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李兆微知道學校和家裏都在找他。老師打了很多電話,媽媽打了很多電話。每次給手機充電,開機時湧入的通知和短信都會震到手麻。但他沒有回答任何一個電話。也沒有給任何一個敲門的人開門。因為柯希的狀态明顯不對了。他再也沒有放下奶油槍,盡管冰冷的槍體貼着他的皮膚,在皮膚上留下了凍傷的痕跡。
如果說李兆微之前只是認識“沉迷”這兩個字,現在他完全理解了“沉迷”的意思。
房子裏日日夜夜響着奶油槍的聲音。
飓風過後大晴了幾天。陽光熾熱,萬裏無雲,一望無際的天空湛藍得仿佛大赦天下,處處蒸騰着雨後的熱氣,充滿了夏天的希望,而李兆微只是站在窗前,皺着眉頭,眯着眼睛瞟了一眼明亮的草地,就拉上了厚重的遮光窗簾。
只有在朦胧的光線裏,他才能不斷地告訴自己,沒有什麽改變,一切都還好。
不要讓柯希看到外面的天氣,他說不定會想要跑步,然後離開。
他終于彈盡糧絕,錢包裏一分錢都沒有了。翻弄着錢包,李兆微感到了一絲隐隐的驚奇,沒想到千八百元、厚厚一沓的錢居然可以花得這麽快,初中時30元就是一筆巨款的日子,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臨走前他向卧室裏看了一眼,柯希無知無覺地靠在床邊,從李兆微短暫一瞥的角度,只能看到幾根一動不動癱在地毯上的手指。李兆微又遲緩地想起,其實他不記得柯希上次醒來是什麽時候了。好像他這個樣子已經很長時間。
這樣很好,好像柯希一直睡在他們倆的秘密巢穴裏,不會醒來,也沒有必要醒過來。
所謂的高檔小區月亮城不過是群瀕臨城外的小樓房,附近荒涼得一馬平川,連ATM都沒有。他站在空蕩蕩的車位前呆了好久,才想起來車子已經作為抵押放在黃經理那裏。
他剩下的只有兩條腿,于是他只能順着林蔭路一路往商業區走。
這是三個星期以來他第一次出門。
陽光明晃晃地曬着地面,李兆微眼前飄飄忽忽、滿是旋轉着的光點,雙腿也發軟,不像是踩在水泥地上,像是踩着鐵灰色的蹦床。皮膚在灼熱的陽光下似乎發出被炙烤的聲音。他像複活的吸血鬼,蒼白地,虛弱地,一個人沿着空無一人的林蔭路踽踽前行。
夏天已經到了,一路上樹籬月季盛開,粉紅淺紫,香氣撲鼻。他之前從來沒有注意過花草的香味,現在再聞到月季濃郁的香味,他忽然清晰地意識到身上的體味,好像很久沒洗澡,又好像很久沒換衣服,隐秘地散發出幹涸的血和汗水味道。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惡心。
不管什麽樣的客戶,ATM都不會挑剔,只要輸入正确的密碼,不管是什麽樣的人來取錢,它都會緩緩吐出來粉色的鈔票。李兆微把錢胡亂塞起來,順手查了一下餘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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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少的數字好像也是上輩子的事情。
看來李先生還是沒有發放生活費。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經濟制裁。
他收起銀行卡,走到沒有被陰影掩蓋的戶外。恍惚想起今天是周四,已經開學一個星期了,學生都在上學,大人都在工作,來逛街的人不是很多,幾乎每個人都換上了漂亮的夏裝,裙擺輕盈地在風裏擺動。
他們看起來非常高興,興致勃勃地享受着陽光燦爛的下午。李兆微站在銀行門口的大樹下,只覺得每個人都離他非常非常遙遠,籠罩他的斑駁樹影能籠罩一千萬光年。
這才是堂堂正正地,正常人的生活。
李兆微叫了出租車把他送回家。開門的一瞬間,他的心像鉛塊一樣沉下去。
大腦甚至來不及處理豐富的細節。他看到房間裏亂成一團,茶幾上沒有吃完也沒有扔掉的食物長出了綠黴,到處都散落着沒有清洗整理的衣物,陰暗的光線讓混亂變得更加難以忍受,但最難以忍受的還是室內的味道。
起初他以為是什麽東西腐爛了,随後他意識到,這味道并不是陌生的腐爛氣息。
有些陰暗的念頭在腦海裏浮沉,李兆微推開卧室的門,等他看清了眼前的場景,一股冰冷的感覺從頭頂傾瀉而下。身體帶着即将盛夏的暑氣,而心髒已經冰冷凍結。
這是錯的,這不是他一開始想要的東西。
在他離開的下午裏,柯希失禁了。
李兆微忍着眼前時隐時現的眩暈,小心地扶起柯希。沒有知覺的身體比他記憶裏任何時候都要沉重,他把柯希扛到浴室,讓他坐在馬桶上,幫他脫掉已經不能再穿的家居服。
之前每兩個星期就會叫一次家政,自從杜航來後,自從他下了那個決定之後,他再也沒有叫過家政。但這次不叫家政不行了。他顫抖地打通了家政的號碼。家政還記得他,很高興,以為他去什麽地方度了個長假。李兆微随便地應付着,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不是度假,而是真正地清醒過來。
窗戶全都打開,夏風吹徹五居室的每一個房間,那味道仍然遲遲不散。肮髒的家居服浮在垃圾桶表面,蓋住下面好多天沒扔的辣雞。越是疲倦,就越會有幹不完的工作,這大概是人間颠撲不破的真理。李兆微将垃圾桶拿到門口,把茶幾上的全部東西都掃到垃圾桶裏。餐盒四分五裂,發黴的炒飯掉在地上,厚厚的黏糊糊的一大團。
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炒飯?
李兆微回憶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這家炒飯裏加了很多花生,所以他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而柯希更是一口都沒動。
柯希不能吃花生。會過敏。所以那炒飯就一直放在茶幾上,沒有人去碰它。
李兆微将兩個垃圾袋提到門口,聽到浴室裏傳來噼裏啪啦的聲音,好像洗浴用品全都倒了。他急忙轉身跑到浴室,差點被垃圾袋絆了一跤。
拖鞋掉了,他光着腳推開浴室的門,看到柯希靠在浴缸裏,一只手臂順着浴缸邊緣垂下來,幾乎摸到地面,手指虛虛地合攏着,依舊是握住東西的形狀。柯希則昏昏沉沉地睜着眼睛,表情神游天外,人在這裏,心卻不知道飛到什麽地方。
李兆微盡可能輕聲地呼喚他。
“柯希?”
聲音好像沒有任何效果。柯希半合着眼睛,好像随時都能再次昏睡過去。李兆微提高了聲音:“柯希,你怎麽了?”
他打開花灑的熱水,沖在柯希身上,這次柯希勉力睜開眼睛,眼睛還是霧蒙蒙的沒有焦距。他皺着眉頭思考片刻,呆滞地盯着胸口的熱水,問:“下雨了嗎?”
“沒有。”李兆微說,“你該洗澡了。”
顯然這句話用了幾秒鐘才滲進柯希的大腦裏。他扶着浴缸的邊緣,慢慢站起,伸手來拿李兆微手裏的花灑。李兆微則死盯着他站起來露出的身體。
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
“那個,給我。”柯希指着花灑簡單地說。
門鈴恰好這個時候響了,李兆微全身發冷,把花灑塞進柯希手裏,轉身跑到客廳。門口沒有人,是家政阿姨在樓下叫他開門。
他想不出任何借口,只能站在門口,滿懷恐懼地等待家政阿姨上門。門終于被敲響了,他握着門把手,咬緊牙關打開了門,家政阿姨笑容滿面地看着他,這笑容在她聞到房間裏的氣味時,像被陽光照到的霧氣一樣消失了。
“食物爛了。”李兆微說。但他知道這謊話根本用不了多長時間。等家政阿姨看到地毯上的污垢,立刻就會揭穿。但他沒有更好的謊言了。
家政阿姨顯然想說什麽,但她最後把所有的問題都憋回去,開始打掃衛生。李兆微僵硬地站在門口看她打掃客廳,把該洗的衣服都收進洗衣籃裏。心髒劇烈地跳動着,他從外套裏翻出手機,按了好幾下,才想起手機已經沒電了。他不記得上次充電的時間。
他的手抖得比柯希還要厲害。
他不知道應該求助誰。
告訴家長肯定是不可能了。他不敢,這已經不是打人捅人的小簍子,而且他們也不會幫助他。他也不能叫救護車把柯希送到醫院。叫救護車,他就不得不向醫生交代,柯希究竟攝入了什麽東西。氣彈已經用光了,不知道靠一個空殼,醫生還能不能化驗出裏面的東西。那是氣體,不是能刮出來抹在載玻片上的固體或者液體。而且醫生一定會告訴他的家長,他無法想象李先生、媽媽、弟弟對此的反應。
這肯定不是正常的東西。
是他親手把柯希送上了不歸路。如果不是他,柯希還會健康地活着,一切不幸都是他造成的,他沒有能力讓任何人得到幸福、
家政阿姨要清潔卧室了,李兆微不想面對她推開卧室門的表情,在她背後閃身進了浴室,幫柯希清潔身體。他以為柯希會在浴缸裏呆坐,然而一推門進去,一股溫熱的水汽撲面而來,浸透了他的臉。柯希正站在浴缸裏洗澡,身上覆蓋着厚厚的白色泡沫。李兆微關上門,靠在門上看着柯希。
他的皮膚和泡沫一樣慘白,而叢生的皮疹是泡沫無法掩蓋的猩紅。
李兆微看了一會兒,出聲叫他:“柯希。”
柯希側過頭看着他,微微一笑,說:“燕哥,你過來啦。”
“我們明天去醫院吧。”李兆微說。
柯希側過頭,他以前好像沒有這個賣萌的動作,不過李兆微已經記不清他除了睡覺還有什麽樣的神情。“為什麽要去醫院?”
“你生病了。”李兆微簡單地說。
柯希思忖片刻,嚴肅地搖頭。
“我沒有生病。”他堅定地說,“我只是有點不舒服,很快就好了。”
李兆微完全沒想到他居然這麽達觀知命,愣了片刻,說:“可是你……你知道你身上起紅疹了嗎?”
柯希漫不經心地低頭看了一眼,說:“我知道。不過這沒什麽,以前也會起這東西。很快就會好起來,沒有必要去什麽醫院。”
仿佛為了證明他完全沒有問題,柯希加快了動作,麻利地沖洗身體,像一個絲毫沒有問題的普通人。李兆微看着他的皮膚,看着他的動作,說:“不,柯希,你生病了,你……”
柯希猛地扔下花灑,還在噴射溫水的花灑大頭朝下掉進浴缸裏,一條彎曲的熾熱水柱劈頭蓋臉地噴在李兆微的臉上。柯希沖他大聲尖叫:“我沒生病,你閉嘴,我還是健康的!”
在柯希憤怒的聲音裏,李兆微聽出了清晰的恐懼。他忽然想到很久以前學過的成語諱疾忌醫,又想到了扁鵲見過齊桓公後,如何向齊桓公的使者形容他兄弟的醫術。
桓侯曰,寡人無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