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淩意的保質期到永遠
當晚,淩意躺在床上,幾乎五內俱焚。
沒有任何一種語言、任何一類詞彙可以準确描述他內心的感受。冤枉、難受、憤恨、惱怒、無助,種種複雜的情緒糅雜在一起,令他絞在被子裏的指尖冰涼發顫。
漆黑的兩居室沉默窒息,沒有光也沒有聲音。無邊的黑暗如同鐵沙鋪下來,壓得他動彈不得,除了一雙眼睛還絕望地睜着。
不知躺了多久,卧室的鎖忽然咯嘞一聲——
開了。
淩意周身一凜,右手無聲探到枕下,握緊一把水果刀的刀柄。但他緊咬內唇沒有作聲,如同過去無數次一樣。
一聲輕響過後,有人不緊不慢地走進來,舊拖鞋在地上磨擦出令人反感的聲音。
步步迫近。
在他俯身的那一刻,狀似沉睡的淩意霍然睜眼——
近在咫尺處,楊斌五官扭曲放大,表情似笑非笑,難聞的呼吸打在他臉上。
“我猜你就不可能睡得着。”
“你想幹什麽?”
兩人的聲音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低到只剩濁氣。
“出去。”淩意霍然将手一揮,三寸長的短刃橫擋在自己眼前,“否則我對你不客氣。”
記不清從哪一天開始,只要在家留宿他的枕下必定藏着水果刀。
“得了吧。”楊斌習以為常地把刀刃一夾,撇開後掃了他一眼,眉梢眼角都染上了輕蔑的笑意,“你還當以前呢?老子現在見的刀比你見的人還多,想拿這個吓唬老子……”
叮咣一聲輕響,水果刀落地。
兩人無聲對峙,淩意手腕被他使蠻力壓着,鑽心劇痛之下臉頰漲得通紅。楊斌自上而下欣賞,似乎很享受他的痛苦跟恐懼,半晌後方才森然開口。
“不舒服?不舒服就對了,老子就是要讓你不舒服。”說着擡起手,食指狠狠戳自己胸口,“你千方百計想出國擺脫我,我他娘的也很不舒服。”
隔壁就睡着淩素慧,随時有可能醒過來,再劇烈的掙紮都是壓抑至極的,骨關節格勒作響。
“到底怎麽樣才肯放過我,”淩意仰頭繃着顫抖的唇,瞪着血絲密布的雙眼,漆黑的眼珠中映出楊斌猙獰的臉,“我讓你折磨了這麽多年,到今天還不夠嗎?我只想出國去過自己的生活,麻煩你行行好高擡貴手!”
“少他媽裝可憐。”楊斌死死掐住他的下巴,眼神中盡是鄙夷,“以前覺得你這副模樣最拿人,現在怎麽看怎麽惡心。在我面前裝純,在厲醒川面前騷得跟破鞋一樣,玩他媽什麽區別對待?”
說完就将他下巴狠狠一甩。淩意額頂在床頭一撞,疼得猝然咬住舌尖,口腔裏霎時泛起一濃重的血腥味。
楊斌還不解恨,又揪住他的頭發把他抓回眼前:“就知道在老子面前裝相,把老子耍得團團轉!要不是親眼所見我他媽還真不敢信,你跟厲醒川居然在外面像模像樣地租房子過上日子了,天天晚上搖着屁股挨*!”
起初還壓着嗓,後面他就越說越激動,唾沫都濺到淩意臉上。
“一個你媽,一個你,真是一胎裏出來的賤骨頭,碰上個有錢人就往上貼!”
“當年在火電廠,就因為吳仕千大小是個官,你媽就跟他搞到一張床上去了,最後搞大了肚子還要我收留!憑什麽?就憑他吳仕千是知青我不是?!”
頭跟脖子被他拽得懸空,淩意臉頰慘白雙眼卻通紅,胸膛如同風箱一樣拉扯:“你可以說不——”
“放你娘的狗屁。”楊斌斬釘截鐵,“他吳仕千知道我喜歡男的才找到我接手,我要不答應連飯碗都保不住,說你媽什麽不?”
說完他雙眼狠瞪,目光刀一樣刮到淩意臉上:“現在又輪到你了。老子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自己都還沒吃上一口,就被吳仕千的繼子把肉給叼走了。他算個什麽東西,沒有這個姓、沒有他媽他狗屁不是。”
“醒川比你強一千倍一萬倍,你根本不配跟他比。”
“我不配?”楊斌死死掐住他下颌,掐得他颌骨咯吱作響,“這些年我對你死心塌地,你不讓我碰我連手指頭都不摸,你要讀書我從小學供到大學,當我的錢是大風刮來的?還他媽我不配,我看你才不配!”
“想出國甩開我,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只要你敢踏出去一步,第二天我就把你跟厲醒川的事報到電視臺去,我讓全市人民都聽聽,大名鼎鼎的吳副市長都幹過什麽醜事,兩個兒子又是怎麽搞到一張床上去的,到時候我看你跟你媽還有沒有臉活!”
激憤之下淩意牙齒對準他虎口死死咬下,牙間一股腥紅的鮮血跟眼中的淚水一徑滾落。
“嘶——”
楊斌擡手便是一巴掌,壓低聲音威脅:“給我老實待在臨江,再激我你試試看。”
說完手便倏然一松,一邊擦血一邊離開了卧室。門縫下手機照出的那點亮光如同刀刃白光,随着他的離開漸行漸弱,最後終于解除危險。
淩意頂着滾燙的面頰一言不發,睜眼直到天亮。
—
周六那天厲醒川破天荒沒回繼父家。
在外面開車兜風到很晚,他直接去了兩人租的房子,沖了個澡後翻冰箱找東西,這才看見裏面的紙條。
“鹵牛肉不用加熱,保質期八到十天。”
“玉米粒和火腿炒過了,保質期不确定,吃之前聞一聞。”
“面包的保質期還剩兩天,吃不完記得扔掉。”
他微微挑眉,伸手去拿每晚都要喝的氣泡水,卻見玻璃瓶身間還夾了一張便利貼,像是隐藏彩蛋。
上面寫:“淩意的保質期到永遠。”
當晚睡在床上,身邊沒有淩意。厲醒川枕着手臂,一直在想這句話,和寫這句話的人。
第二天周日,跟謝思昀一起去找導師。從教學樓出來,陽光耀眼。謝思昀作勢要攀他的肩,“下午一起吃飯?”
他不動聲色擋開:“也行。”
“什麽叫也行,淩意不在我就是你的備選?聽聽你這勉強的口氣……”
兩人迎着夕陽肩并肩下階梯,背影意氣風發。
大四已經沒多少人吃食堂,他們也不例外。常去的那家粵菜館開在隔壁街,美院門口,步行一刻鐘左右。
路上謝思昀問他:“昨天回租的房子睡的?”
“嗯。”
“淩意不在你怎麽回去了,你不是最煩那房子的黴味嗎。”
“習慣了。”
“得了吧,什麽習慣了,你就是想淩意了。”
厲醒川手插進褲袋,摸到昨晚從冰箱裏揭下來的便利貼,不經意恍了神。
“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你就是想淩意了,所以才會回那兒睡。”
他拿出紙來用手抿開,懶懶反駁:“一周見五六次,有什麽好想的。”
“你拿的什麽?我看看。”
謝思昀伸手去要,他沒給。剛走沒兩步,肩膀忽然被人一拍:“快看,淩意!”
轉頭的一瞬紙條已經被抽走。
“這是誰的字?還怪好看的。”謝思昀展開端詳,笑得饒有興致,“什麽意思啊這話,我怎麽看不懂。”
一個人的保質期到永遠,意味着什麽。
“跟你沒關系。”厲醒川板着臉奪回,面無表情地疊好收入褲袋,自此手不再拿出來。
快走到餐廳門口時,謝思昀忽而又猛拍他的背:“淩意!”
厲醒川啧一聲:“有完沒完。”
“真的真的,這回是真的。”他被強行轉了個方向,“你看,那個不是他是誰?”
隔一條馬路,一個瘦削年輕背影穿着淺白色連帽衛衣,懷裏抱着裝滿畫的紙箱,正踩着方磚慢慢往南走。
只有背面輪廓,看不見長相,但厲醒川還是一眼将他認出。
淩意走路有一個習慣:不看人,只看路。他的頭總微微低着,視線落在腳尖一米範圍內,好像地上有錢似的。但他的背總挺得很直,身量纖纖,步子輕盈平緩,并不是畏縮神态。
“喂,看入迷了?”謝思昀肘他一下,笑着調侃。
厲醒川收回目光繼續往餐廳走。
不出十秒,腳下忽地一頓:“晚飯你自己吃吧。”
“喂——”
伸手連他的衣角都沒碰到,謝思昀就見他轉身直奔淩意的方向追去。
—
天漸漸變暗,夕陽再三徘徊,終于還是淡下去,換成夜晚濃墨重彩登場。
不到兩公裏路程,淩意步伐緩慢地走了快半個小時。經過小區裏的垃圾站,他頓足站了半晌,然後毫無征兆地将紙箱擲下。
嘭的一聲,所有曾經珍視的畫通通進了垃圾桶。
厲醒川在不遠處蹙眉。
扔完東西,視線裏淩意發了會兒呆,背對着他一動不動。
隔着三十米距離,不遠不近。明明只要走過去就能見面,這一刻厲醒川卻忽然覺得,淩意好像在他無法觸及的某個世界,一個錯神的工夫就會消失無影。
他拿出手機,撥出那個滾瓜爛熟的號碼。
大概是感覺到震動,淩意身體微滞,慢慢把手伸進上衣口袋,然後就停住了,一直響到挂斷也沒有接。
厲醒川拿下手機看向屏幕,再擡起頭淩意已經空手走進單元樓。
夜色纏綿,樹影婆娑。
他走到垃圾桶前,挽起袖子拾起所有的畫,又找了輛車把它們統統運回宿舍。
三個小時後才回去。
客廳沒開燈,電視機在播節目,淩意抱膝坐在沙發裏。
“你在家。”換鞋時厲醒川神态自若,只有袖子還高高挽着。
“嗯。”
“不是說周一回來。”
淩意整個人陷在柔軟的沙發裏,如堕泥沼。他先是吸氣,然後緩慢地呼到身體外,用盡力氣拼命壓抑着什麽。
厲醒川這才問:“怎麽了。”
“醒川。”淩意目不轉睛地盯着電視,聲音嘶啞到自己都認不出。
頓了幾秒,厲醒川走過去坐下,兩手松弛地搭在膝間,同樣看向電視。
“在看什麽?”
畫面裏播的是關于地球的紀錄片。
淩意靜靜地沒回答。
低沉的男中音緩緩念着解說詞。每年有無數人流離失所,又有無數人背井離鄉,數據高得驚人。
在這樣的背景音裏,淩意慢慢把頭靠到他肩上,無聲又微弱地戰栗。
“真想你。”
厲醒川彎着背,雙手收緊,喉嚨發幹。
“想我昨晚怎麽不打電話。”他低聲問。
這句話不知觸動了哪根神經,淩意呼吸變重,胸膛一起一伏。
肩膀不久就察覺到一片濕潤。厲醒川側過臉,看見那雙紅腫的眼睛,密實的睫毛下通紅的眼眶,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覺得喘不過氣。
目光越過鼻峰,又看見淩意遠離他的那張臉高高腫起,腫脹的皮肉向外聳着,幾乎立刻聞到自己神經灼燒的氣味。
“你挨打了?”他劍眉緊豎。
淩意不說話,他起身就要去開燈,小臂卻被人拽住。
“醒川,我有事跟你說。”
手心全是汗,不知道攥了多久的拳。
“我不想出國了,我想一畢業就走,到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
不過分開一晚,他就變了主意。
厲醒川背打直,目不轉睛地盯着他,複雜的眼神裏有深沉的不解。
“你跟我一起嗎?跟我一起走好不好。”淩意嗓音微顫,顯然沒有把握,“只要拿到畢業證,到別的城市不靠父母我們一樣能活。要去哪我聽你的,你喜歡哪個城市我都跟着你,到時候咱們租個小房子,哪怕一開始拮據一點,只要咱們倆在一起生活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這些話不知道在心裏措詞了多久,眼下說出來半點停頓都沒有。
厲醒川眉頭緊皺:“淩意——”
“你別覺得我瘋了,”淩意打斷他,上下唇輕輕觸碰,“我想得很清楚。我要離開臨江,越快越好。”
“你要躲什麽?”
“你說呢?”他下巴微擡,“只要我在臨江一天,楊斌就不會放過我。還有你媽媽,她會接受我們的關系嗎?與其到時候鬧得不可開交,不如幹脆離開這裏過我們自己的生活。”
厲醒川下颌縮緊,沉眸緘默不語。
“醒川。”
淩意眼淚未幹,目光卻慢慢鎮定,直截了當地看着他。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去哪兒我都不怕。我身上還有五十多萬,買機票租房子找工作都足夠了,你什麽都不用管,一拿到畢業證我們就走。”
兩人直直對視,一天不見他就憔悴得不像話。恐怕他也知道厲醒川過慣了少爺日子,不可能輕易點頭。
但他雙眼睜得很大,執拗地不移開目光。
厲醒川在這樣的注視下眉峰緊擰,眼神雖然沒有逃避,但卻始終沒有表态。
半晌,他站起身往廚房走。
淩意也馬上站起來,三兩步追上去,在他拉開冰箱門之前将人擋住。
“醒川——”淩意雙手反剪在身後,固執地摁住門,“我真的不能再留在這兒了,咱們倆一起走,永遠不分開好嗎?”
年少時總動不動就提到永遠,哪裏知道永遠二字的艱難。
厲醒川手一伸将他拉開。
他以為這是拒絕的意思,嘴唇堅毅地抿緊,眼淚卻斷了線一樣往下砸。然而冰箱門打開,厲醒川卻蹲下拉開抽屜,拿出冰袋敷上他紅腫的臉。
他猝不及防地一激靈。
“給我幾天時間。”厲醒川凝神看着他,“我需要時間想清楚。”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