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柔情傲骨
出了浔陽城,憐舟一路無話。
能跟随沈端欣賞尋常在深宮見不到的山河美景,領略各地不同的風土人情,李十七是興奮,坐在馬背東張西望,像是對出了浔陽的天地感到甚為好奇,小鳥一般,恨不能肋下多生一雙翅膀,自由翺翔蒼穹之下。
遺憾當下乃寒冬,看不到百花盛開,于是她扭頭去看比寒冬還要凜然的沈院長,意料之內的被沈端瞪了一眼,李十七手握缰繩,笑笑不語。
花一般的年紀,鮮嫩至美,笑起來燦爛無害,冷情如沈端也不好再與之計較。眸光一閃,掠過她去看一身儒服身披鶴氅的少女。
李十七為她看其他姑娘的行徑感到不滿,剛要嘟嘴,沈端的目光重新繞回來,意有所指。
她「啧」了一聲,沒法子,驅馬上前,嘴上說着搭讪的話,心裏早在算計該如何從沈端那得到獎賞。是以出口的話更多了兩分真心。
同樣是為人師長,沈端偏愛之心可不要太明顯,憐舟心情低落她就舍不得了。
壓着醋勁,李十七低聲笑道:“怎麽了,離了我景哥哥就魂不守舍,沒想到啊憐舟姑娘,看起來那麽害羞的人,竟也敢當着衆人的面獻吻。你是生怕旁人不生嫉妒麽?”
“嫉妒?”要說以前,最嫉妒晝景身邊有女人的除了李十五便是李十七,憐舟被她嘴上那句「我景哥哥」刺激地蹙了眉,面容不改,不冷不淡道:“殿下還對阿景心存妄念?她是我夫君,我吻她抱她,親她近她,和她做一切夫妻之間應有之事,豈不是情理之中?”
開口碰了軟刀子,李十七眼裏饒有趣味:“醋了?想不到你醋勁也大得厲害。”
秉性溫和的少女陷在與心上人別離的愁索,心情不好,更無暇理會李十七的搭讪。
然而十七殿下一身死纏爛打的本事先是在晝景那小試牛刀,後連冷冰冰的沈院長都被她降服。
她微微一笑,餘光瞥了眼馬背上脊背直挺的沈端,小聲道:“我現下不喜歡景哥哥了,或許我從沒喜歡過他,只是喜歡他的臉。你想,這多正常,喜歡景哥哥那張臉那副身子的,九州不止我一個!”
起初聽聞她對晝景放下執念,一口氣松緩到一半聽她實則貪戀阿景貌美身子,又聽到九州嫉妒阿景身子的不在少數,憐舟氣得冷了臉。
險些弄巧成拙氣壞某人得意門生,李十七眼尖,已經看到沈端攏起的眉頭,她心一咯噔,立馬改了口風:“不過依我看,景哥哥真心愛慕你,其他人過往浮雲罷了。”
真心愛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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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從旁人口中聽到阿景愛慕她的話語,于憐舟而言,很微妙,是一種羞人甜蜜的微妙。
礙于說這句話的是李十七,李十七這等時不時頭腦不清醒犯傻沒眼力的小傻子都看得出阿景愛慕她,憐舟面上好看一些,側耳聽她胡侃。
總算把人穩住了,也如願引開了她的注意力,不再一味沉浸在別離之苦,李十七和舍友閑聊的空當不忘朝沈端投去邀功的眼神,沈端微抿的唇洩出一絲笑意,看呆了口若懸河的李十七。
她住了嘴,極力安撫怦怦亂跳的小心髒,心道她哄了憐舟好久,也該憐舟為她做點什麽。
她一個孤女都能成功把九州最難勾?引的景哥哥勾到手,那麽指點一下情海浮沉可憐迷惘的同窗舍友,不算過分罷?
一瞬,動了心思。
兩馬并進,她壓低聲音:“憐舟,你應當看出來了罷?”
憐舟心思細膩,聞弦歌而知雅意,她矜持地笑了笑,嫩白修長的手握住缰繩:“沈院長此人……”
李十七豎起耳朵去聽,卻見少女溫溫柔柔地沖她笑,笑而不語,笑得她心裏的貓爪子都快探出來了。
想撓她……
賣什麽關子!
“她怎樣?”
小小逗弄她一番,憐舟收了從晝景那學來的壞,輕聲慢語,細致地思忖一遭院長和李十七的關系,猶豫該不該點撥她。
洩露一句半句。
饒是這一句半句也足夠她吃驚了。
督促學生進學督促到床榻上去,憐舟覺得不可思議,震驚之後又篤定端姐姐恐沒那心思。
李十七一心想要逾越那道天塹,雖說荒唐,但情場中人心思到了那,哪管什麽荒不荒唐?殿下無法無天嬌蠻任性慣了,巴不得先和端姐姐玉成好事……
憐舟在自己的事上萬分羞澀至今都沒委身于人,然審視起旁人的事來,呼吸如常,理智地令人發指。
她想,端姐姐何等聰明人,若說先前沒心思,說不準此刻已經察覺出李十七圖謀不軌,可察覺到了,仍被李十七纏得一再破例,連游學都帶她出行,端姐姐的心未嘗沒有故作糊塗放任之意。
她敬沈端為師,視端姐姐為友,水眸微晃,瞧着李十七在意地心跳要從嗓子眼翻出來的模樣,她攥緊缰繩:“沈院長此人面冷心熱,見不得女子受苦,見不得女子不幸、不争。”
換言之,李十七身上某些跋扈、任性、鋒芒,是沈端所愛的。
軟得沒有骨頭任人欺淩踐踏的女子,沈端許會同情她們,但永遠不會欣賞她們。她不願見世間女子心無銳氣,骨無鋒芒,張牙舞爪的小老虎也比做男人的附庸強。
不得不說憐舟實在看透了沈端。
李十七聞言若有所悟,看着憐舟的眼神有所變化。怪不得沈端不要命都要沖進火海,怪不得她将大部分期望壓在少女肩頭。
她甚至在想,若非她死纏爛打,若非遇到時憐舟已嫁人,她才是沈端理想中的那人罷。
心裏冒着酸水,面色複雜地致謝。
說了那番話,憐舟心裏不知是對是錯。恰好沈端扭頭望向她,她心虛展顏,換來沈端揮去寒涼的溫和暖笑。
李十七頓時像喉嚨裏卡了刺一般,一頓猛咳。
崔知拿了從家裏帶來暖身子的姜湯:“殿下,要喝一口嗎?”
下一刻,李十七裝作支撐不住驟然從馬背摔過去,其心狠,看得憐舟心口一跳,看得沈端一瞬面若寒霜。
想象之中的傷筋斷骨之痛未曾臨到,李十七窩在沈院長懷抱,沈端眉目沉得吓人。
但懷裏的殿下見慣她橫眉冷指的姿态,這會竟也不怕,她拽着沈端裹得嚴嚴實實的衣領:“沈院長,不若你帶我同乘罷?”
沈端冷冷看她,翻湧的怒火沖到嗓子眼,腦海驀地躍出李十七從馬背摔下的畫面——那眼神,是挑釁,是勢在必得的孤勇,存心賭她要不要救。
若不允了她,這次是假摔,下次便是真摔了。
摔得骨頭斷裂,心疼惱火的還是沈端。
她對李十七氣不打一處來,冷着臉點點頭,不願說一字。
抱人上馬,沈端有意無意地看了眼嬌美纖柔的少女,似是猜到她和李十七說了什麽,輕揉眉心,道了聲“都不省心……”
李十七聽了洋洋得意不以為恥地享受暖玉溫香,憐舟聽了只能仗着師生情誼沖沈端無辜一笑,笑得沈院長心口發堵——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麽孽啊。
天空飄了雪,十人小隊在風雪中趕路,行至一家客棧,下馬前李十七雙臂張開要人抱,沈端一身冷凝的氣勢實在比風雪還要凍人,偏偏李十七膽子比天大,倔強地等她抱,誰來都不行。
崔知實在不想湊上去自找沒趣了,她心累地走開。
宋染和憐舟并肩入了客棧,鄭苑小跑着跟上她們,人小嘴甜,喊宋染「染姐姐」,喊憐舟「阿嫂」、「嫂嫂」,語氣親昵,喊得比親的還親,教人如何都讨厭不起來。
風雪呼嘯,李十七坐在馬背紅着眼安靜地和沈端對峙。
一陣冷風吹來,她身子瑟縮,沈端看不過去氣惱地抱她下馬,面沉如水:“游學不是玩鬧,你最好不要給本院添麻煩。再敢故意涉險,你就滾回浔陽!”
“大冰塊,沈端,摟着她脖子。
少女溫熱的氣息撲在頸側肌膚,沈端避了避,被摟得更緊。
李十七嗔她:“你躲什麽?”
“老實點。”她終于不再冷言冷語,李十七一路老老實實被橫抱着入了二樓廂房。
殿下驕縱,有沈院長寸步不離日夜相伴,同行的衆人放心不少,畢竟十七殿下出了名的任性,女院在外游學,可不能鬧出不好的名聲。
只有憐舟知道,不是這樣的。
她和李十七說的那句話,李十七不僅聽懂了,還以最快的速度、果決的态度去踐行。忽然覺得有愧端姐姐,進入房間,她做錯事般捂了臉。
彼時天色暗下來,同窗們用過晚飯各自回房歇息,憐舟沐浴後擦幹一頭長發,害羞地躺在床榻,指尖輕捏,捏出金絲線擰成的細繩,一枚小巧暈着少女體溫的翠玉映入眼簾。
千裏通靈玉。兩次開啓,一次救她于危難,一次解她相思寒。長夜漫漫,沒有阿景在,真冷啊。
翠玉亮出一抹光,她道:“阿景,你睡了麽?”
晝景當然那沒睡。
浔陽城,晝府,洗心池。白玉無瑕的家主沐浴在溫水中,長腿交疊,玉光忽閃,她眼睛頓亮,撈過懸在心口的靈玉,軟糯近乎撒嬌的女音清晰傳來,她惬意閉了眼:“沒呢……”
近在咫尺的聲音透過玉芒流淌心間,憐舟倏地起了害羞之意,玉白的腳底踩在細滑的腳面,腳趾微微蜷縮,她道:“我好像,做了一件壞事。”
她将點撥李十七的事詳細說盡,末了提到十七殿下與沈院長暧昧不明的來往,熟料對面看熱鬧的某人笑聲泠泠:“那我就放心了。”
憐舟一愣:“放心什麽?”
“放心沒人觊觎我,也沒人貪戀我的舟舟啊。”
一個李十七,昔年不知給她添了多少麻煩,更有沈端騎射課上擁着舟舟親身示範教學的畫面刺激地她激發出狐妖天性陰暗的一面。
兩人若能結為連理,晝景恨不能道一句「大快人心」!
知她還有這點小心思,憐舟笑意溫柔:“阿景,你在做什麽?”她想問阿景有沒有想她,見不到人,臉皮更薄了,羞于開口。
晝景道:“在洗心池呢。想你想得睡不着,來此等你。”
“就猜到我會先找你麽?”少女發出細淺哼聲,似是心有不服。
這一個「先」字暴露了她的糾結,晝景聰明又狡猾:“我不願擾了舟舟,總要舟舟來尋我,我才敢言語。舟舟不尋我,我便一直等舟舟。”
憐舟被她情意深切的一番話弄得眼尾泛起淺淺濕意,靈玉貼放在心口,相思蔓延:“阿景,我好想你。”
兩人整整說了一個時辰,到底是第一次騎馬出遠門,憐舟在心上人的字字情深裏安然睡下。
輕柔綿延的呼吸聲傳來,晝景聽了好一會,怕這邊的動靜擾了她,關閉靈玉,起身從洗心池出來。
入了內室,一頭撲在床榻,鼻尖萦繞少女身上的香氣,想到這香氣過不了幾天就會散盡,她深吸一口氣,無比艱難地度過了同寝之後沒有舟舟姑娘的第一個夜晚。
當夜,晝景做了一個夢。
夢裏适逢上界界主生辰,星河浩瀚無邊,她一身火紅衣袍,眉目冷峻。
宴會之上,諸星主前來敬酒,她懶洋洋擡眸,眸子睥睨不可一世。凜然傲岸,不将他人贊譽放在心上,極其冷清的一個人,偏偏被恭維最多。
她于星河誕生,星河是她的家,蒼穹繁星衆多,如她尊貴者,不多。
天生的聖君,與那些後來修道邁入上界的仙君不同。
也是那一日,上界來了一名女子,後天修成的水玉星主,命格主水,掌天下水脈。
水火不相容,她看也沒看,依稀記得擦肩而過時氤氲鼻尖的香。
水為魂,玉為髓,幹淨至極的骨香。
“聖君……”
一聲輕喚……
夢裏,她記
不清自己有沒有回頭了。
醒來頭暈腦脹。
昔年往矣,她不願多思多慮,撈起通靈玉觀之沒任何反應,她嘆了口氣:“舟舟啊……”
非憐舟不願與她問一聲安,奈何天冷路滑,依照沈端的意思她們得加快路程,争取三天後抵達斬秋城,問道齋。
早去有早去的好,寧願等着其他書院的人來,也不能晚了一步半步,落一個「女子出門在外比起男兒來确實多加不便」的醜名。
距離凜春時代過去了太久遠,人們忘記了女兒也可讀書習文、領兵持戈安天下,卻也記得萬不可要這女子越過男子半寸。
是以處處透着貶低,哪哪都有「優待」,一句「畢竟是女兒家嘛」,換來滿場不言而喻的笑。這般場景,是沈端不可容忍的。也是憐舟不能容忍的。
十二月二十四,九州有名的書院盡皆彙聚于斬秋城。
白鶴書院女院和南院分頭行事,同時出發,沈端帶領的十人小隊早早到達。
斬秋城乃文氣昌隆之地,街上随便一個三歲小孩背起儒家經典文章都能倒背如流。起初李十七不信,真等她用一支糖葫蘆「誘騙」來三歲稚童,場面着實慘不忍睹。
無端端的,大周嫡公主殿下像是矮了對方一截!
“也太邪門了!”李十七賠了支糖葫蘆,只能又買了一支。吃慣了山珍海味,沒想到區區民間的小零嘴也能讨公主殿下歡心。
沈端看了她兩眼:“謹言慎行,莫要丢了女院的人。”
李十七慢慢咀嚼,待咽了嘴裏酸甜的山楂果子,笑:“是,院長大人。”
她喊“院長大人”,喊得極其不正經,宋染、鄭苑等人只道十七殿下又在挑戰院長威嚴,唯一知情的憐舟卻在心底道:哦,她們又在調?情了。
衆人獨醉我獨醒,她不禁羨慕起宋染她們「無知」。
以至于入夜她和晝景提起此事,語氣竟也有了一絲酸澀,言外之意便是耍起了小性:都怪你不在。
貴人事忙的家主堪堪料理了意圖犯上作亂的某個世家,衣袍濺了血,夜幕下,對着一地血泊神情溫柔:“回來好好補償你。”
憐舟捧着靈玉,倏爾後悔自己和她使性子,羞容愈甚。
而另一旁,看着家主上一刻大殺四方下一刻滿目缱绻的衆人,心裏瑟瑟發抖,臉色慘白。
晝景覺得煞風景,擦淨手指丢下錦帕,揮袖而去,餘下的事自有人處理。
也因了她這「陰晴不定」的性子,無人敢在這個節骨眼上犯事,晝景為世家清理門戶、誓死效忠陛下的意思表達的清清楚楚,殺雞儆猴,吓得一群「猴子」整日整夜地做噩夢,更別說主動犯事——膽子快被吓破了。
當下,晝景在內室耐心哄慰嬌妻,除卻必不可少的一番調?情,還身負為少女答疑解惑的職責。
夜深人靜,悟性高有所得的少女合好書卷催人去睡,晝景無奈,依言從之。
幾日後,斬秋城陸陸續續迎來各大書院的佼佼者。
問道齋,祭天儀式過後,談文論道正式開始。
學子們侃侃而談,氣氛溫馨了不過一炷香時間,書院與書院的比試正式拉開序幕。
這是一場漫長的學海征途,憐舟第一次遠航,看到了更高的山和更壯闊的海,其中以沈院長為最。事後她忍不住在想,若阿景在此,又會是怎樣的光芒萬丈?
身為大儒沈譽的女兒,沈端頗有其母風範,三十年前沈譽壓得一衆名宿都得捏着鼻子認可白鶴開辦女院,此事一度成為文壇久久不散的「噩夢」。
某種程度來講,在場為夫子、為院長的人,昔日皆是沈譽手下敗将。
如今白鶴女院成為衆矢之的,沈端挺身而出接受挑戰,言辭筆墨、學識眼界,像極了另一個沈譽。
她身上背負着沈譽的理想,她的眼睛冷徹、堅定,向上之心志,是鐵錘無法擊碎的冰。
李十七看向她的眼神,明亮、火熱、百般沉淪。
沈端淡淡一笑,環顧衆人,最
後将視線放在溫婉秀美的少女身上,她道:“憐舟,這一場,不如你代書院比試罷。”
話既然說了出來,前面沈院長好容易壓住了場子,憐舟沒道理說“不”,她翩然起身,一身儒服潔白如雪,卻因其氣質相貌成為寒冬最亮眼的一抹顏色。
她謙遜行禮,雙手交疊,眉眼沉靜看向來人:“但請賜教。”
青鹿書院的書生看得半晌回不過神,直等到滿堂竊竊私語,聽到自家院長暗惱的清咳聲,他恍然驚醒,急忙還禮:“是、是。”
風骨無存,可謂丢人。
堂上便有那看不慣女子與男兒争竟的人逮住機會大言不慚道:“所以說女子不該抛頭露面,在家相夫教子才為正理,陸學弟為人清高正直,若為色所誘有意留情,白鶴女院勝之不武,比試還有何意義?試問九州男兒,哪個不好顏色!”
此言出,沈端眸子乍冷,李十七怒而暴起,被一只手死死按住:“稍安勿躁……”
“勿躁?本公主要打破他狗頭!”
“老實點!”
滿堂嘩然聲,憐舟一襲白裳,掩在袖中的手攥緊,指甲刺得皮肉忘記了疼,強忍犯嘔之意,她看向身穿青鹿儒袍的黝黑男子:“依閣下之意,是我生得美貌所有飽學之士都會因色相讓?”
不等男子應答,她輕蔑一笑:“那閣下将這談文論道的問道齋看作何了?将諸位遠道而來秉性高潔心存敬畏的同道看作何了?好色之徒,無恥之輩,你不配與我等論道,去「南風館」罷,多得是顏色殊麗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