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茶餐廳第2畫(執筆:吳沉水)
那天以後,連着好幾個周末,我們頻頻光顧那家茶餐廳。逐漸地,我們邁進茶餐廳的時間都是上午十點,每次坐的位置都在廊柱旁邊的四人桌子,甚至每個人點的食物也開始趨向同一:老大是腸粉、生菜和及第粥;馬奔鳴是火腿煎蛋加牛奶或橙汁;高絢亮是豆漿油條和菠蘿包蛋塔之類的點心;我則是三明治加咖啡。
愛玉的茶餐廳裏似乎有股奇怪的引力,一種将事物固定在既有軌道上合理運行下去的能量。在我們各自的生活中,是否也是這麽有章可循另當別論。但在愛玉的茶餐廳,坐在用雪白餐布蒙住的餐桌前面,我們一個個顯得那麽富有規律,那麽順理成章。十點就座,十二點半左右吃完,一點左右喝茶,二點半左右結賬離開。我們的生活緩慢而穩當地前進着,至少在愛玉的茶餐廳是如此。
但是,運載我們前進的列車,不知何故開始出現故障――猶如潮濕的春季木頭桌腳處不知不覺滋生的黴菌一樣,根本無法判斷第一朵黴菌是在何時,以什麽樣的姿态綻放。倘若真要深究,大概從一件小事開始的。
那次周末,我們照例在早上十點鐘在愛玉的茶餐廳就座,我們占據的還是廊柱旁邊的四人桌子,點的還是差不多的食物,連廊柱上挂的那盞玻璃馬燈,看起來角度也不偏不倚。就在那一天,就在老大把亮晶晶的不鏽鋼勺伸進及第粥裏,照例攪了攪頂上的蔥花,舀起來,吹了吹氣,送到嘴邊的時候。他忽然說了一句:“不對,這是骨腩粥!”
很久以後,我總是覺得老大這句铿锵有力的話猶如征兆,昭示着一切滑出軌道,潰不成軍的征兆。
那天,服務生應聲而來,照例是面版得跟制服一樣硬挺的男性面孔,可在那一天,往常節約話語就像節約用水一樣的服務生,卻一反常态,用殷勤的聲調說:“您要的是這種骨腩粥,沒有錯,我記得清清楚楚呢。您看,我在單子上也是這麽寫着的,在這,骨腩粥。沒錯吧?”
我們一時間都有點糊塗,因為對習以為常的事情太過信賴的緣故,我們沒有一個人記得老大點菜時要的到底是什麽。況且,及第粥也好,骨腩粥也好,說到底都是黏稠的廣東滾粥,喝哪一種,無論在價格還是味道上并沒有太大的本質區別。再加上服務生份外殷勤的态度讓人有些受寵若驚,不由自主就有了息事寧人的想法。
“算了吧?”馬奔鳴對老大說。
老大沉默了半響,慎重地點了點頭,埋頭繼續呼嗤呼嗤地喝粥。
這事過去後,在第二周的周末,我們又一次聚在愛玉的茶餐廳,卻發現馬奔鳴沒有來。我們各自點了自己要的早餐,照例東拉西扯,吃完東西後,馬奔鳴還是沒到。
“誰給老馬打個電話?”我說。
“不用。”高絢亮一邊拿舌頭舔玻璃碗裏剩下的豆漿,一邊說:“我前幾天剛見過他,他說這倆天到雲南觀鳥去了。”
“觀鳥?”
“噢,就是到野外拿望遠鏡遠遠觀察候鳥習性之類。”
“我靠,這家夥什麽時候成一個野生動物愛好者啦?”我忍不住笑了出聲。
“狗屁愛好者,馬奔鳴那小子充其量也就是招一幫跟他差不多性壓抑的老單身漢一塊找樂子去了。觀鳥什麽的,不過是他們自個哄自個玩的名堂。”高絢亮眉飛色舞,不乏猥瑣地沖我擠眉弄眼,“雲南嘛,觀什麽最方便?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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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起壓低聲線笑了起來,在當時,我們笑的時候,其實也不乏有種不理解,山高水遠的,犯得着去雲南找特殊服務?
但是我們都沒想到,從那以後,馬奔鳴再也沒有來。
他死了。
“據說貪便宜坐長途車,半夜的時候,車子遭遇劫匪,他躲在車後想跑,卻沒想到被後面的車撞死。”老大在電話裏,難得花費了時間和耐性跟我解釋馬奔鳴的死因。
“怎麽會這樣?”我腦子空白了很久,又喃喃地問,“怎麽會這樣?”
“怎麽會?”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說:“人有旦夕禍福。”
我不知道說什麽,眼前老想起老馬損我時那一臉欠扁的模樣。有些朋友,即便老呆同一個圈子也忍不住見面就想掐對方,怎麽也無法掏心掏肺地親近,可驟然沒了,心裏稱之為建構的東西卻有一塊不見了,一種搖搖欲墜的危機感油然而生。
良久,老大低聲問:“出來喝一杯嗎?”
“不太想,尤其是聽到這樣的消息。”
他似乎嘆了口氣,說:“還是喝一杯吧。”
我想了一下,确實也不想一個人呆着。
“好吧,你來我家喝好了。”
“要帶什麽酒過去?”
“不用,家裏洋酒和白酒都有一些,夠醉一次的。”
“好的,那我馬上過來。”
“地址知道嗎?”
“當然,去過的。”
二十分鐘後,他出現在我的寓所。手裏拿塑膠袋裝了幾聽啤酒,看上去臉色很差。
“沒事嗎?”我打開他遞過來的啤酒,倒到加好冰塊的啤酒杯裏問。
“沒事。”他揉了揉太陽穴:“家裏的小孩好像有點感冒,這兩天夜裏不肯好好睡覺吵的。”
“可不是,有個小孩夠累的。”我把酒杯遞給他。
老大喝了一口,籲出一口氣,一聲不吭。
我去廚房端來鱿魚絲和花生米之類的下酒菜,又遞給他一根黃瓜,拿芥末和醬油沾着吃。他吃得很爽快,大口大口地嚼黃瓜和喝啤酒。
“這麽無拘無束地喝酒,好像已經很久沒試過了。”他說。
“是嗎?”我笑了,問他:“聽誰的唱片?”
他一下來了精神,問:“有馬勒的嗎?”
“只有《大地之歌》。”
“啊啊,那個就足夠了。”
我将CD放進機子裏,旋即,令我們兩個都神魂颠倒的《青春》響起,然後是《磁亭》,《我呼吸着菩提樹的清香》。
我們各自喝自己杯子中的酒,喝酒的聲音,聽起來象遙不可及的深邃水井中傳來的回聲。
“我麽,”他說:“從小就喜歡聽這樣的東西。不是為了當音樂家,沒有那樣的志向,很奇怪吧,我只是普通工人家庭裏的普通長子,卻愛聽古典音樂,這兩者怎麽看也有些不搭調。”
我仔細聆聽,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講自己的事情。
“但是我很喜歡,喜歡到了一個什麽程度呢?小時候鄰居家有臺香港來的那種大收音機,我每天放學後,義務給他們買菜,拖地板,澆花,他們讓我晚飯後收聽一個小時的音樂節目。”
他輕柔地笑着,聲音象漂在水面的一朵朵睡蓮:“我走南闖北打拼了十幾年,錢沒賺多少,憑着仗義講信用,倒是攢下幾個好兄弟。我娶的老婆也很好,在我欠人百八十萬沒地還的時候二話沒說跟我住到一塊,還給我生兒子。那孩子,怎麽說呢,智力也好,能力也好,很普通,可我覺得挺滿意。”
我說:“這不是挺好嗎,普通人更能幸福。”
他不置可否,眼睛象遙望着頭頂某處看不見的星星。良久,他回過神來說:“抱歉,說着說着就走神了。”
“喝這個太淡了?”
“有點,”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來點帶勁的?”
“好咧。”我走回廚房,拿了瓶陳年貴州賴酒和兩個白瓷小杯子。一開酒蓋,芬芳的酒氣立即溢滿房間。
“好香,好酒。”他忙不疊地呡了一小口。
“一個朋友送的,我不大喝這種,都忘在櫃子裏了。”
“可惜了。”
“你把它喝了不就結了。”我說。
“不心疼?”
“你他媽喝都喝了,廢什麽話。”
他笑了,扔了點花生米到嘴裏,拍了拍手,說:“放心吧,我的酒量也很普通。”他看了一眼CD機,說:“不介意再來一遍《我呼吸着菩提樹的清香》?”
我不介意,他将曲目調了回去。頃刻,女中音再度響起。
“這個,”他說:“是我迄今為止,普普通通的生活中唯一不平常的例外。也是,我想起來都不理解,難不成聽點貝多芬和舒曼,就能成功趨風附雅了?用我老婆的話說,有那個錢買正版CD,還不如買兩斤骨頭煲湯實惠,至少還明明白白吃到肚子裏。”
“可我的情況是,根本沒有想那麽多東西,我只是喜歡,你能明白嗎,音符流淌進身體裏是實實在在的感覺,複調中複雜的音符排列,樂章中明白與不明白的痛苦、狂喜、欲望和掙紮。一句話,我就是喜歡。它就像,像什麽來着?”他搜索着能表達清楚的字眼。
“光。”我說。
“對。”他贊同:“一道光。和它炫目的顏色相比,我三十幾年的平凡人生太黯淡了。”
我默然點頭。
他将小瓷杯裏的白酒一飲而盡,皺了下眉頭,說:“夠勁。”
“還要嗎?”我問。
“當然。”
我往他杯子又倒了一點。他這次淺淺嘗了一點,忽然說:“老馬,還在世的時候,有一次曾經說過,他最不耐煩古典音樂什麽的。但只對馬勒例外。”
“為什麽?”
“因為馬勒的音樂讓他覺得腦細胞很振奮。 比挺搖滾還來勁。他去雲南之前,還找過我,讓我幫忙把第八交響曲轉到他的mp3裏去。你猜怎麽樣?”
我搖頭。
“我沒有答應他。因為拿什麽mp3聽古典音樂,向來是我最讨厭的事情。要聽這個,就該好好地買張正版,用十萬以上的音響,一個人安靜地聽。我說他,我說你這家夥怎麽這麽沒追求,連聽個古典都要拿mp3湊和。”
我把酒杯遞給他,說:“別說了,喝吧。”
他置若罔聞,繼續說下去:“這個家夥,老馬,可真不是一直都是個随随便便,能湊和的人嗎?去雲南,兩千多公裏,湊和着坐什麽火車硬座。下了車去目的地,聽說也是随便上了一輛私人開的野雞車。車開到滇黔公路附近,好家夥,遇到搶車的了。你說,搶就搶吧,有什麽東西給他就是。這家夥偏不,他哧溜一聲就從車窗往下溜。剛剛跳到車下,想必正得意自己不用遭搶,暗自得意的時候。我們都知道這個家夥,暗自得意可是拿手好戲啊。就在這時,還來不及反應,只聽哐當一聲,就被後面高速開過來的貨車撞了個稀巴爛。”
老大擡頭看我,眼睛悲傷,聲音卻平靜:“應該沒有哐當一聲,骨頭跟鋼鐵相撞,不會發出什麽哐當一聲的。”
我勉強笑着說:“頂多咔嚓幾下。”
“對,頂多咔嚓幾下,這個人就沒了。”
我們默默地舉起酒杯,相互碰了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五哥評論:互相品論也是實驗的一部分,說白了就是見招拆招,互相提出別人章節的看法,完結時整理成別冊。《茶》第一畫據說很久以前就寫好了,線索裏有命運和星座,于是我的《宮》也就順應誕生了,不知吳的初衷如何?談論選擇和命運的故事?我呢還沒有确定的方向。未知才有樂趣,。但文字載體一定是喜劇。
老水評論:很喜劇,這一章把五哥筆下的主角寫死了,見招拆招是吧,接下去看你怎麽寫,哈哈哈(叉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