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秋水河畔
“阿景?”婦人穿過長廊走來,見她衣衫染血,面色頓變:“這是怎的了?”
晝景雙目緊閉,薄唇被血光潤澤,星月之下顯出不同以往的明豔妖異,面對婦人的問詢,她沉默半晌,思及幻想裏見到的種種,蒼白的小臉升起誘人的紅。
修煉出了岔子,而出岔子的因由委實難以啓齒,她頓了頓,到底還是直言:“情熾而欲?盛。”
婦人眼底那點驚慌散去,不知是氣是笑,懂她是修煉修出了情障,無奈道:“立春了,就這麽忍不得嗎?”
再過不久出門游學歷練的舟舟姑娘就會回來,急什麽呢。
晝景掏出素白手帕抹去唇邊血漬:“花姨,豈不知情愛愈忍愈如火烤?我思她念她,若無宣洩,可不得日久人消瘦?”
也不是思了這一回,多少次夢裏與舟舟燕好纏綿,唯獨這次,竟在修煉中欲?火攻心遭到反噬。
婦人說不過她,好言哄了片刻,無非囑咐她顧念己身,莫要人沒回來她先傷了身子。晝景乖巧應下,婦人轉身離開,晝景一個人站在空寂庭院仰望蒼穹星月,眼裏疑窦閃現。
為何,總是頻頻記起水玉星主?
舟舟出現在她的情障幻象情有可原,水玉又憑何?千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忘了太多。
翌日用過晚膳,晝景将情障一事當作玩笑說給臉皮薄的少女聽,可把憐舟羞得足足三日沒理人。
通靈玉貼身而放平靜無波,意識到把人逗惱了,晝景悔不當初,明知她禁不起這份情熱羞赧,偏要嘴賤教她知道自己有多想她、念她、思之如狂。
斬秋城的春天來得比浔陽城早上半月,花窗打開,少女倚靠窗前,護城河邊的楊柳發了新芽,稚嫩嬌俏,芽尖一點綠,為斬秋城帶來新鮮的生機。
論道進入最後的關頭,女院來此的目的已經達成了,不求一朝名揚天下,但求問道齋無一人可小觑女院。
沈院長意味深長地告訴她們,年輕意味着機會無限,也許等到曾與她們文鬥、論道的人老了,到那時候才會迎來她們的嶄新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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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是一步步走的,腳踏實地,穩紮穩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她們要走的路還很長。
這話憐舟很是贊同。畢竟她求學日短,靠着勤勉、資質、悟性、機遇走到今日,已是常人不可求的運氣,來問道齋的還有許多人的眼界學識高于她,雖說勤能補拙,但憐舟起步太晚了,急不得。
這趟歷練讓她在今後的求學路倍加低調謙遜,韬光養晦,期許綻放出耀眼光芒。
掌心撈着通靈玉,她沉吟一二,耳朵撲騰熱氣,嗔惱那人什麽話都敢說,那等子事她憋在心裏想一想也就罷了,非要捅到她這來,害得她想她也不敢理她,怕她胡言,又怕她亂了自己的心。
遠在千裏都不安分。她抿了唇,開啓靈玉。
玉芒閃爍,府裏酒宴剛剛結束,送走了宋漣、鄭二等人,晝景執樽斜斜靠在長廊,迎着微冷的春風飲着上好的桃花酒。酒水入喉,倏地想起那日「洗心池」少女奪了她的酒,仰頭便飲。
她漫不經心地露出淺笑,眸子清明恍惚,醉醺迷人。
“阿景……”
桃花酒在舌尖打着轉,便見她喉嚨上下吞?咽,說出口的話帶了淡香酒氣:“舟舟啊……”
音色撩人,憐舟耳朵尖發燙:“這是怎的了,你飲酒了?”
晝景腳步踉跄地穿過月亮門,兜兜轉轉來到洗心池,解了衣袍帶子,扔了酒盞,撲通一聲跳進溫熱的池水,她笑:“那我醒醒……”
似乎每一絲輕微的動靜都逃不過少女的耳,水波細響聽得她心裏燥?熱,只嘴裏喃喃着「阿景」,說不出旁的。
情?火炙熱,受煎熬的何止一人?
“舟舟,我好想你……”妖異潋滟的眸子隐着一團星火,晝景趴在玉璧喉嚨沙啞,低聲道:“想知道那夜我是如何想你的麽?”
憐舟直覺接下來的話不是正經話,偏生受了蠱惑一般紅臉聽
下去。
“舟舟膚白,細腰婀娜,起伏間玉雪擁山,寒梅顫顫……”
醉語低喃,憐舟羞得腿軟腳軟,身子起了異樣,她想斥責晝景放浪,音節竟至破碎,反激起某人醉意。
亂得一塌糊塗。
不知過去多久,靈玉傳來細微的呼吸聲,憐舟面色羞紅,羞窘難堪地看向外面明媚的春光,春風拂面,她大口喘?息,無助地借用溫水洗去一身狼狽,驀然一聲嗚咽:“阿景……”
晝景在洗心池睡得沉,眼尾媚?色橫生。
憐舟坐在床榻發呆足有兩刻鐘,門被敲響,李十七拉長的調子透着一股不知對何人的惱,想來又和沈端鬧了別扭。
“論道要開始了,你怎麽還不出來?”
論道?
論道!!少女噌得從床榻坐起:“這就來!”
險些忘了……
她顧自羞愧。
晝景一覺醒來,問道齋的争辯早就過了兩輪,少女面容平靜,一身雪袍,談到「聖賢之欲」與「凡人之欲」,不知怎麽的念起昔日在書房她問晝景的那句——“聖賢都活得如此累嗎?”
那時晝景是如何答的?
“聖賢活得累,是因為他們以此為樂,舟舟想做名震古今的大儒,不也是汲汲進取不畏高山之遠?”
後來借着書房教導,她尋了機會又道:“聖賢之欲,在天下,在人心,在名垂千古,以人心為心,行教化之道,九死亦無悔。
芸芸衆生,活好便是難得,總需要指路人。
聖賢與凡人,其欲相長,其功相輔。無聖賢,不足以正道清明,無凡人,聖賢徒嘆息。聖賢自凡人而出,摒棄私欲,方為聖賢。是以聖賢以此為樂,雖苦,不覺累,砥砺而行。”
“欲有大小,志有高低,孰優孰劣,不可分。”回過神來,憐舟繼續道:“聖賢之欲與凡人之欲,一為醒悟,二為本能……”
日落黃昏,再次結束了一日的談文論道,衆人魚貫而出。
斬秋城春日漸暖,不畏寒的人興沖沖穿好春衫,相邀游春踏青。李十七便是如此,她一身鵝黃色衣衫,極盡明媚,扭頭看憐舟還是一襲白衫,即便日日換新衣,白衫之上時常繡着不同銀紋花樣,但顏色不變,總看得人無端着惱。
“快換身鮮亮衣裳罷!”她痛苦道:“你日日以白衫參與論道,本公主看見你這身打扮就頭疼,我估摸着,其他人也怕了你。”
不是不愛說話嗎?論起道來,渾然激發了渾身潛能,口若懸河。然而音調婉轉,溫柔柔的,比春日還溫煦,沈端已經不止四五次地将目光定格在她身上了!
不僅如此,其他書院的學子,甚或斬秋城世家大族的子弟,都紛紛結伴來問道齋門口堵着。
這種被人奪去光環的感覺極差,尤其當着沈端端的面!
李十七第三次提醒她換了這般冷清素潔的衣衫,憐舟聽了。
她着白衣,無非是提醒自己心念無垢,論道乃莊嚴事,潔心、潔身,乃文人之本分。然而今日被晝景撩?撥地過了火,她秀美微蹙,油然生出這輩子栽在她身上的覺悟。
晝景霸道,容不得她掙紮半分。
所幸,憐舟也不願掙紮。
只是太過羞人了。
她垂了眸……
白衫褪下,換好紅白相間的儒服,腰間束帶,懸在兩胸處的通靈玉顯出微弱玉芒:“舟舟,我醒了。”
聽到她的聲音,憐舟系衣帶的手微頓,嘆了聲阿景當真将她每日閑暇的時辰掌握地明白透徹,心尖環繞着無奈與羞意,她「嗯」了一聲,想了想又道:“少飲酒……”
“知道了……”晝景坐在書房處理書案成堆的折子,手持紫金狼毫幹脆利落地批閱,末了仔細回想洗心池醉酒的一幕,也覺得臉熱,再開口,聲音不乏讨好:“舟舟,你在那莫要一味沉迷求學,斬秋城風景優美,當出門散散心,李十七刁蠻,勝在會玩,你與她玩,也能盡興。”
生怕論道回來自家夫人成了不折不扣的書呆子。
憐舟被她小心翼翼的口吻逗笑,眉眼染了
溫柔寵溺:“好,都聽你的。”
“要保護好自己。”晝景倏爾擡眸,看向散發幽光的靈玉:“等我忙完這陣子,過幾天去斬秋城看你,若有幸,還能接你回家。”
少女沉穩平靜的心,就這樣輕而易舉被她打亂。
“來、來看我?”
“是啊,相思難熬,那便不熬。”
免她百般推拒害羞不肯要她來,晝景直接關閉靈玉,身子慵懶靠在椅背,心裏平複半刻鐘,她起身,走出書房,站在階前,庭院內站滿了等待她指令的屬下。
她一笑:“三日之內,浔陽城推行陛下政令,世家若有阻,提頭來見。”
刀尖發出銳利的鋒芒,随着晝家主斬釘截鐵的一句話,世家主的威嚴籠罩在浔陽城上空。
陛下信重晝景,晝景回之以忠,政令暢行無阻。畢竟,無人敢觸犯某人亮出的刀鋒。
卻說春日,斬秋城,陽光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草木生發,生機鋪滿大地。
李十七手持柳枝百無聊賴地用枝尖碰了碰少女長發:“想什麽呢?出來玩幹嘛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怎的,想我景哥哥了?”
到底是迷戀了多年的人,提到晝景,語氣也改不了親昵熱切。沈端涼涼的眼眸掃過一無所知的李十七,平靜的心湖起了一絲漣漪。
憐舟脾氣好,沒在意她的無禮之舉,身子倒退半步使那柳梢夠不到自己。
她沒言語,衆人的視線不約不同落在她身上,說到底還是憐舟那首寫相思的詞過于真情流露,她戀慕晝景至深,思念至深,相思訴于筆端晾在明面上來如今少不得被人打趣。
宋染「哦」了一聲,眼裏帶着暧昧笑意:“憐舟想家主,實乃情理之中,殿下莫要難為她了。”
嘴上說着「不難為」,實則也在湊好友的熱鬧。
鄭苑在裏面年紀最小,此刻歪頭淺笑:“嫂嫂不若和我們講一講景哥哥,關于景哥哥我聽家中二哥說得最多,但對他的了解也僅限于此景哥哥乃大周福星,九州殊色,人品相貌才幹當世第一流,不知嫂嫂心中景哥哥是何許人?”
她問的正是當下年輕人最感興趣的話題,憐舟順着她的方向思忖片時,不願在人前做出羞赧嬌态。
其中固然有她讀書習文後城府漸深,知她表現越羞慚越逃不開被打趣的命運,餘下最重要的仍是她清楚晝景瘋狂霸道的占有欲——她定然不願旁人得見自己羞容。
“嫂嫂,說一說嘛。”鄭苑柔聲催促道,隐有仗着年紀小撒嬌之意。
她既口口聲聲喊着「嫂嫂」,憐舟也只能開口。
這下,不光李十七、宋染、崔知等人看了過來,沈端的注意力也被吸引。
色絕九州的世家主,誰人不好奇?
“阿景她在我心中自是文韬武略無一不好,人品貴重秉性溫良……”說到心慕之人,她淡然的眉目都暈了一層柔光,整個人散發着如水的婉轉溫柔,可見情深。
衆人本着好奇心,沒料想聽了兩句便快酸倒了牙,登時後悔不疊,作何想不開關心人家夫妻二人的感情呢。
憐舟隐下那句「在情?事上坦然張狂」,擡眸見院長、同窗、好友皆以一種難以言喻的神情望向她,她「噗嗤」一笑,無辜無害:“是你們要我說的。”
不是她忍不住自己非要說的。
鄭苑苦巴巴地耷拉眉眼,心道:若我往後的夫君能有景哥哥三分好,她做夢都要笑醒了。
宋染手裏把玩狗尾草,記憶一轉又想到少年在金殿之上高呼「願得一人心」的場景,不知他有沒有找到心儀的姑娘。她輕輕一笑,擡眸,猝不及防撞進憐舟眼簾。
憐舟沖她莞爾,心底暗道:怕是阿染芳心已動。
李十七倚着沈端肩膀,在諸人各有所思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攥緊沈院長的手,她屢次三番表現的甚為明顯,哪怕沈端想要自欺欺人地以為公主殿下又在胡鬧,也無法了。
十七竟對她起了思慕。
這認知着實使得習慣了冷淡寡情的沈端困惱許久。
靠近她。
兩人同睡一榻,夜裏都要人抱着才肯消停。沈端手上掙了掙,出乎意料地掙開殿下的手,她一愣,被李十七眼底受傷的情緒看得心口發堵。
思緒晃了晃,李十七再纏上來握緊她手指時,沈端面無表情地沒有動彈。
“端端,你真好。”她湊在沈端耳邊輕聲低語。
春日明媚,沈端僵在那,嗅着身側殿下的體香,有一瞬恍惚心冷,決然沒有想到她一味的勸導勉勵,養出了無視陰陽禮法的李十七。
糟糕的是,她似乎早就做好了與之沉淪的準備。
習慣,多麽可怕啊。在日日夜夜的親近裏無法抗拒。
秋水河畔……
一行人從遠處走來,衣着華麗,一水的年輕姑娘。軟轎停在女院師生幾步外,轎簾掀開,探出一只白淨骨節修長的手。
“聽聞是白鶴女院的人來此游玩,小女子仰慕已久,不知可否容小女子盡一盡地主之誼?”身穿紫衫的高挑女子盈盈施禮:“鄙人姓秋,見過各位。”
她自報家門,又有如此排場,觀其不過二十五六的年紀,不難猜到此人正是斬秋城的秋大當家。
秋家乃此地豪門望族,女子當家,單這身份,很容易引起沈端等人的好感。
春游散心,多了一個秋大當家,衆人倒也能說到一處。
秋華庭滿目贊嘆地看着氣質冷然的沈端:“讓小女子猜一猜,您便是沈院長罷?至于這位……除了當今十七殿下,還有誰有這份華貴之美?”
女院在場諸人她猜中了大半,最後才将熱慕癡纏的視線落在容色嬌麗的少女身上:“今日得見晝夫人,三生有幸。”
她竟二話不說行了大禮,憐舟克制着一見此人莫名的不适與心頭湧出的怪異感,伸手虛扶,指尖卻并未觸碰那人分毫:“秋大當家客氣了。”
細辨,聲色竟少了往日的溫婉柔和。
沒碰到她的指尖,秋華庭遺憾站直身,心裏贊了聲花容月貌不可比之的秀色。難怪能入了晝家主眼目,上了他的榻。
以她悅女無數的經驗來看,這位晝夫人還是個沒人動過的雛,不止她一人,上至冷冰冰的沈院長,下至世家出身的學子,舉手投足間無一不散發着處子香。
妙……
落幕時分,她盛情相邀:“有幸與諸位相遇,天色已晚,不若去山莊歇息一夜罷。”
憐舟微微蹙眉,卻也不願失禮于人趕在沈院長之前開口。
沈端遲遲不語,秋華庭又道:“早年沈前輩路過此地,曾揮筆潑墨畫了十裏平湖,小女子心想,既遇到了諸位,不若一觀?”
拳拳之意教人無法拒絕,再者沈端也想看看娘親留下的大作。
顧忌着強龍不壓地頭蛇,以後少不得來斬秋城,又思及秋家名門望族,秋大當家名聲在外早有好客之聲名,她沉吟道:“叨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