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身上的那些疤
臨江兒童醫院。
出租車剛一停表,小樹的臉已經耷拉下來:“淩叔叔,不是出去玩嗎,怎麽又是來醫院啊。”
淩意将裝證件的包緊緊背着,從另一邊将他抱下車:“最近爸爸經常帶你過來嗎?”
他郁悶地點點頭:“每隔一天就要來一次,要換衣服,還要打針。”
“那爸爸每次帶你去見的是哪個醫生,小樹還記得嗎?”
“嗯。”
不高興歸不高興,他還是老老實實地拉着淩意朝某個方向走,好像真的已經将路線銘記于心。
“你怎麽會記得?”淩意有些驚訝。
“那裏有只大恐龍,爸爸抱我坐到上面去玩過。”
為了讓來檢查的孩子們沒那麽緊張,兒童醫院會特意擺放許多玩具跟游樂設備。果然,上了二樓,遠遠的就看到一只深綠色的大恐龍立在走廊盡頭。見那裏沒人,淩意笑了笑:“今天沒有人騎大恐龍,一會兒叔叔也抱你上去。”
小樹拍着手說好啊好啊,接着就興致勃勃地拉着他的手往裏去。但越是接近那裏,氣氛卻越是肅穆得不對勁。從人頭攢動的呼吸內科、骨科往裏走,病人似乎越來越安靜,談笑聲幾近消失。
到了走廊盡頭,只見磨砂玻璃門上印着三個紅色的大字:腫瘤科。
淩意頓足低頭,愕然地看向一無所知的小樹。小樹仰頭沖他笑:“走叔叔,我們洗手去。”
“為什麽?”
“你看呀,你看。”他驕傲地指向門上的那三個字,“那裏寫了:要、洗、手。爸爸說每次來都要洗的,不然會得病。”
如此殘酷又善意的謊言,淩意第一次希望它是真的。他站在原地深深地呼吸,好像要把所有的消毒水味都吸進肺裏,直到小樹不安地拉拉他的手,這才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帶小樹找到醒川所說的劉大夫。
“我還是那句話,你們做家長的不要先亂了陣腳。他這個病發現得早,現在臨江的醫療條件又是全國領先的,治愈的希望很大。”大夫總是願意給予求生的人一些希望。
接着就是辦住院、鋪床、收拾平時會用到的東西,安頓好以後第一件事是抽血。小樹很乖很聽話,全程不哭也不鬧,連護士姐姐都忍不住獎勵他一顆糖吃。
等護士走了,淩意一手幫他壓着針孔,一手給謝思昀發短信:“思昀,小樹在兒童醫院住院部3-17,你今天方便過來一趟嗎?醒川讓我第一時間聯系你。”
剛點擊發送,一只攥着糖的小拳頭伸到他眼前:“淩叔叔,可不可以幫我放到唐老鴨的包包裏。”
“怎麽不吃?不想吃麽。”
“等爸爸來了才能吃,爸爸說過不能随便吃別人給的東西。”
孩子太小了,病服沒有合身的,拳頭一大半都籠在袖子裏。淩意抱着他,從白天抱到傍晚,一直沒等到厲醒川。
六點時分,天近黃昏,病房門終于被推開,進來的是急匆匆趕到的謝思昀。
“謝叔叔!”小樹喜笑顏開地從病床上坐起來,張開手臂讓他抱。
“思昀。”
“來叔叔抱抱,哎喲喂小祖宗,你怎麽又沉了!”謝思昀一口氣還沒喘勻,就抱起小樹來蕩了蕩,扭頭問淩意,“醒川還沒來?”
“沒有,”淩意慢慢搖頭,“他說他有事要辦,辦完了馬上就會來。”
當着孩子的面,很多話不便直說。謝思昀脫去外套,擰了一下小樹的鼻子,笑嘻嘻地道:“我今天忘帶禮物了,現在出去給你買,你在這兒乖乖睡覺聽到沒有?”
小樹一聽,立馬聽話躺平,雙手疊着放在肚子上:“聽到啦!”
兩個人這才放心地出去。
走廊的溫度比屋內要低得多,玻璃上凝了水霧不說,膠椅也涼得冰手,只有晝夜不歇的繳費機永遠火熱。
“你一個人來這兒方便嗎?”淩意坐到膠椅上,伸手摸了一下旁邊的位置,确定上面沒有水汽才叫謝思昀也坐下來,“不會有什麽人認出你來吧。”
“這種時候了還說這些幹什麽。”謝思昀也用手在椅面上摸了一下,然後才坐下來,“住院手續都辦完了?之前醒川跟我大概說過小樹的病情,我以為怎麽樣也要下個月才會住院,沒想到這麽快。”
原來醒川早就告訴過思昀了,難怪他并不覺得驚訝。淩意低下頭,兩只手墊在大腿下面取暖:“辦完了,大夫說一切順利的話下周可以手術,之後就看恢複情況了。”
謝思昀松了口氣,默然片刻又問:“醫院讓你預繳費用了吧,花了多少錢?我先替醒川轉給你。”
“不用了,醒川給了我一張卡,我下午在樓下的atm機查了一下,裏面有一百六十多萬,做手術根本用不了這麽多。”
謝思昀點點頭:“他替你想得很周到。”
淩意聽出他話裏有話,剛想問他什麽意思,身後忽然傳來急促尖利的高跟鞋聲音。兩人同時回頭,看清來的是誰後又同時站起來。
“阿姨。”
“厲阿姨。”
厲微顯然剛得到消息,氣勢洶洶地拎着包奔過來,“厲茁呢?”
“在病房裏。”
她的目光從他們臉上劃過,像玻璃渣一樣帶着銳勁,然後才轉身走到房門口透過探視窗往裏看,不過并沒有推門進去。
大約是為着以前那些事,每每在她面前淩意總有些膽怯,不過扭頭看向謝思昀,發現他也嘴角緊繃面色發苦,就知道不止自己一個人怕她,心裏倒好受許多。
奇怪的是厲微就那麽在那兒看着,包拎在右肩上一動也不動,不知道在想什麽。半晌後她恢複那種趾高氣昂的神情,轉身走到謝淩二人面前,目光淩利地檢視他們,“厲茁住院了,為什麽不告訴我?”
淩意低聲道:“下午忙着辦手續沒有抽出時間。”
“我的孫子住院,誰讓你多管閑事的?”
“淩意也是想幫忙。咱們大家都不想小樹有事,誰帶他來住院都一樣,最重要的是小樹,您說對不對。”
謝思昀這一幫腔,成功把厲微的火力給吸引了過去。
“思昀,咱們也有好幾年沒見了,怎麽你一開口不問我聲好,反倒跟我唱起反調了?是不是在那個烏煙瘴氣的娛樂圈混久了,忘了對長輩應有的态度。”
大明星當慣了的謝思昀哪被人這樣噎過,當下臉色就變了變。
“厲阿姨,我們是作為醒川的朋友來幫忙的,不是來聽您教訓的。”
“幫忙?”厲微的目光在他們倆的臉上來來去去,一刻也沒閑着,“你們以為你們這是在幫忙嗎,你們是要害死醒川!”
“您這是什麽話,我們怎麽可能害醒川?”
“還說不是害他,要不是楊斌給我打電話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厲微在兩人面前來回踱步,高跟鞋的鞋跟篤篤直響:“你們以為把孩子藏在醫院,這樣就是幫醒川了嗎?知不知道他下午就被楊斌的人給拘了,現在正關在拘留所裏呢!”
“什麽拘留?”淩意渾身一震,“怎麽會拘留呢,他犯什麽事了?”
話音剛落就聽啪得一聲脆響,厲微反身狠狠一耳光扇在淩意臉上,登時将他打得跌坐下去:“你還有臉問!”
“厲阿姨!”謝思昀上手捉住她右手,“有話好好說,淩意他什麽也不知道!”
厲微急促呼吸,胸膛劇烈起伏,細長的指尖指住淩意便罵:“你這個出爾反爾的東西,誰讓你回來的?你害了醒川一次還不夠,現在還要來害第二次。我告訴你,我告訴你們!我現在就要把厲茁帶走,我看你們誰敢攔我?”
說完又沖上去要打淩意第二次。她雖然已近五十,但被心裏那股恨意驅使着,力氣竟出奇得大,謝思昀一個人幾乎弄不住她,眼睜睜看她朝椅子上的淩意殺去。正覺得要糟,卻見淩意起身死死抓住她兩只手,猝然将她往外一推,撲過去擋在了門口。
“不行,你不能把小樹帶走。”
那五個指印還清晰地印在慘白的臉上,他身體微微地抖着,但神情卻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那雙眼睛執拗堅強,漆黑的瞳仁嵌在一汪水裏,一望進去深不見底,其中仿佛蘊藏着無窮無盡的能量。
就這片刻功夫,謝思昀迅速将帶來的幾個人叫上樓來,強行将厲微控制在病房之外。
“厲阿姨對不起,我們答應過醒川,在他來這裏之前誰也不能帶走小樹。”
厲微氣得發抖:“他糊塗你們也糊塗?那孩子不是他的,不還回去難道要讓醒川犯法嗎?!”
不是他的?
這是什麽意思。
淩意驚愕地看着她。
正在此時卻聽病房的門吱呀一聲,穿着病號服的小樹怯生生地探出一顆頭來。
“奶奶?”
童稚幹淨的嗓音與剛才的一切歇斯底裏、陰謀算計都格格不入。厲微背對着他,周身就此僵硬。
“奶奶?”小樹又叫了她一聲,“是奶奶嗎?我聽到你的聲音啦。小樹在這裏啊奶奶。”
走廊突然完全的寂靜,沒有任何人說話。
小樹迷茫地看着所有人,發現沒有人理他。想出來,看了淩意一眼,淩意卻對他微微搖頭,示意他站在裏面不要動。
“奶奶……”
厲微還是沒有回頭。半晌後她推開身上的幾只手,步伐決然地離開了,不知道還會不會再來。謝思昀一口氣洩下去,險些當場癱軟在地。反倒是淩意,他在巨大的震驚和沖擊下仍不忘記自己的責任,第一時間将小樹送回房裏,并且将房門緊鎖。
然後又是久久的安靜。
重新安頓好一切後,淩意脫力般坐到椅子上,先是發怔,繼而低頭掩面。他想問醒川怎麽會被拘留,也想問小樹怎麽會不是醒川的孩子,但千頭萬緒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說起。
過了一會兒,一只手搭到他的肩上,“對不住,我在這兒還是讓你挨打了。”
淩意将滾燙的臉埋在掌心,輕輕搖了搖頭,“沒關系。”
都習慣了。
“我只是想不通她到底為什麽這麽恨我。”
難道僅僅因為他跟醒川的過去?那的确是他主動,但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怎麽能全怪到一個人頭上。
搭在他肩頭的手卻慢慢收緊。謝思昀默然片刻,突然淡淡地苦笑一聲:“還能為什麽,當然是因為醒川當年為了讓你有安全感,瞞着所有人跑去接受結紮手術的事。”
話音落地,淩意一節節擡起脖頸,目光裏全是驚駭。謝思昀也看着他,右手慢慢拿下來放到膝上,嘴唇微微張開:“淩意……”
當年厲微以為兒子再怎麽叛逆,将來為親生父親延續生命是一定肯的。沒有想到他這樣的說一不二,答應了淩意的事無論如何都要做到。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但愛過的人身上必定留下痕跡。厲醒川的身上除了幾枚牙印,還有一些手術留下的印記。那些疤太小,跟心裏的相比可以忽略不計。
不過這件事的細節謝思昀也并不知道許多。他唯一能告訴淩意的,是厲醒川如何在萬念俱灰的情形下收養了小樹。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