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李兆微靠在柔軟的枕頭上,左手連着長長的吊針,被櫥櫃門撞到的右眼上包着繃帶,左眼轉來轉去,輪流打量着病房裏的人。
自從醫生宣布完病情,媽媽一直在哭,從李兆敏懷裏的紙巾盒裏一張接一張的扯紙巾出來擦淚;李先生一臉疲倦無奈,好像一夜間老了兩三歲;李兆赫坐得很靠後,眼睛轉來轉去,看看姐姐,又看看他。
李先生長長嘆了口氣,擡手按了按眉心:“現在就這麽決定了。兆微去美國,和小敏的媽媽住在一起。小敏你幫他收拾收拾,盡快過去熟悉一下環境,在那邊讓小敏的媽媽幫忙聯系一下學校。”
“我不去。”李兆微說。
并沒有人對這句話做出任何反應。這些話他已經說了一千遍,第一千零一次,依舊沒有人聽他在說什麽。
“為什麽非要去美國呢?”媽媽抽抽噎噎的說,“兆微一直是個好孩子,去了美國我還怎麽管他?我去月亮城,我去陪他一起住。”
之前堅持要出國讀書的是她,現在說不出國的也是她。真是善變的女人。
“媽,我想,兆微還是和我媽媽在一起比較好。”李兆敏彬彬有禮的說,“我媽媽對孩子比較嚴格,她教育孩子有方法,為了孩子成才也不怕上擔後媽的惡名。兆微弟弟和我媽媽在一起,肯定會變成一個好孩子。”
李媽媽聞聲一頓,從紙巾上剜了一眼李兆敏,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剝。李兆敏只微微笑着,打開一個紙袋撐在手裏,紙袋口向李媽媽傾斜:“媽,這是垃圾袋,病房裏不好亂扔紙巾。”
“我不去。”李兆微又說。
“就這麽定了。”李先生像是沒聽到他說話,“兆赫,你也是,以後好好跟着姐姐。有你哥哥一個已經夠煩心了,他的前車之鑒,你要參考。不能變成他那樣的人。”
李兆赫溜一眼哥哥,小心地朝李先生點了一下頭。
李兆微又問:“柯希呢?”
他的喉嚨越發暗啞,沙啞的聲音在空中漂浮片刻,纖弱地消失了。所有人都裝作沒聽見,只有李兆敏迎着他的視線微笑着,但顯然并不打算在大衆眼前回答他。
“等小微好差不多了就去美國。”李先生說,“這兩天小敏幫他看看簽證材料,弟弟的事你多上點心。”
“好。”李兆敏的眼睛笑成了兩彎月芽。李兆微完全理解不了她為什麽能這麽高興。李媽媽在一邊哭得更傷心了。李兆赫又怯懦地看了一會兒,試探着把手放在媽媽手臂上,媽媽反手緊緊握住他的手,又扯了一張紙巾擦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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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揮揮手,站起來:“小微你休息吧。大家別在這裏吵,要哭回去哭。”
眼看他們都要走了,李兆微急忙提高了聲音:“李兆……姐姐!我有話要跟你說!”
李兆敏看了一眼李先生,李先生對她點點頭。李兆敏端坐在椅子上,等所有人都走了,她站起身,關上門,站在門口,背對着透明的病房玻璃,雙手環胸看着他。
站在沒有人看到的陰影裏,站在李兆微一只眼睛的視線裏,她臉上的溫柔微笑消失了,再也不像一個以身作則的好姐姐,而是一個遠遠超過她年齡的惡魔。
在遇見李兆敏之前,李兆微從沒想過,世界上居然會有人這麽處心積慮。現在想想,其實她的手段沒什麽了不起,甚至粗糙可笑,無知的是自己,會被這種人牽着鼻子走,會在最無助的時候向導,如果聽姐姐的話就好了。
對李兆敏他已經絲毫沒有寒暄和鋪墊可言。李兆微深吸一口氣,胸口應聲傳來劇痛。麻藥的效果已經過去了,分不清胸口的疼痛是不是來自傷口,也可能來自他的心。
“柯希呢?”
李兆敏忍不住嗤笑一聲:“你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還管別人幹什麽?”
“我問你柯希呢!”李兆微大吼一聲。然而出口的吼聲還沒有平時說話聲音的一半大。李兆敏更是絲毫不害怕,冷笑幾聲:“好好說話,禮貌呢?”
李兆微咬着後槽牙說:“好,李兆敏,請你告訴我,柯希在什麽地方。”
李兆敏聳聳肩膀:“你說呢。你覺得他會在我家裏等你回去嗎?”
剛才扯着脖子叫喊拉痛了胸口的傷,傷口疼痛不已,就連呼吸都是一陣陣灼熱的疼痛,李兆微不敢再用力喊叫,低沉着聲音說:“告訴我。”
李兆敏換了個站姿,靠在門上,眼睛從上往下俯瞰着他:“李兆微,你醒過來,第一件事,是反對爸爸的安排;第二件事,就是問你那個男朋友在哪。至于我受了多少累,怎麽救了你,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沒有我送你到醫院,你早就失血過多,看不到今天的太陽了。說,謝謝姐姐。”
“謝謝姐姐。”李兆微咬着牙,“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
李兆敏嘴角上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不覺得你有這個勇氣知道。”
血壓乓乓地敲打着太陽穴,李兆微的眼前一陣陣發黑。李兆敏再挑弄下去,他一定沒有體力支撐,“快說。”
李兆敏收起了笑容:“他死了。”
一只鋼鐵的小爪子抓住了李兆微的心,鋒利的爪子尖深深嵌入他的心髒裏。這不可能。李兆敏是個騙人精。
“你說什麽?”
“柯希死了。”李兆敏居高臨下、不容置疑地說,“嘔吐物堵塞呼吸道,全身多器官衰竭,聽說你們兩個出事,我第一時間叫了救護車,但回天乏力。就在你手術的時候,醫生告訴我他已經死了。”
李兆微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李兆敏側頭看着他,她之前從來不喜歡賣萌。這個動作沒來由的眼熟,但李兆微想不起在誰身上看到這個動作了。現在的李兆敏像是終于捕捉到獵物的貓,饒有興趣的玩弄着老鼠。他不覺得自己還能認識和她一樣惡毒的人。
她對他和柯希之間的猜測完全是錯的,荒謬,不值一提。柯希怎麽可能死呢,他雖然瘦小,但是非常健康,他扭了腳都能在四百米裏跑第三。他那麽健康,只是一點小小的沉迷而已。只是一個月的時間而已。
反駁的話語梗住了李兆微的喉嚨,仿佛他只要反駁出一句話,這件事就變成了現實。
李兆敏等了一會兒,說,“如果你只有這點事,那我就走了。”
李兆微急忙在病床上提聲叫了一句“等等”,壓着胸口喘了一會兒,說:“你說實話,你是不是騙我。這是一個圈套。你說的全部都是圈套。”
李兆敏看着他,仿佛不明白他在說什麽,又好像在等待他進一步解釋。李兆微捂着鎖骨下方,控制着胸腔的張合,盡量不牽扯傷口地喘了一會兒氣,說:“你從一開始送奶油槍給我,就是一個圈套,你希望過量使用笑氣的是我,可惜我對這玩意沒有興趣。後來飓風過境那天,你又指使杜航來,只要打傷柯希,把我騙出去,就立刻把他帶走,所以我緊跟着下樓卻找不到他。你則趁這個機會進去,把奶油槍給了柯希。”
李兆敏的表情和身體沒有絲毫波動,像是承認全部事實一樣答了一句:“……所以?”
“所以?”李兆微重複一遍,“這一切都是你的圈套,你變态,撒謊,騙人,現在又……又背了一條人命,我究竟對你做了什麽,你要這樣對待我?”
李兆敏放下手,從環抱胸口改為塞進褲兜。
“我沒那麽變态。也沒有本事殺人。”她清脆地說,“是你把氣彈給了柯希,也是你把車抵押給黃經理買氣彈,把他捆在沙發上戒毒的還是你。這都和我有什麽關系?”
“但是,這些都是你給我的。”李兆微說,“是你引導我,用這些東西去害人。”
“我引導你?”李兆敏難以置信地重複一遍,“我引導你用笑氣去害人?你發現柯希對這東西上瘾,不想着幫他戒掉,反而用這個挽留他,不讓他走,騎虎難下也沒想着告訴家裏。現在這些都變成我的責任了?”
李兆微想駁斥她又忍住,他終于學會了置若罔聞。“你也送給李兆赫笑氣了,不是嗎?你給他看了你們聚會的照片,但你并沒有吸,只是拍了別人吸氣球的照片。”
李兆敏保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所以?”
明擺着的事情,她非要李兆微說出口。然而李兆微真正說出口,聽上去卻好像是另一件事情。“所以,你也希望李兆赫中毒,你想害死我們兩個。”
“我聽明白了。”李兆敏譏諷地說,“你做的選擇都是因為我,不管是在白鷺中學捅傷了周明遠,還是教唆小男朋友使用上瘾藥物,反正這都是我的錯,那我能不能問問你,該不會你的同性戀取向也是因為我吧。我是你姐姐,又是個女的,你實在太讨厭我了,于是連取向都變成男人。是這樣嗎?”
升高的血壓像是小錘子敲打着李兆微的頭。他勉強擠出來一句回答:“你在我房間裏裝了攝像機,竊聽器,你引導事情發生,現在要推得一幹二淨嗎?”
李兆敏向他踏出一步,高跟鞋的鞋底敲擊地面有金石聲。
“首先,月亮城是我的房子,不是你的。其次,我不是推卸責任,是告訴你,這件事和我沒有關系,變成今天這樣是你自己搞的。先不說什麽飓風天那個同學上門的事了,後來柯希想走,是不是你留他,柯希不舒服,你也沒有帶他去醫院?他沒有錢,你還沒有錢?而你這個有錢人,又把錢花到什麽地方去了?”
胸口越來越疼,李兆微壓緊胸骨,手腕一動,連在左手上的吊瓶不斷晃動着。
“用不着你教育我!沒有你,我不會變成今天這樣!”
李兆敏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嗤笑一聲:“你有什麽證據在這裏污蔑我?今天咱們就把話說開了吧,你知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什麽?我看到你從小沒有經歷過任何優質教育,充滿了不安定的暴力,和你在一起的人都會遭到不幸。因為你太喜歡暴力,從來不替任何人考慮,是別人在遷就你,而你從來不自知。柯希的不幸、周明遠的不幸、乃至咱們媽媽的不幸,全都是因為你獨斷專行,又沒有本事挽回局面。從今往後,閉上你的嘴,夾緊尾巴好好活着,要不然下次我就不是在病床上看到你,而是在監獄對面看到你了。”
李兆微一把拔掉左手的吊針,朝李兆敏撲過去。李兆敏往前踏上幾步,一手抓住李兆微的一只手腕,把他整個人掀回床上。
作為經常得獎的網球健将,她像大猩猩一樣孔武有力,李兆微仰面倒在床上,覺得自己像一團棉花塞的稻草人。
離得這麽近,李兆敏的做作像霧氣一樣消散了,嘴角挂着嘲諷的微笑,眼光閃爍不定,呼吸起伏急促,憎惡和憤怒從每一個字裏溢出來。
“你真是垃圾。我見過這麽多人,沒有一個比你更垃圾。我真不明白爸爸為什麽會覺得你比我好,難道我努力學習勤奮工作,比不上你吸毒、殺人、揮金如土地做個好男孩?是性別吧,因為性別,爸爸抛棄原來的家庭,抛棄媽媽,接回來你,就因為他覺得我是個女孩……”
她微微搖頭,咬緊牙關,像是要把這些話狠狠地咬死咬碎。李兆微感到她的指力深深地透到骨頭裏,她的臉慢慢湊近,聲音低沉地傳入他的鼓膜。
“我會永遠注視着你,你以為你能去美國躲過一陣風頭,風光地畢業,風光回國?你搶走了我的爸爸,搶走了我的房子,現在還想搶走我的企業?柯希只是一個例子,好好參考,想想你到底應該怎麽活。”
李兆敏最後用力握了一下,松開手站直身子,短短的黑發在臉頰兩側搖晃,她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伸手按了李兆微床頭的護士呼喚鈴。
等她睜開眼睛,又是一片爛漫溫暖,她再次俯下身子,像姐姐一樣溫柔地摸了李兆微的頭發,嘴角重新挂着微笑,像是牌局接近尾聲,看李兆微跟牌跟得山窮水盡,她終于可以從容不迫的摸出保留已久的王牌。
“一會兒護士會來幫你把針插回去。不要再鬧了,兆微。有時間就多看書。還有,這個是你的嗎?你自己留好了。”
她從包裏抽出一本書,一條褪色紅綢穿着的金鈴,一同放在他被子上。李兆微低頭看着被子,《American psycho》封面上,那雙眼睛也死氣沉沉地回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