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恐懼
【阿黛爾】
三個月,從我不再去找格雷諾耶的那一天開始,已經過去了三個月。
當我清楚地意識到,格雷諾耶生生掐死那個紅發少女,并且在她死後撕開她的裙子,亵/渎她的屍體時,我背脊發涼,遍體生寒,什麽也不敢問,轉身就跑。我慌張地從那裏逃了出來,并且不再回去交易橋墩下住。
我回到了科裏住的聖嬰公墓周圍,和其他孩子一起,這樣我就不會每晚都夢到那個後院的木棚裏,漸漸失溫的少女屍體,和趴在她身上拼命嗅聞的格雷諾耶。我無數次夢見,格雷諾耶用他的鼻子吸取了那少女的靈魂,然後轉過頭來,用一雙獰惡的眼睛直視着我,聳動着他的鼻翼,一吸一吸,我的身體漸漸冷去,他就用這種方法吸光我的生命。
這樣的夢做多了,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其實我一直對格雷諾耶懷着深深的恐懼,那具少女的屍體只是誘因而已。
潛意識裏,我一直覺得他不是正常人,他孤僻、固執、不合群,因此随時有可能傷害任何人。所以看到那具屍體的時候,我并不驚訝,湧上來的全是恐懼,我竟然怕他将我也殺掉滅口。
我很清楚,除了我以外,格雷諾耶沒有任何朋友,巴爾迪尼店裏的人根本不喜歡他。除了他的性格以外,還因為他的鼻子太靈敏,一切事物在他面前都一覽無餘的緣故。他不進房子就能知道裏面有什麽,知道人們把錢袋放在哪裏,知道眼前這人昨晚是去了妓/院還是賭場,人們的秘密在他面前一覽無餘。
明明是個窮困的孤兒,卻擁有堪比神的能力,誰會喜歡他?
“阿黛爾,最近都沒見你去交易橋找那個格……格雷諾耶?”科裏搬了張小板凳挪過來,一邊看我照顧虛弱的小德尚,一邊同我說話。
德尚是我們這群孩子中最小的,才3歲多一點,金黃的頭發,是個很活潑的孩子。最近的天氣反複無常,因此他生了一場大病,高熱不退,這個年齡的孩子發燒是很危險的,雖然我和其他女孩輪流照料他,但沒有錢的我們能做點什麽呢?
科裏甚至為了能給德尚弄點藥來,差點被藥店的夥計打斷了腿。
聽到格雷諾耶的名字,我擰毛巾的動作頓了一下,故作輕松地回答:“不去就是不去了,你還想聽什麽原因呢?”
科裏撓頭:“我不是有意打聽的,阿黛爾。只是今天經過那兒的時候撞到了他,他向我問起你。”
我眨了眨眼,有點不敢相信:“科裏,你該不會也發燒了吧?格雷諾耶……他……居然……好吧,他向你都問了我的什麽?”
科裏聳肩:“他問你還好嗎,就這樣。”
我不由得下意識絞了絞手帕:“沒有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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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那你覺得他……他看起來情況怎麽樣,過得好嗎?”
這個問題可把科裏難住了,他抓耳撓腮:“阿黛爾,什麽情況叫過得好嗯……他有地方吃住,能走路能說話,看起來也沒病,這樣算過得好嗎?”
“……好吧。”我嘆了口氣,科裏以我們的生活标準來衡量格雷諾耶的生活,那他當然可以算“過得好。”
幾天過去,小德尚最終還是沒能挺過去,高熱不退引發肺炎和其他一系列并發症,最後我們一起埋葬了他的屍體。自己挖坑,就葬在聖嬰公墓的亂墳堆,我用木片和煤炭屑為他書寫了一塊小小的墓碑。
我在這短短三個月裏親眼見證了兩個生命的逝去,那個紅發少女,還有大家的小德尚。
小德尚令我感覺到自己的無能,眼睜睜地看着他死,卻一點辦法也沒有。當我和科裏站在小德尚的墳堆前,看着雨水一遍遍沖刷着那塊簡陋的墓碑時,我突然覺得我不能再這樣活下去了。
總得想點法子,想點更好活下去的法子。
不然總有一天,我也會這樣,默默地死去,無人關注。
——就像我的母親一樣。
——就像那個賣黃香李子的紅發少女一樣。
三個多月過去,巴黎的警察局一點動靜都沒有,看起來根本沒有要追查兇手的打算。因為那個少女實在不是什麽值得注意的大人物,格雷諾耶的下手毫無征兆,除了我沒有任何目擊者,想要查到他頭上,估計得福爾摩斯來才有可能。
誰會為了這麽一個底層少女大費苦心呢?
巴黎就是如此勢利。
或許整個世界都是如此。
打起精神來,阿黛爾。
想想你的那些奇怪的記憶,你是不一樣的,不能渾渾噩噩地活下去,要做點什麽,一定得做點什麽。我對自己說。
埋葬小德尚之後,我沒有和科裏一起回去,而是選擇來到了交易橋。我突然很想見見格雷諾耶,我躲了三個月,直到現在才有勇氣去問他,為什麽他要殺死那名少女?
我決計不相信是因為她得罪了他,格雷諾耶從來不把氣味以外的事情放在心上,對我來說,他……一直很好脾氣。
我先去了交易橋墩下,這時候天色已經暗了,又下着雨,沒人會注意一個流浪兒。可是當我到達常住的橋墩時,我呆住了,那裏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我的破棉絮,我的聖經,是被哪個拾荒者撿走了嗎?
這時候我感覺到頭上有什麽東西在簌簌往下掉,我摸了一下我的頭頂,摸到了一些細碎的沙石粒。
然後我擡起頭往上看去。
【格雷諾耶】
除了下雨以外,今天和昨天沒有兩樣,和往常都沒有兩樣。
今天阿黛爾又沒有來。
我往通風窗外望了一眼,那裏當然什麽也沒有。滅掉蠟燭,上/床,我雙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平躺入睡,今天幹活很累,我很快就能睡着,希望這次在夢裏還能夢到那個少女身體的香味。
“格雷諾耶,格雷諾耶!”
昏沉的黑暗中有人在叫我,這個聲音……
阿黛爾!
我猛地從床上坐起,一陣夾着雨滴的風從通風窗灌了進來,那裏很窄,只有像阿黛爾那樣的孩子才能偷偷爬進來。
“阿黛爾……”我手忙腳亂地點上蠟燭,明明在黑暗裏我依然清楚它的位置,卻還是差點将它打翻。
那天她跑掉後再也沒有出現,我就知道她一定是讨厭我了,畢竟總是沒人樂意搭理我、和我做朋友,她能堅持這麽久,已經很令我意外。
所以……所以……今天她來找我,是、是為了什麽呢……
我有點緊張。
“格雷諾耶,快跟我走,這座交易橋快要支撐不住塌掉了!”阿黛爾渾身濕漉漉的,沖過來拉住我的手臂把我往通風窗那裏拽,可是拽了一半,她又定住自言自語:“我笨死了,你根本過不去呀。這樣好了,你走正門,我去橋上嚷嚷,把住這橋上的人家都喊起來。我就說嘛,在橋上建這麽多房子,巴爾迪尼還要加建,怎麽會不出事?”
“你……嗯……發現了什麽?”我問她。
她回頭看我,碧綠色的眼睛在燭光下閃閃發光,美麗非常:“我剛剛去橋墩下看了一下,碰巧發現橋面有裂紋,在簌簌掉灰呢。住在這裏太危險了,你快點離開。”
“你去了橋墩下?”我想了想,把自己那張木板床下放着的東西拿出來;“你是在找這個嗎?”
阿黛爾瞪大了眼睛:“我的棉絮,我的書,怎麽都在你這裏?”
“這個……我……”我本來就不太會組句,被她一瞪,更加結結巴巴:“你太久不住,下雨,會打濕。放在我這裏就不會,我本來想還你,但你……”後面的我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阿黛爾抱着那堆東西,沉默着。
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阿嚏!”
突然她打了一個小小的噴嚏,懊惱不已:“糟了,這回得感冒的。管不了那麽多,有了橋裂的跡象,斷開是遲早的事兒,你快離開這兒,格雷諾耶!”
“不、不用着急……橋暫時還不會……不會塌……”說完後我再次為難,不知道怎麽和她解釋我的鼻子能嗅到的細微差別。
結果這次阿黛爾居然并沒有問為什麽,只說“靠你的鼻子?”
我點點頭。
“那它什麽時候會倒?”
“……”這問題難住了我。
“算了算了,都怪我多管閑事,白忙一場,”阿黛爾好像很洩氣,“不過格雷諾耶,橋真要塌的那天,你不要只是自己跑掉,也喊出來讓人知道,行嗎?”
我點頭。
“也只能這樣了,不然誰會信我們這樣的人……”阿黛爾嘆了一聲。
“阿嚏!”
她又打了一個噴嚏。
“糟糕……”她皺着眉頭,嘟囔了幾句什麽,然後忽然擡頭看我,表情嚴肅:“轉過身去!”
要幹什麽?
我有點疑惑,不過還是按她說的做了。
其實我想說,轉過身去我也知道身後的情況。我知道,她把那身濕漉漉的沾滿雨水味道的衣服給扔到了地上,然後……然後她人呢……唔,聞一聞,好吧,光溜溜的身體沒什麽氣味,她跑去哪了?
“好了,轉過頭來。”這時候我聽見她說。
我轉頭,她正圍着我的被子坐在我的床上,看起來小小的一團,正笑眯眯地說:“外面下着雨,我這樣回去一定會感冒的。在你的床上睡一晚,可以嗎?”
我能拒絕嗎?
不但不能,還被她趕到了床下,睡地上,蓋她的棉絮。
阿黛爾并沒有馬上睡過去,床頭的蠟燭快要燒盡,她伸出兩條光溜溜的手臂,趴在床上看我。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于是也擡頭看她。
過了一會,她突然先開了口:“格雷諾耶。”
“呃……是?”我遲疑了一下,不知道她又想做什麽,那張木板床可是十分薄,睡不下兩個人的。
不過她要說的并不是這個。
我聽見她輕輕嘆了口氣。
“告訴我,格雷諾耶,你為什麽要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