自己，為了在這個虛僞殘酷的社會生存下去！
“你根本不懂！你以為我沒申請過未成年人保護法嗎？我申請了無數次！可他們總說要走流程審核，一審核就是幾個月，這幾個月我吃什麽喝什麽啊？！審核下來的結果還要說我已有合法監護人了，叫我回去那些爛親戚身邊！我要能在那些爛人身邊活下去，我就不用出來當飛女啦！事到如今，我已經十六歲超過保護時間了，誰還鳥我！”
他再次撲上來，緊緊抱住我，嘶聲力竭大喊：“我！我來保護你！”
“你沒聽懂我的話嗎？我說你沒本事保護我啊！”
“沒本事也要保護！我知道你很厲害很努力，也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足，可是……給我一次機會，讓我來分擔你的辛苦吧！我或許是沒本事将你所有的痛苦都背負過來，但至少我可以幫你分擔一半！我們一起努力，或許……或許你就不會這麽辛苦了！”
他說的那麽堅決，那麽肯定，那麽理所當然。
仿佛，這本來就是他該負責的事。
暴雨中，我的眼淚一顆顆滾落，可不是代表認輸，真的不是。
我只是忍不住，稍微幻想了一下自己或許可能存在的另一個六年。
和鄭翔浩一樣，是溫暖明亮的，即使深愛自己的父母已經永不可追回，但吃穿溫飽從來不需擔心，更不用每天提心吊膽怕遇到仇家的埋伏，或者被自己想都沒想到的人所暗算。
這是這個社會所制定下來的游戲規則。
要活下去，就必須遵守這個規則。
我擡起頭，從來沒用過那麽冰冷的目光注視着鄭翔浩，伸出手，若無其事地推了他一下，推得他踉跄後退。
“你走吧。我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從此以後，再不要找我了。”
戴上最冷酷的面具，不理會心髒破碎的聲音，在雨水中，扭頭離開。
這世上，只有老虎豹子那樣厲害的王者才有可能獨居生存，但我不是，我只是渺小的螞蟻，沒有了同伴的掩護，連每日的食物與睡覺的地方都沒有。
最渺小、可有可無的螞蟻，連看都沒人會多看一眼。
即使痛苦□□，也不過是細不可聞的幾聲弱喊，沒人理睬，沒人在乎，就算死了，也不會對任何人有影響，更別說對這個社會，這個地球……
渺小的螞蟻。
所以，我只能靠自己保護自己。
除了自己，已經沒有人會保護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