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李兆微把剩下的半箱氣彈都藏在衣櫃裏。柯希找不到能用的氣彈,頻繁擺弄着空空的彈殼。李兆微假裝看不到他的動作,拿出熱熔膠槍,提議把彈殼黏成一個小坦克。
換做以前柯希一定會叫好,但現在,柯希只用一雙焦灼的眼睛注視着他。那雙眼睛深黑不見底,像是絲絹上燒出的大洞。僅僅兩個星期,柯希像是被那東西換了靈魂,留在房子裏的像是一具枯槁的皮囊。
李兆微只是咬牙假裝看不到,這樣一定可以有效果。柯希的眼神慢慢變得清醒,一個月來,他第一次站在卧室的窗前,将窗簾挑開一個縫隙向下張望。
看他看得入神,李兆微也跟過去,并肩看着外面,夏天果然到了,小區裏的噴泉潺潺地沖洗着假山。前些天晚上下了一場雨,無數月季落花墜地,點點輕粉在水裏沉浮,似乎能一路流進天邊寧靜流淌的安寧江。
柯希怔怔地凝視着,忽然說:“燕哥,現在是六月還是七月?”
李兆微想了想,說:“八月底,快九月了。”
柯希嘴角抽動,像是一個笑容,又像是牽動皮膚的疼痛。“過去很久了吧,杜航。”
一小點陽光栖息在柯希的手背上。李兆微伸手覆蓋着光點,無聲地點點頭,柯希略略移動眼睛,看着他:“可是上次……好像沒有解決什麽,為什麽他不再來了呢?”
這個問題李兆微并不能回答。他私心希望杜航在那天被車撞死了。柯希等了一會兒,眼光移動,越過李兆微的肩膀打量着房間,又說:“他為什麽不再來了?是不是上學了?”
已經開學兩個多星期了。不過最近李兆微完全沒有開機,自然不知道到底有沒有人找他。
“還沒開學。”他說,“再過三天才能開學呢。”
柯希呆呆地看着他,李兆微咬緊後槽牙向他微笑,片刻後柯希嘆了口氣:“我的作業還沒寫呢。今天一定要寫作業了。作業呢?”
三個星期以前,作業有一部分放在餐桌上,一部分放在書房裏。現在他也不知道那些卷子和參考書都放到什麽地方去了。
“書房吧。”
他們在書房找到了家政阿姨堆起來的全部卷子,像以前一樣,肩并肩地坐在大桌子旁邊。再次看到圓錐曲線方程的感覺恍如隔世,只是三個星期沒做,那些題目看起來甚至有些陌生。
勉強算了幾道數學,李兆微餘光看到柯希維持着一動不動的姿勢,手指僵硬地握着筆,眼睛幾乎貼到紙面上,他放下筆,問:“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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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柯希吃力地說,“這道題,究竟是什麽……”
數學一直不是柯希的強項。李兆微放下筆,探頭去看,是一道不能再簡單的三角函數題。他指着題幹說:“三角函數。你想想,這個cosx變成1/2的公式,就是那個……”
“cos?”
柯希像是在複述一件他從沒聽過的事情。李兆微狐疑地看着他,說:“對,那個三角函數的公式,你忘了嗎?”
“三角函數的公式……”
柯希移動眼睛:“燕哥,我……我……想不起來……”
李兆微在他臉上明白無誤地看到了恐懼。那種恐懼讓李兆微也沒來由的心慌。“想不起來就慢慢想。”他用誘導的口吻說,“實在想不起來,咱們就再背一遍……”
“我看不懂。”柯希說,“每個字都能看到,但是我什麽都看不懂。這不應該,是不是?可是我想不起來你說的是什麽,這不對,這不對。它們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燕哥,你讓它們停下來,這不是正常的……”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手指痙攣地緊握着,幾個星期沒剪的指甲尖尖地刺進掌心裏,忽然重重地低頭撞在桌子上,發出巨大的聲音。“停下來!”
“柯希!”李兆微及時伸手墊在他和桌子之間,防止他再次撞上自己,柯希的第二下頭槌砸在他手臂上,和桌子接觸的皮膚傳來一陣堅硬的痛楚。
“想不起來就算了,等一會兒再想。你別着急。”
“我怎麽能不着急!”柯希用五倍的聲音喊回來,“我不舒服,燕哥!那個東西呢?你給我,快點。我感覺……我現在感覺很不舒服……”
他的聲音轉為沙啞,呼吸急促,臉頰上湧起病态的潮紅,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後搖晃着,李兆微抓住他的手臂,感覺他手臂的肌肉一瞬間緊繃,又恢複到松弛。
“不,柯希,你忍一忍,看着我,看着我……”
柯希一擡手把李兆微揮開,晃晃悠悠地爬下椅子,在書房正中茫然地繞着圈子,左右搖晃着走向客廳。李兆微搶先一步擋在他前面,再次抓住他的雙手上臂,讓柯希揚起頭看着他。
柯希的眼睛更黑了,因為他瞳孔開始放大;表情如動蕩的水波,每一絲細小的肌肉都在發抖,熾熱的吐息一直噴到李兆微臉上。李兆微不由自主地松開手指,說:“柯希,我……我這就給你拿。“
柯希的貪婪表情讓他懷疑之前認識的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一直用光了三個氣彈,柯希才停下來。李兆微不敢靠近他,站在門口忐忑地觀察着,看他好像終于平靜了,問:“你還好嗎?”
他只是普通的說話,甚至比普通的音量還要小,柯希卻好像聽到什麽巨大的聲音一樣驚跳起來,驚惶地打量四周,看着手裏的奶油槍,又看着李兆微,滿臉的驚恐,是他熟悉的柯希。
李兆微又說:“是我,你還好嗎?”
柯希像被燙到一樣甩下奶油槍,往後退了幾步,坐在地上,雙手插進頭發裏來回揉了幾次,小聲說:“燕哥。”
“我在。”李兆微說。
“這是不對的。”柯希小聲說,“這都是不對的。不該是這個樣子,這不正常。你不應該給我這個,你不應該縱容我要這個。我那麽信任你,燕哥……”
李兆微像是被針刺了一下:“你說什麽?”
柯希擡起頭,蒼白的兩邊臉頰上各多了四條指甲抓撓的紅檩子。他長久地注視着李兆微,最後搖了搖頭。
“無所謂了,那些。燕哥,你能把我捆在沙發上嗎?我聽說這樣可以戒毒。好像過了犯瘾的時候就好了。”
“你沒吸毒!”李兆微條件反射地說。
柯希呵呵地笑了,半是嘲諷,半是好笑,他擡起手臂,細密的皮疹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清晰可見:“你相信嗎?這種東西健康人身上是不會長的吧。”
“那也不會是……”
就連李兆微自己都沒有辦法說完整個句子。忏悔和苦澀堵塞了他的喉嚨。柯希剛才說了,他曾經那麽信任他。
那雙含淚的黑眼睛像是魔咒一樣,他的心思在那雙眼睛裏無所遁形。
“你不是還要繼續欺騙我吧?燕哥?”
李兆微有手铐。雖然購買這對手铐時,他沒有想到最後會派上這個用場。那是一對纏滿了黑色羽毛的皮革手環,精致,小巧,漂亮,能妝點潔白的皮膚。
家裏并沒有趁手的工具,他找了一陣,找到櫥櫃裏不知道做什麽留下來的鐵絲。
柯希來回把玩着皮毛手環,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像女孩子的裝飾。”他評論。他想把手環纏在手腕上,但手指不聽使喚,總是無法扣上手環的金屬扣,一次又一次從扣邊滑脫。
他的手指在顫抖,手臂在顫抖,全身都在顫抖。但不是出于興奮,而是出于一種無法控制的神經反射。
李兆微默默地拿過羽毛手環,先用手帕包好柯希的手腕,再把手環套在柯希的手腕上。柯希看着他靈敏的動作,說:“謝謝燕哥。”
李兆微一聲不出,用鐵絲在手環外捆了兩圈,再把鐵絲纏在卧室的沙發上。柯希一動不動地讓他捆,看着細細的鐵絲逐漸纏成黑色的麻花,又問:“燕哥,你為什麽要哭?”
他不說,李兆微還沒發現自己在哭。他擡手摸臉,原來滿臉又冷又濕的東西是眼淚。他吸了吸鼻子,說:“對不起。我以為帶你出來住是在對你好,可是,我……我最後還是害了你……”
“不是的。”柯希依然沒有擡起眼睛,“你為我做得夠好了,怪我自己,不怪你。你綁好了嗎?”
李兆微将鐵絲的端口擰在一起,點點頭。柯希微微一笑,說:“燕哥,麻煩你了。不管聽到什麽聲音,你都不要進來。”
“可是你總要吃飯,總要喝水。我不能到了飯點還不進來吧?”
他想說俏皮話,但是聽上去一點都不好笑。柯希還是很給面子的彎起嘴角,說:“沒事的,也不是一頓兩頓沒吃。餓不死的。”
他的态度讓李兆微無從反駁。李兆微起身走出卧室,關上門,沿着冰冷的門滑坐在地上,捧住了頭。
他沒有辦法無視柯希沙啞的尖叫聲。李兆微在書房緊緊壓住耳朵,卷子上每一個字都在游動,他無法理解,也不能理解。他的全部心神都聽着卧室裏傳來的掙紮聲。
柯希會死。按照這樣下去柯希一定會死。
這根本不是正确的辦法,他應該求助。但是他究竟可以向誰求助,又有誰願意幫助他。
實在坐不下去,李兆微站起來,在書房中來回轉圈,焦灼地揪扯着頭發。他希望這是一場夢,希望這件事可以趕快過去。他希望自己現在坐在三十三中的教室裏,或者是白鷺中學的教室裏。
柯希又發出一聲可怕的尖叫,李兆微沖出書房,沖到卧室,推開了卧室的門。
沙發上滿是磨損的痕跡,鐵絲深深地陷進木頭裏,手環被鐵絲勒斷了,從來沒用過的手帕上一道一道染滿了血,柯希向後靠在沙發上,急促地呼吸着,眼睛半睜半合地看着他。
血從他手腕流下來,沾到淺色的地毯上。白色的地毯上開出嫣紅的花朵。
沙發上滿是磨損的痕跡,鐵絲深深地陷進木頭裏,手環被鐵絲勒斷了,從來沒用過的手帕上一道一道染滿了血,柯希向後靠在沙發上,急促地呼吸着,眼睛半睜半合地看着他。
血從他手腕流下來,沾到淺色的地毯上。白色的地毯上開出嫣紅的花朵。
預感和夢境都是真的,他親手弄傷了最不想傷害的柯希。
李兆微後退一步,又後退一步,猛地關上卧室的門。
這不是他能夠承擔的事情,事情本不應該走到山窮水盡的結局。
他是無能的,弱小的,一切事情到他手裏都會變得無法收拾。
他應該聽從媽媽的勸告,讓中介幫他準備英語考試,在姐姐和媽媽的幫助下申請學校。
他不應該以為自己可以拯救別人。
他的柯希,他的生命,他的靈魂。千辛萬苦地走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而他剛才居然一閃念間想要自己逃走。李兆微倒在客廳的地上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