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門口有連綿不斷的咔嚓咔嚓聲,柯希一聲不出。他不知道來的人是不是他期待的那個人。但門口的聲音越來越大,他慢慢回過頭,透過茶幾和茶幾上的一片狼藉看着玄關。
防盜門開了,一個女聲說了什麽,有人又含糊地回答着什麽,他沒聽清,也不關心他們搞什麽把戲。過了一陣子,一只黑色的高跟鞋踏進了玄關,穿高跟鞋的女人身後跟着一群穿白大褂擡擔架的人。
那女人毫無顧忌地走進來,光亮的黑色鞋子踩在米白的羊毛地毯上,尖頭高跟Louboutin,一身純黑阿瑪尼套裝,拎着Chloe,左手握着一杯星巴克,面帶微笑地掃視房間。
她的目光和柯希相遇了,起初她似乎沒意識到自己正和一個人對視,直到柯希眨了眨眼,她才跟着眨了眨眼睛,定神看着他。
“李兆敏嗎?”柯希啞着嗓子說。他已經好久沒說話了,一出聲嗓子幹澀得發疼。李兆敏眼波微微一轉,重新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你還活着?”她輕快的問,“桌上的披薩還是什麽的,都長毛了。怎麽不扔?”
“對不起。”柯希說。
李兆敏微微一笑,看起來心情好像真的很好:“聽說你快有一個月沒去上學了?李兆微呢?”
柯希擡手指着最裏面的卧室。李兆敏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把星巴克放在門口的鞋櫃上,帶着那群擡擔架的人朝卧室走去。半路在柔軟的地毯上崴了一下腳,她一左一右踢掉高跟鞋,推開了卧室的門。
李兆微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胸口塗了一堆止血凝膠,又粗糙地綁了繃帶,銀灰色的埃及棉床品上一大片幹涸後的暗紅血跡。李兆敏看着弟弟一動不動的身體,片刻後移開視線,環顧着房間,視線在磨損厲害的沙發上停留片刻,又盯着拴在固定杆上,蜿蜒如內髒的黑色鏈條。
李兆微忽然發出□□聲。她吓了一跳,向後退了一步,踩到一樣堅硬的東西。她低頭一看,是一把水果刀,靠近刀柄的刀刃處殘留着血跡。她思索片刻,從Chloe裏拿出一個透明的塑料袋,墊着手把水果刀裝好放進包裏,向前走了兩步,打量着李兆微。
他的臉色慘白得吓人,但勝在骨形流暢,在拉緊窗簾的幽暗裏依然稱得上美人。
他□□一聲便不再出聲。李兆敏伸一根手指到他脖頸處,摸到弛緩而不容置疑的脈搏。
她轉過頭,朝身後的人勾勾手,那些人迅速展開急救裝備,把李兆微小心地擡到擔架上。李兆敏離開卧室,在半路蹬上高跟鞋,到玄關拿過星巴克,看着幾眼狼藉的沙發,遲疑片刻後收好裙擺坐下,擡腳放在茶幾上,用鮮紅的鞋底對着柯希。
柯希忽然發現自己盯着的手辦是李兆敏上次送來的。但他已經忘了這個手辦的角色是誰。他清了清嗓子,說:“謝謝你能過來,本來還想叫救護車的,沒想到你會突然打電話……總之,謝謝你救了燕哥,我用你教的方法給他止了血。他能活過來嗎?”
李兆敏雙手捧着杯子,悠然說:“我弟弟沒有那麽脆弱,他命大。你放心好了。死不了。說起來,這還是咱們第一次見面呢。你好啊,柯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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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李小姐。”柯希說。
李兆敏像打量工藝品一樣盯着他的臉看了一會兒,微微一笑:“你長得真漂亮。不怪我弟弟為你着迷。”
從李兆敏嘴裏出來的稱贊讓他後背隐隐發涼。
“謝謝。”柯希說。
卧室那邊嘈雜一片,擡着擔架的人從他們身邊匆匆跑過,李兆敏看着他們拎吊瓶扛擔架地跑出防盜門,最後一個人小心地把門關上,留他們兩個在令人耳膜作響的寂靜裏,又轉過頭重新面對着他。
她嘴角微微上翹,看不出是在笑,還是天生一副心情愉悅的嘲諷表情。
“有些事我要說清楚,我對兆微的取向并沒有任何興趣。這麽做也不是針對你,只是我繼母、我爸爸,我另一個弟弟都希望你們能分手,因此我采取的手段可能有一點過激,希望你不要介意。”
柯希眨眨眼睛,他聽清了每一個字,卻不能理解這句話的信息。
“我本來……我本來也沒打算和燕哥……”他垂下眼睛,尋找着适當的詞句,“反正已經這樣了,不太可能在一起了吧。也不是你手段過激……”
李兆敏對他親切的微笑着:“好吧,剛才,我聽你在電話裏說,只要我能救兆微,要你怎麽樣都可以,是不是真的?”
當時那麽說,只是因為太急切了,現在聽起來這句話相當暧昧。不過她是富家大小姐,什麽人沒見過,總不會狗血到和李兆微一同看上了自己。
柯希抿緊嘴唇。李兆敏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皺起眉頭,身子前傾,把杯子放在茶幾上。啪的一聲,一個披薩盒掉在柯希前面的地毯上,是李兆敏放杯子時往裏推了幾厘米,不小心推下去的。李兆敏瞧着掉在地毯上的披薩,嫌棄的拉長了聲音:“怎麽月亮城給我弄這麽髒,簡直是豬圈,你們兩個太惡心了,以前跟着阿姨這麽生活,習慣了是不是。”
柯希低下頭。
李兆敏帶着怒氣抽了兩張紙巾擦了擦鞋尖,把面巾紙握成團扔進壽司的餐盒裏,從鼻子裏長長出了一口氣,用逐漸溫和的聲音說:“我不會要你怎麽樣的,你放心好了,鑒于你的狀況,首先委屈你在我家的醫院裏呆上一段時間,你看如何?”
柯希擡起眼睛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睛,沉默地點頭。
李兆敏贊許地揚起一邊眉毛,說:“我知道你的狀況。不能走路了,沒什麽,這是使用笑氣過多的後遺症,并不是永久的,治療得當的話,以後你還能站起來。”
柯希眼睛動了動,問:“真的嗎?”
李兆敏有片刻的遲疑,最終微微一笑:“治着看吧。我可不是醫生。說起來,你發現自己下半身沒有知覺,還能想着要給手機充電,接電話,很冷靜,很好,比我弟弟可強得太多了。”
這句話怎麽都不能理解成表揚吧。李兆微無知無覺地躺在自己的鮮血裏,而他在一邊沉迷毫無意義的東西。等他清醒過來,意識到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強烈的荒謬感、不現實感,還有令心髒燃燒的痛苦,混雜成一片無窮無盡的絕望海洋。
他想找到李兆微的手機,撥打急救電話。那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腿沒有知覺了,從腰部往下的肢體像是一塊溫熱的軟肉。手臂拍打着地面,他拖着沉重的身體爬到卧室裏找李兆微的手機,又爬到客廳裏尋找充電器。手機屏幕剛剛亮起,李兆敏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仿佛黑暗裏射進的一線光明。
李兆敏教他如何急救李兆微,又如何等待醫護人員來到。柯希坐在地毯上,不斷地撫摸着雙腿,手掌能感覺皮膚的粗糙,骨骼的堅硬,關節的起伏有致,但雙腿無論如何都沒有知覺。像是不正确地坐了很久,壓迫氣血導致雙腿麻木。只是這次他并沒有用任何不正确的姿勢坐着,在他沉迷氣彈的時候,他跪在李兆微的血泊裏,腳腕壓着李兆微慢慢停止顫抖的手。
大概這是代價。
他傷害了從地獄裏拯救他的人。
可能他的人生注定這樣悲慘。都說人生的苦是有限的,先吃完苦,接下來的日子就是甜的。但并沒有人告訴他,要吃多少苦,才能換來一秒的甜。
李兆敏輕輕地咳了幾聲,吸引他的注意力。她彬彬有禮地說:“你別着急,等他們送完微微,馬上就過來擡你。只是現在我想問問你,等我弟弟醒來,一定會追根究底,你看,怎麽回答他比較好?”
柯希痙攣般抓住了奶油槍,立刻又像燙到一樣松開。
李兆敏把他的動作盡收眼底,饒有興趣地向前傾身,随即微微一笑,重新向後靠在沙發背上,等待着他的答案。柯希慢慢看着房間裏的擺設,說:“我……我會從李兆微的生命裏永遠消失。請你告訴他,我去了別的地方。”
李兆敏像是聽到了什麽孩子氣的傻話一樣笑出了聲:“不會吧,你覺得這樣可以搪塞我弟弟?究竟是什麽地方呢?又是怎麽去的?”
柯希啞口無言,片刻後說:“那。我下定決心和他分手,永不見面。”
李兆敏輕輕搖頭,仿佛柯希只是不小心給出了錯誤的計算答案。
“不太好吧。聽起來只會敦促他快點去找你。有沒有更誠懇的理由?你和我弟弟在一起住了這麽久,就打算用這麽簡單的借口來打發他嗎?”
他們之間已經山窮水盡。甚至不需要分手的借口。李兆微引誘他陷進氣彈的陷阱,而他在李兆微胸口深深地刺了一刀。
雖然,在那個飓風過境的日子,熟門熟路地從客房裏找到奶油槍,并把奶油槍遞給他的是眼前這個女人,但他想要離開月亮城的晚上,是李兆微從枕頭下摸出氣彈,對他說,最後玩一次這個東西,就放他走。
柯希不願意去想,李兆微究竟知不知道這東西有毒。他只知道,只要他還活着,李兆微一定會來找他,向他解釋,同他擁抱,和他糾纏不已。
如果一切只能這樣結局。
柯希擡起頭,抿了一下嘴唇,說:“李小姐,如果我已經死了呢?”
他迎着不動聲色的李兆敏,越來越流暢地說:“那東西,既然能造成半身不遂,應該也能造成更嚴重的後果吧。死于藥物濫用?死于過敏?都可以。燕哥知道我花生過敏,也可以說我在等他的時候不小心吃了很多花生。總之,我不能再見到他,而我也沒有地方可以去……”
他聳了聳肩,意思已經說得足夠清楚。
李兆微曾經向他提到過,等他們一起考上大學,一起畢業,到了法定結婚年齡,要去異國他鄉舉行婚禮。現在看,只是缺少一個婚禮的儀式。一切可能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
不管貧窮還是富有,疾病抑或健康,他們都不離不棄。
直到死亡将他們分開。
李兆敏眉梢微微一動,指甲在沙發扶手上輕輕敲擊,片刻後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恩,這個理由還算可以,雖然毒品致死一般是劑量過大,而你已經不可能有大劑量毒品服用了。但我可以幫你圓謊。”
柯希輕輕松了口氣,鼻尖上沁出久違的一滴汗水。李兆敏輕輕笑了,補充道:“不過,你知道的吧,人死不能複生,一旦你說出已死的消息,你就是個死人了,從今往後,你再也不能出現在李兆微面前。也不能出現在正常的生活裏……不過沒關系,笑氣造成的傷害也不是幾天就能痊愈的,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康複之前,你都在我幫你安排的醫院裏。”
柯希點點頭。反正也是無處可去。姑姑和姑父之前就覺得他是累贅,現在他失去了行動能力,只能給別人帶來更大的困擾。
李兆敏的笑容如水波逐漸擴大。
“很好,現在,我們可以談談,你在醫院的安排了。首先,把那個鈴铛摘下來,醫院裏不能佩戴金屬制品。”
柯希慢慢擡手,從脖子上褪下鈴铛。褪色的紅繩在他指間搖晃。李兆敏向他攤開纖細的手掌。他輕輕閉上眼睛,松開手指,鈴铛發出輕微的響聲,落在李兆敏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