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樓的落地窗裏,安寧市的夜景光芒閃閃。無數辦公樓從內部亮起,像白天入睡、夜晚醒來的生物,讓人情不自禁想象着裏面活動的人。閃亮的車像螢火蟲,在寬闊的馬路上流暢地前進。極目遠眺,能看到最遠處緩慢流動的黑色江水。
王嘉譯忽然想,不知道從十七樓跳下去是什麽感覺。
倒不是對死亡有什麽執念,只是想知道死之前都會回憶起哪些人生片段。大地逐漸接近,耳邊只能聽到呼嘯的風聲。會想起早已遺忘的回憶,還是會想起深愛的人。
剛來安寧市,他就去坐了江邊的摩天輪。和他一起排隊的都是情侶,只有他是單身。上摩天輪之前,突然有人沖過來給他拍了一張照片。他楞了一下,檢票的人說這是一個紀念。他覺得很有趣,加上那張照片打光暗淡,為他增添了抑郁的氣息。他就買了下來。
在摩天輪的最高處,他和天空融為一體。他眺望着整個安寧市,黃色的安寧江在夜幕下是蜿蜒流淌的黑色。風搖晃着老舊的摩天輪,整個鋼鐵支架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音。有一瞬間,他想象着摩天輪在酷烈的風中轟然倒下。
耳邊傳來一聲清脆的咳嗽。他驚了一下,擡起頭,身邊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個一頭波浪卷發的女生。在窗戶玻璃的倒影裏,他認出是同時入職的管培生盛宇蔚。
“原來蔚神也這麽晚走嗎?”
“對呀。”盛宇蔚聳聳肩,“你怎麽也這麽晚走。我看九樓辦公室全都熄燈了。”
“弄不完不安心啊。”王嘉譯說,“今天暫且弄完,明天說不定又有其他需要修改的地方,積少成多,還是一階段一階段弄比較安心。”
盛宇蔚鼓起嘴點點頭,粲然一笑,向後撥了撥卷發:“不好意思啊少年,真不是目中無人,我有點臉盲,最近認識的人又特別多,可能有點混了,你別介意好嗎。咱們是同期嗎,還是說你是前幾級來的?”
原來盛宇蔚不知道他的名字,不過這也難怪,一起來的有二十多個人,只有盛宇蔚一個管培生,未來的領導人才備選,條件又好,性格又好。大家都圍着她轉,女神自然記不住他的姓名。
“王嘉譯。”
“哦……”盛宇蔚慢慢點頭,看那表情,似乎在頭腦裏把他的姓名一筆一劃地寫了一遍,“你什麽時候來的?”
“……我和你是同期。”
盛宇蔚睜大了眼睛:“真的假的?咱們是同期?我應該會對你有印象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在哪個部門?”
“信息。”
Advertisement
“我在項目。”盛宇蔚點了點領子。王嘉譯看着她的脖子,九月的安寧市尚在酷暑,就算晚上氣溫依然居高不下,大家都穿着短袖,她卻在脖子上圍着一條小絲巾。
“信息挺好的。”盛宇蔚說,“真想不到你是做信息的,我以前一直以為碼農都是大眼鏡,駝背,睡眠不良。你看起來完全不像嘛。”
“蔚神為什麽戴一條絲巾?不熱嗎?”
盛宇蔚條件反射的抓住了絲巾:“……不,辦公樓裏冷氣開太冷了。”
突然亮起的燈光照亮了她酒紅色的美甲。在他們聊天時,電梯已經無聲無息到了九樓。盛宇蔚朝他嫣然一笑,先跨進了電梯。
王嘉譯跟在後面,狹小的空間裏彌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不知道是盛宇蔚的香水還是她的少女體香。王嘉譯想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深吸一口氣,又怕盛宇蔚目光敏銳,覺得自己在占她便宜,就小小的呼吸着,聞着若有若無的清香。
腳下一晃,電梯竟然往上升起,兩人都是一愣,原來還有人和他們一樣晚走,剛才聊得太專注了,沒注意到電梯的箭頭。
電梯越來越往上。除開十七樓的會議室,十四樓往上都是領導,王嘉譯還沒有做好在電梯裏看到大領導的心理準備。盛宇蔚也不再說話,兩個人仰望着屏幕上的數字,從13變成14,最後變成16。電梯停下,門向兩側打開。
看到門口站着的人,王嘉譯頓時感到電梯裏的清香變成了地獄裏的硫磺氣息。
一身黑西裝,瘦削筆挺,面無表情,是上個月空降的少當家。
他肯定不認識王嘉譯,但王嘉譯知道他。确切的說,整個公司沒人不知道他。他是少當家,公司老總的二兒子,據說上面有個姐姐,下面還有個弟弟。從他進公司的第一天,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
和想象中富豪公子嬉笑怒罵的氣勢不同,少當家非常沉默,沉默到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啞巴。不過他不是啞巴,在上個月的公司大會上,王嘉譯聽過他說話的聲音。
沒有人敢和少當家打招呼,因為少當家很少回答,只會回以片刻的恐怖凝視。如果少當家恰巧沒在做什麽事,就更可怕了,他會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一直盯着剛才打招呼之人的背影。那種凝視揮之不去,好像在後背上被他用目光烙印了一個無形的咒文。就連盛宇蔚的笑容在大白鯊一般的少當家面前也黯然失色,畢竟她只是個剛畢業的小女孩。
一身黑西裝的少當家面無表情的盯着他們,不知道是不是王嘉譯的錯覺,少當家看上去竟然有種英俊的光彩。
盛宇蔚伸手按住開門鍵,少當家毫無所動地站在門口。王嘉譯和盛宇蔚對視一眼,不知道他為什麽不進來。難道是嫌乘客太多?又或者他忽然不想上電梯了?
“啊……少當家……等錯電梯了嗎?”王嘉譯戰戰兢兢地說。
一語驚醒夢中人,少當家不發一語地跨進電梯。王嘉譯不由自主的後退一步,後背貼在電梯門上,為他讓出更大的空間。
少當家擡手按了1樓。電梯門緩緩關閉,在一片讓人想要自殺的沉默裏,電梯緩緩從十六樓滑向一樓。
“你,是哪個部門的?”
和氣壓一樣低的聲音響起,王嘉譯以為少當家在問盛宇蔚,看了她一眼,卻發現盛宇蔚又圓又大的眼睛正盯着他。王嘉譯再一擡頭,和少當家犀利的眼角相接。
居然在問他……
王嘉譯咳了一聲,說:“信息中心……”
少當家點了點頭,擡手看了看手表,一百個念頭在王嘉譯心裏橫行。他肯定不是在炫耀自己的手表,那難道是在暗示他工作效率太低?
盛宇蔚接收到信號,清脆地說:“李總,你走的這麽晚啊。”
王嘉譯在心裏給盛宇蔚比了個贊。少當家再次點頭,好像是一種嘉許,也可能只是單純的承認事實。
時間太慢了,如果電梯的鋼纜能斷掉,他們就可以在一秒內下到一樓。可惜王嘉譯的禱告并沒有實現。電梯慢騰騰的向下挪動,一層一層一層。
如果是別的同事,這個時候大概會歡聲笑語,至少能呼應一下盛宇蔚的搭讪,為狹小的空間營造出良好的氣氛,也能給少當家留下非常好的印象。可是王嘉譯完全不行,他不想貿然和這種領導打招呼。少當家可能也對毫無情商的他感到非常不滿,因為他一直用眼角盯着這邊。
王嘉譯無計可施,硬是憋出一句:“是挺晚的啊。”
說完他就很想一頭撞死。眼角看到盛宇蔚露出謎之微笑。這話好像在責備領導,他有什麽資格說領導下班晚,立場完全翻轉了!
“你是什麽時候來的?”
王嘉譯迅速和盛宇蔚交換了一個眼神,回答:“這一批新來的。”
少當家慢慢點頭,又問:“你多大了?”
這次盛宇蔚拒絕和他對視,為什麽老大對他這麽感興趣呢?王嘉譯謹慎地回答:“23。大學畢業一年了,之前在宿興工作,看到這邊有招聘機會,投了簡歷,很幸運的被貴公司錄取了……”
電梯叮咚一響,聲音猶如天籁,兩扇通往天國的不鏽鋼門徐徐開啓,終于到了一樓。
盛宇蔚急忙向後靠,按住開門鍵,想讓少當家第一個出門。而少當家看着王嘉譯。目光裏滿是看不明白的東西。
王嘉譯露出僵硬的笑容,心如死灰。老大不出去,總不能自己先搶着逃走。
盛宇蔚看看王嘉譯,看看少當家,識時務者為俊傑,說:“我先出去了。”她當機立斷離開了電梯,只剩下王嘉譯和少當家兩個人。王嘉譯略微猶豫,上前取代了盛宇蔚的位置,按住了開門鍵。
可能是電梯門敞開的時間太久,電梯發出了尖銳的報警聲。王嘉譯急忙松開手,電梯門頓了頓重新合上。
這樣就變成兩個人獨處了,王嘉譯反倒松了口氣。剛才有盛宇蔚,他想打造一個人畜無害的透明人設,因此一聲不出。現在他可不害怕,朝着少當家笑笑,問:“領導,不想出去嗎?”
少當家凝視着他的臉,不答反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王嘉譯。”
少當家蒼白的臉上掠過一抹奇怪的神情,長長吐了口氣,說:“你辭職吧。”
他自顧自地伸長手按了開門鍵,擡身出去了。留王嘉譯一個人懵逼在電梯裏,直到電梯門再次合上才回過神。
為什麽要辭職?憑什麽要辭職?
不知道哪裏來了一股勇氣,他三腳兩步追出大樓,四下一望看不到少當家,立刻覺得自己真笨,少當家怎麽會去坐大衆交通工具,肯定是去停車場取車。王嘉譯繞過大門,沖向停車場,果然在空蕩蕩的停車場中間看到了少當家。
“少當家!”
王嘉譯高叫一聲,少當家聽到聲音,回過身。路燈照亮了他蒼白的臉。他一聲不吭,盯着王嘉譯,直到王嘉譯跑到他面前,才硬邦邦地說:“幹什麽。”
王嘉譯擡起頭,說:“少當家,我剛出校園不久,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能不能請您最後幫我個忙,告訴我,為什麽我應該辭職?是我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還是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
少當家掃視着他的臉,最後說:“都不是。”
王嘉譯更是奇怪:“……那是為什麽?您總該給我一個理由吧?”
少當家搖搖頭,好像有點後悔,說:“那你別辭職了。”
看他轉頭要走,王嘉譯心中的懵逼達到最高點,不禁提高了聲音:“您到底是什麽意思?難道我在您面前晃來晃去太礙眼了嗎?”
少當家從手拿包裏拽出車鑰匙,忽然說:“去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