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醒 行醫之人眼中并無男女之分
深秋的天,枯黃色鋪滿了整個郦朝,處處盡顯寂寥,桃苑的垂絲海棠卻開得格外嬌豔且茂盛。
密閉的房間裏,只餘戶牖處的微光,其中未燃燭火,那一顆碗口大的夜明珠已經将屋內照個通透亮,暖意流轉間,香味萦繞不散,漸漸氤氲出幾分朦胧感。
桃粉色的床幔不見風意,幔紗一角中規中矩的下垂,下擺處翠珠纏絲流蘇有幾處勾纏在一塊兒,也無人整理。
床幔之後,傳來幾聲細密輕淺的低吟,屋內才漸漸有了動靜。
一只冷白色寬厚手掌撩開幕簾,外袍處淺紫色的掐絲袖口撞在那紗幔上,輕巧無聲。
床榻上的少女伏在錦被之間,睫羽似蝶一般輕顫,她只着了件玉白色的中衣,青絲散在一側,露出了纖弱透白的細肩。
銀光冷亮的銀針略顯無情,在那纖肩上豎直的立着,等到針根之間黑色逐漸漫延開,才被人利落的摘落。
唐輕惹喉間湧上一絲腥甜的血味兒,五髒六腑都透着疼,她費力的擡起雙眸時,又瞧見了那身熟悉的紫衣。
似是心安,她漸漸又昏睡過去。
唐輕惹再次睜眼時,天際已染上墨色,她撐着身子靠在一旁紫檀木色的床架邊,水唇間吐露出些許輕喘。
明明是最簡單不過的動作,可是她卻連擡手都覺得像是舉了千斤鼎似的困難。
她凝眸細細的看去,入目是熟悉的桃色紗幔,精細的繡凳及妝奁,木案上還有她最愛的畫本子,被細風吹得翻了兩頁。
那裏,還有一排根部發黑的銀針。
唐輕惹柳眉微蹙,竟有些忘了自己是如何昏睡過去的了。
身體綿軟無力,她只能安靜靠着,心口處還在隐隐作疼,她輕輕咳了,喉嚨剛剛湧上熱意,淡粉色的唇角就溢出一道血絲。
巴掌大的小臉沒一絲血色,纖弱的模樣像是只吊了一口氣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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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
低沉暗啞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唐輕惹的眼睑下被一片淺紫色覆蓋,她仰頭看去時,水眸一怔,“先生?”
她聲音悶在喉間,本就綿軟甜糯的聲調裏帶了些沙啞的鼻音,襯得她愈發嬌小可憐。
陸羨在離着床榻一步遠的位置站定,寬厚颀長的身姿遮住了戶牖處那淺細的風,他視線落在她身上。
少女身姿纖細,身上唯一的一件單衣還半滑落到肘間,那玉頸處藕荷色的系帶松垮,春色撩人。
雖然容色昳麗,可是那張巴掌點大小臉帶着病容,纖瘦又骨感,朱唇帶着細細的血絲,仿若稍不留意就會随風香消。
陸羨駐足了半晌,眉間的幾分淡漠轉為溫潤時才撩袍坐在榻上,那桃粉色的床幔被放了下來,漸漸遮住裏面的春色。
他薄唇抿着,擡手撚過那滑在藕臂處的單衣,骨節分明的指尖才剛碰上衣襟,素白的小手就壓了上來。
“先…先生,我來就好。”那聲音柔弱無力,帶着似有若無的嬌羞或是赫然,一點一點敲在男人的心上。
陸羨垂眸,看着搭在他外袍上的那截纖細小巧的腕骨,上面淺青紫色的經絡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眸間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麽。
“行醫之人眼中并無男女之分,你也無需介懷。”
他的聲線冷冽,從他身上傳來的清隽提神的佛鈴花香。
唐輕惹的思緒漸漸清明起來。
她或許忘了,自己卧病在床三個月,都是蘇懷瑾過來照看的。
即便如此,那時她意識不清自然也無甚在意,如今她清醒過來,這般行徑總歸是不合規法的。
衣襟從她肘間被擡起,慢慢遮過裸.露的藕臂玉肩,唐輕惹額頭抵在床頭的雕花木架上,溫軟輕喃,“如此誤了先生名聲,實在是不妥。”
她小巧的耳根處慢慢泛起了粉,眼尾處也是緋紅,甚至連回首都不再敢。
“怎會不妥?”男人輕笑,語調有幾分邪肆,“五姑娘昏迷之時扯着在下的袖子不撒手時,可未曾覺得不妥。”
月上枝頭,布滿桃花的屏風都遮掩不住其中的旖旎春色,屋子裏除了香氛的氣息,像是還隐約彌漫着淡淡的佛香。
唐輕惹似一支玉色的白蓮,枝葉纖細,搖搖欲墜的輕靠在深色的木桶中。
她身上不着一物,晶瑩的熱汽和蒸騰的水珠從白瓷一般的肌膚上滑落,隐隐落入清淺的腰窩。
她素手掬起帶着水珠的花瓣,垂眸細細凝着,燈光下,那纖長的睫毛被水汽打濕,上面蒸騰的水珠晶瑩剔透,堪堪欲落。
“姑娘這是怎麽了?”
桑綠見她出神的模樣,軟聲問道。
唐輕惹似長羽一般的睫毛顫了顫,水潤的紅唇輕啓,“無事,只是覺得這花兒開得這般嬌豔,用來沐浴未免太可惜了。”
她嗓音輕淺,沒什麽力氣,像是牙牙學語的小奶貓,說話時都軟的讓人心疼。
桑綠服侍她久了,見慣了唐輕惹這般多愁善感的模樣。
她帶着笑哄她,“姑娘莫要胡思亂想,這些花兒都是特意為了姑娘沐浴才栽種的,若是不用來沐浴,也少不了凋零敗落的命兒。”
桑綠年紀雖然不大,可是說起話來老氣橫秋,像是哄孩子似的。
唐輕惹垂首,又淺淺的笑了起來。
只是唇角那極小的弧度,卻像是帶着春日的微光,晃得整個屋子都明豔起來。
房間內還散着清新淡雅的花香,混着一股佛香,悠悠轉轉,魅人心脾。
唐輕惹沐浴之後,屋子裏已燃上了燭火,因為地龍的緣故,屋內也暖洋洋的。
她只着了荷色的單衣,衣服的顏色嬌嫩,卻也不及她一分。
她腰肢太過纖細,隐在衣內,怕是稍稍用力便能折斷。
而無人知曉,她此刻的安然是花了多少代價換來的,如今也不過是一口仙氣吊着。
她實在太過纖弱,前面十幾載的時間裏也是嬌養着,這場病來勢洶洶,她險些就折在了上面。
而這三個月的時間裏,唐輕惹也是意識混沌的似醒非醒,也就這幾日才緩過勁兒來。
她才剛上床榻,桑綠就一臉焦急的落下了床幔,“姑娘身子剛好,可別凍着了。”
唐輕惹清淺的笑了笑,她本就沒什麽力氣,現在只行了幾步,額際就出了細汗。
“桑綠,我不礙事的。”
桑綠佯裝責怪,卻拿了件外衣披在她瑩白的香肩上,“姑娘如今身子好了,好好将養着,等能出門時,老爺夫人看了也高興的。”
唐輕惹不知聽沒聽到,她只軟聲應“是”,小巧如白玉的貝足從被角處偷偷伸了出來,耳尖紅紅的。
“先生是何時回去的?”
她看着外衫上的繡荷圖樣,素色的指尖輕撫,聲音沒幾分力道。
像是不經意想起來才問的。
桑綠退開了些,在紗幔外站着,“蘇先生自姑娘睡下後就走了,說是三日後會再過來。”
蘇懷瑾是外地來的商賈之人,沒有人知曉他是做什麽生意的,可是唐盛海請他來時,說他“神醫”,是給唐輕惹治病的。
起初并無人相信,男人清隽如玉,一身绛紫色的長衣矜貴儒雅,是少有的絕世容貌。
不過,他卻也是只花了一日,便解了郦朝內外醫者束手無策的病症,從鬼門關把唐輕惹拉了回來。
而這三個月,唐輕惹的病也一直都是蘇懷瑾在照看着,三日一回,風雨不斷。
這事兒唐輕惹昏迷時并不知曉其中詳細的事由,可是她昏迷數月,也見過蘇懷瑾不少次。
“那,我昏迷時,可曾對先生有過逾距的行徑?”
聞言,桑綠怔了怔。
桃色的紗幔朦胧了唐輕惹昳麗的五官,她美得像是山水之間的清蓮,幹淨的不惹纖塵。
桑綠沒敢隐瞞,“姑娘昏迷時總扯着蘇先生的衣袖不撒手,還……”
唐輕惹擡起了頭,清澈的眸子裏有幾分懊惱,卻又染上疑惑,“還做了什麽更過分的嗎?”
“姑娘還抱着蘇先生的手,說您‘心悅他’”。
月色皎潔如練,因着唐輕惹的病情,桃苑內幾乎夜夜都燃着燭火。
桑綠是每隔兩個時辰就要掀開簾子看看的,确認能聽到清淺的呼吸聲,她才放心的去外頭守着。
屋內靜下來時,燭火還在搖曳。
靠着戶牖處的香案上,青花釉的瓷瓶上還插着幾支新剪的冬梅,含苞待放,帶着悠然的梅香。
唐輕惹雖是閉着眼,意識卻是混沌雜亂的,這些日子她一直在昏睡,此時倒不覺得有多困了。
她腦海中似乎還回蕩着桑綠說的那句“心悅”,擾得她心煩意亂的。
這三個月以來,她雖意識不清,可是總是醒過的,除了鼻翼間那散不去藥香,最多就是那道淺紫色的身影了。
男人總是一身紫衫,衣袖間流轉的佛香沁人心扉,那是唐輕惹每每夢魇時最眷戀的香味。
她是瀕死之人,那佛香讓她心安,總不控的生出幾分牽念來,讓她難以割舍,也讓她察覺到了生機,這才會緊扯着蘇懷瑾的衣袖不放。
只是沒想到,她竟還說出了那樣的話。
思緒萬千,唐輕惹有了些倦意,消沉了三個月的身體似乎吃不消這般胡思亂想,她呼吸逐漸綿長,心思也放空起來。
唐輕惹想,總不能誤了人家名聲的。
歇了兩日,唐輕惹才堪堪能下床走動。
不過桃苑內的人沒人敢松懈,桑綠也是板着臉不讓她随意外出。
昨日唐盛海和柳若清來看過,也特意囑托她好生歇息,唐輕惹都乖巧的應了。
可是悶了三個月,她哪裏能安靜在床上呆着。
少女聲音軟,水眸也是亮亮的,瑩潤的小臉有了些紅意,求人時說話都像帶了軟鈎子。
桑綠不松口,可是被唐輕惹磨了兩天,這才退而求其次的讓她在院子裏轉轉。
午時陽光正好,風也少些。
唐輕惹一身錦色的裘氅壓着桃色的長裙,兜帽将她的眉眼遮的一絲不露。
她身段袅娜,輕風起時,不免在她腰間勾勒出腰線,那纖腰盈盈一握,格外惹眼。
無風動時,她蓮步淺淺,即便是踩着枯葉,也像是靈動的山水畫一樣。
耀眼的光在她輪廓之外塗了一層仙色,院內的丫鬟都不免有些看癡了。
足下其實鮮少有枯枝落葉,只是風過時偶爾會落一些,唐輕惹便會駐足觀望。
她低喃,像是在自言自語,“怎麽這麽快就要冬天了。”
她明明記得,她昏睡前還是碩果累累的金秋時節,再睜眼時,竟已過了這麽久了。
桑綠一直跟在她身後仔細照看着,像是怕她被着細風吹走,對她的舉動都格外小心。
見唐輕惹這般傷感,她默默輕嘆,“姑娘若再這般感懷,這一刻鐘可就過去了。”
斑駁的光影在素白的指尖滑落,唐輕惹想,光陰本就是留不住的,若是她的病不見好,怕是這輩子就這樣過去了。
她在樹下靜默,掌心落了一片枯葉,幹枯發黃的葉柄被她握在手中,指尖都泛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