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生日禮物
回到家以後他們嫌家裏悶,拿了幾罐啤酒,帶着蛋糕去了樓頂。
那裏是淩意先發現的地方,通道有把鐵鎖,不過只是鏽跡斑斑地挂着。樓頂沒有人晾衣服被子,但有一個寬敞的水泥平臺,旁邊幾根裸露的鋼筋突兀地紮在風裏。
把東西挪到臺子上後,淩意折疊雙腿面朝蛋糕。厲醒川背對樓外,右腳踩上臺面,神色淡淡的。
“你怎麽知道今天是我生日?”燭火簇簇映在恬靜的眉眼中。
“忘了當時手術是誰幫你辦的手續?”
原來他從那個時候就記得。
蠟燭插得太密,沒經驗的人從外圈往裏點,最後幾根很容易燒到手。點到一半厲醒川就接過打火機,不動聲色地收尾。
心中的感情紛繁複雜一時無法多說,淩意只能低頭去折贈送的壽星紙帽。
頭頂墨色天空星羅棋布,滿月銀盤如盞,沉寂的夜躁動而平靜。
破舊的樓頂,最小的1磅蛋糕,兩個人。這樣的生日本是寒酸凄涼,但在淩意心裏,卻好過任何豪華奢靡的場面。
戴上壽星帽,他正要閉眼,厲醒川卻波瀾不驚打斷:“不等十二點了?”
“不等了吧。”他笑笑,“明天我想早起去畫室,今天不熬夜了。”
“病剛好就折騰?”厲醒川微愠。
“我沒事,真的沒事。”淩意彎起右臂秀肌肉,“校醫也說了多休息就行,別把我想得那麽弱不經——”
蛋糕是單層雪頂,最中央一粒草莓上插着巧克力做的數字牌,上面寫着“23”。厲醒川拔下來粗暴塞進淩意嘴裏:“閉嘴。”
淩意用牙齒咬着巧克力牌,笑得鼻頭微皺,半晌咬下一口清脆咀嚼。
厲醒川大拇指用力蹭他嘴角,蹭下的巧克力屑剛要擦掉,淩意卻一俯身含住。
壽星帽的尖角近在咫尺,指腹被口腔緊裹,觸電般的心悸連到骨髓,渾身随之戰栗。厲醒川生硬地将手抽回。
淩意摸了下劉海,悶頭藏笑:“幫我拍一張吧。”
厲醒川僵硬地接過手機。或許心緒太亂,想開相機卻意外滑開相冊,頭一低視線就瞬間停駐。
裏面幾乎只有一個人。
睡着的,醒着的,展眉的,皺眉的,他這一輩子第一次看到這麽多自己。
見他神情不動,淩意探過頭去,“不會用嗎?”
然後就尴尬地縮回去。
“我随便拍的。沒給別人看過,就是留作紀念。你這麽大方,不會讓我删掉的對吧?”
早春的風裹着這道溫順的嗓音,柔柔送進厲醒川耳中。他斂眸打開照相機,似乎是漫不經心地低聲道:“幾張照片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趕緊許你的願。”
蠟燭都快燃完了。
燭蕊在微風裏輕輕搖曳。
淩意輕顫睫毛閉上眼,虔誠地雙手合十,白淨的臉頰上燭影如霧,幹淨的指尖輕輕抵在下颌處。
厲醒川出神片刻,随即才将鏡頭對準。
大約十秒後,淩意睜開眼吹滅蠟燭,伸手去要手機:“把我拍得怎麽樣?給我看看。”
厲醒川擋開:“等等。”
“等什麽?”
“眼睛閉上。”
“不是剛睜開?”
“讓你閉上就閉上。”
“幹嘛,有禮物?”
厲醒川低嗤不語。
淩意玩笑般閉上眼:“可別變出什麽戒指來,承受不起。”
下一刻眼皮上多了層溫熱的掌。
厲醒川左手捂住他眼睛,右手将剛拍的照片發給自己,然後簡單利落地删除了聊天記錄。
松開手後,面無表情。
淩意徐徐睜眼,眼前空無一物,期待的面容僵在原地。
“真沒禮物?”
“忘了。”手機淡定歸還,“想要什麽就說,之後補給你。”
淩意湊近凝視:“什麽都可以?”
夜晚将他的眼睛染得黑亮。
“你就不怕我為難你?”
覺得太擠,厲醒川手一撐,從容不迫地坐到邊緣:“你能有什麽創意。”
無非是畫具、留學、一起去什麽地方玩玩兒。
生活簡單,腦子更簡單。
“實在想不出來就先攢着,想到再提。”厲醒川眉峰微挑。
二人之間隔出兩拳距離。
擔心安全問題,淩意有片刻猶豫,不過最終還是慢慢挪過去與他并肩懸腿。
剛坐定,肩膀忽然被人一晃——
他心跳驟停,尖叫閉眼抱緊身旁的胳膊。鎮定幾秒後再眯開眼,只見厲醒川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淡漠強悍的表情裏透着欠打的漫不經心。
淩意臉都白了:“你吓我幹嘛。”
“這是告誡你不要逞能。”厲醒川雙手向後撐在水泥臺上,“別我做什麽你就跟着做什麽,我跟你不一樣。”
淩意緩了緩,嘴唇抿出一道倔強的線條。
“不服氣?”厲醒川饒有興致。
淩意深吸一口氣,閉眼轉身雙手一推,徑直将人推倒在冰涼的水泥平臺。
肩胛骨撞得砰一聲響,厲醒川吃痛低罵了句髒話,只見淩意壓在自己身上,很緩慢很膽怯地睜開眼。
“起來。”這回換成他不能亂動,否則兩人一起性命不保。
夜風将劉海吹亂,發梢被月色照得泛着淡淡的光。淩意清澈的瞳仁裏倒映厲醒川冷峻的臉。
“有些事我能做到,你不一定做得到。你信不信?”淩意繃着蒼白的唇。
厲醒川下颌縮緊:“你跟我較什麽勁。”
淩意卻執拗起來:“我能做到一輩子不結婚不要孩子,你信不信?”
厲醒川不耐煩:“一輩子的事誰知道。”
“你不信?我是說真的醒川,我說真的!這輩子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厲醒川幹脆把頭轉開:“少說瘋話。”
“不信算了,反正這都是我的心裏話。你怎麽想的?”
“什麽怎麽想的。”
“以後啊,我問以後,你以後會不會和人結婚生孩子。”
毫無遮擋的樓頂,淩意不管不顧,兩只手去扳厲醒川的臉,“你把頭轉過來,你看着我。”
微涼的夜風順着褲管往裏鑽,灼燙的目光卻一直燒進彼此心底深處,顫動的呼吸落在臉上。淩意固執地盯着厲醒川。
半晌,輕描淡寫的嗓音在頭頂響起:“我不喜歡孩子。”
“你答應了?”
厲醒川惜字如金。
望了他半晌後,淩意俯身将他吻住,“你就是答應了。”
大丈夫一言九鼎, 承諾要用一生踐行。
厲醒川仰躺在臺面,屈起雙膝将人護在腿間,左手摟他的腰,右手摁住他的背不讓他亂動。
吻到一半,淩意嘴唇稍離,摩挲着襯衫的紋理低低呢喃:“你晚上換衣服是要去哪兒?”
人生頭一次打算正經給人過生日,正經到提前準備好正經的衣服,結果對方以為自己是要出去。
厲醒川背部一僵,掐着他的下巴發洩般吻上去……
翌日清晨,豔陽高照。
時間已經不早了,但卧室裏仍然安靜,除了一點淺淡的呼吸聲。
窗外飄來小孩朗讀英文的聲音,一定又是樓上的那棵“豆芽菜”。床榻上厲醒川溫熱的臂彎裏,淩意皺起鼻根,慢慢從深眠中蘇醒過來。
摸過手機,他緩緩睜開眼睛。唔,還早,才十點……
十點!
窗簾緊緊合着,所以屋裏光線昏暗。床上地上到處是亂扔的衣服襪子,拖鞋也是東一只西一只。
以最輕的力度拿開壓在身上的胳膊,他迅速蹑手蹑腳下床,開始滿屋子找自己的衣服。
找到垃圾桶附近,一眼瞥見裏面三四個用過的套子,還有幾大團用過的紙巾,馬上眼疾手快地系緊拎出房。
昨晚兩人就從餐廳一路做到卧室,天都快亮了他才被迷迷糊糊放平。去畫室畫畫是來不及了,但下午還要打工,得抓緊時間洗個澡吃點東西。
弄完出門,剛好十一點。
還沒走出小區,意外接到母親淩素慧的電話。
他停在昨晚醒川靠過的那棵白玉蘭樹下。
“淩意,忙嗎?”
母子倆感情生疏,電話裏居然有一絲客套。
“幹嘛。”淩意問。
“不幹嘛,媽就是問問你,這幾天有沒有空回家一趟。”
“你有事?”
他媽頓了一下,說:“好久沒見你了,怪想的。沒事媽就不能見你了?”
“我最近挺忙的,”淩意語氣軟下來,“這幾天回不去,周末吧。”
“诶好。”他媽很淺地笑了一下,問他,“最近在忙什麽?身體還好吧。”
“沒忙什麽。”淩意伸腳挪開地上的白色花瓣。
“那你買好車票以後告訴我,媽媽給你做桂花糖餅。”
“嗯。”
沉默了一會兒,沒有話說,他媽只能挂了。淩意沒有多想,照常打工畫畫。
周六那天結束畫室的兼職以後,他回家拿上東西,又給冰箱裏的幾樣吃的貼了條,告訴厲醒川必須在周日前吃完,吃不完也要記得扔掉,他周一回去。
坐大巴返回老家,走到家門口,客廳有電視節目的聲音。
拿出鑰匙開門,剛開一條縫,一股煙味就猛然嗆出來。他下意識後退了一小步,可惜裏面的人已經聽見動靜。
“淩意回來了?”
一邊說,一邊有拖鞋在地上重重趿拉的聲音。開門楊斌嘴裏還叼着煙,笑起來煙灰直往下抖。
“進來進來,這麽晚到怎麽也不讓我跟你媽去接你。”握緊腕又回頭喊,“素慧,兒子回來了!”
淩意把他用力推開,一言不發走進房間。聽着房門摔響,楊斌在後面冷笑一聲。
晚飯淩意全程沉默,吃完以後楊斌說出門見朋友,離開得十分刻意。淩素慧留淩意在客廳,電視聲音調小,輕輕撫摸他單薄的膝蓋。
“怎麽穿這麽薄的褲子。”
“臨江不冷。”
“身上還有錢嗎?”
“你到底想說什麽,”淩意冷着臉,“不說我回房了。”
無所适從地收回手,淩素慧忍不住道:“聽說你要出國?”
自己的孩子要出國,她用的卻是聽說這種字眼。
淩意頓了一下,很快鎮定:“是。”
本以為媽媽會問他去哪兒學什麽,什麽時候決定的,具體是怎麽考慮的,沒想到淩素慧擡起眸,有些惶恐地看着他:“哪來的錢?”
淩意擰眉:“不用你管。”
“你是我兒子,出國這麽大的事怎麽不用我管?聽你們老師說你要去美國,三年至少要一百多萬,是不是真的?”
“跟你沒關系,我不花你的錢。”
“你這是什麽話。”淩素慧兩手疊在一起,眼眶霎時紅了,“我這個當媽的什麽地方對不住你,讓你對我這種态度?這回出國的事也是,要不是楊斌告訴我,我到現在還蒙在鼓裏。”
淩意一早猜到是楊斌說的,當下心裏一梗,語氣更是不快:“他告訴你幹什麽,是不是又不想讓我去?媽你能不能別什麽都聽他的,他根本就不是什麽好東西,我自己的事自己能作主!”
“他不是好東西?”淩素慧不解地看着她,雙眼通紅,“他不是好東西誰養你這麽大的?淩意,媽媽從小就教你,做人不能沒有良心。楊斌雖然不是你親生父親,但是這些年他可沒虧待過我們母子。你也大了,多少該懂些事,你自己說,換一個人能保證像他這樣不計前嫌對我們嗎?”
聽到這種颠倒黑白的話,淩意胸膛劇烈起伏,氣得說不出一個字。
淩素慧抽出一張紙巾,低頭揩了揩淚:“養大一個孩子不容易,你哪裏懂得我們的難處。就拿這次出國的事來說,阿斌不僅不反對,還說有機會出去見識是好事。而且他知道你性格要強,不好意思跟家裏開口,前兩天主動跟我商量,要把這個房子賣了給你當學費。”
話音剛落,淩意霍然起身,“他——”
“你先不要激動。”淩素慧打斷,“我知道你不想要他的錢,我也是這個意思。咱們母子倆拖累他這麽多年,害得他連個自己的孩子都沒有。這房子是婆婆留給他的,他手頭就這麽一點資産,為你賣掉算怎麽回事?真要是要了他的錢,将來我就是死了,也要被祖宗戳脊梁骨的。”
提到死這個字,她聲音哽咽,仰頭拉住淩意的手,柔若無骨的指節懇求般揉搓。
“媽知道,你們這麽大的孩子總覺得國外的月亮比國內的圓,一個個都想往外跑,想到國外潇灑去,媽都明白。但你也不能不考慮咱們家的實際情況,現在國內教育水平也很高,連你老師都說,以你的水平只要肯下功夫,國內什麽樣的美院研究生都考得上,沒必要非得出國。”
母子倆四目相對,淩意臉頰慘白,一個音節都還沒有吐出,兩行熱淚已經重重滾落。
“我自己出錢,不需要你們管。”他喉間劇烈抽搐,渾身顫抖。
“還賭氣。”淩素慧少見地垮下臉,“難道真像阿斌猜的那樣,你打算去找仕千要錢?”
空氣霎時凝結。
她凝眸肅穆:“淩意,人活到什麽份上都得有骨氣,咱們娘倆兒這輩子就是餓死都不能要你親爹的錢。”
否則當年固執留下淩意這件事,就徹底變成了一場交易,誰還肯信她那可憐的一片真心?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