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他
他走進問詢室,身後跟了兩名警衛。他突然停下,轉身跟那兩個人交代了一下,他們就又離開了。他沒有回頭等着那兩人離開,而是繼續走到了肖安的對面坐下來。警衛将門帶上,沒有上鎖。
現在,他和肖安隔了一張一米寬的桌子。桌子本來是會議記錄用的平板設備,現在沒通電,玻璃面板上反光,露出很多人的指紋。他穿了一件黑色夾克,不厚,因為最近天氣已經轉暖了。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因此也并不兇惡,右眼角邊有一個小的肉灰色脂肪粒。
肖安自己抓傷自己流出的血跡幹在胳膊上,皮膚緊巴巴的。
“他們說想先給你處理一下傷再來見我,我說沒必要。”
他率先開口,語氣沉穩,語速适中,讓人想要相信。生活中慣常發號施令的人多有這種特點。他們知道自己說出的每一句話會有什麽效果。
他并沒有把肖安當成孩子——他不會犯如此愚蠢、如此沒有意義的錯誤。就像肖安的年齡、長相不會改變肖安做過什麽一樣,肖安是否衣着整潔狀态正佳,對他來說也沒有區別。
“我知道,你們相信的,和你在全網直播裏說的所有東西,都很對,都沒有錯。”他停了一下,似乎等待肖安接話,但肖安沒有,“所以,傳出去也沒什麽不好。客觀來說你們這次行為造成的社會影響是非常積極正面的。聯邦的現況也不止你一個人想要改變。”
肖安動了一下,他認為肖安是想要說話,因此他停下來,等肖安開口。
但肖安仍舊沒有說話。
因此他點了點頭,微笑了一下。
“你沒有煽動暴力抗争,為什麽?”
“因為沒有必要。”
“暴力就是激發人最直接的方法。将人分類,劃出來’你’和’我’,通過分離來互相定義,從而産生沖突。這種力量将是源源不斷的,而且發展很迅猛。你是個天生的領袖,對于你這種人來說,控制這樣的人群,才是達到目的最快的方法。”
“時代已經變了。信息爆炸,所有人都想要控制別人,最後結果就是人群對控制的那一套逐漸免疫。當然,意識形态鬥争是永遠不過時的話題。但花費大量人力物力財力制造一個成分單一的社會又有什麽意義?它對生産力的發展和國家的進步毫無益處。唯一的益處,是便于控制,也就是服務于少數人的權力。”
“穩定是發展的前提。”
“發展的前提是人們有發展的意願。”
Advertisement
“從群體的角度來說,如果不進行單一方向的引導,任何群體都不可能有什麽統一的意志。聯邦是個很大的社會集合,制度和社會規則就是引導群體意志的重要方法。”
“歷史上有太多例子了。社會的僵化只會導致社會矛盾的加劇。”
“我想你對聯邦的政治現況也一定有了解,不然不會選擇常家做切入點。聯邦內最大的不穩定因素其實并不在你們,而是在這些具有經濟手段和經濟條件控制聯邦的人身上。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目的,都想占有社會資源為自己所用。聯邦政府要做的,就是平衡協調各種力量,保持社會運轉,保證民衆最基本的生活需求。”
肖安笑了:“我很想理解你的立場。你比我權威,比我年長,比任何人都掌握更多的信息。”
他沒有接話。
“你永遠不可能理解的,是我們。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願意不願意走到這一步,你眼中所謂的民衆都已經成為了一個虛拟的概念,兩個字,一句話,從來不是真實存在的對象。我在組織發展的過程中也猶豫過是否要預設你的立場——就像你說的,劃出敵我一定有利于鬥争。可是我後來意識到你的立場對我們來說并不重要。你也比我想象的還要害怕。害怕我們。”
“人們也害怕槍炮,更害怕死亡。以現在的社會情況來說,流血犧牲又能改變多少?聯邦可不是沒有經歷過內戰。以史為鑒,不要重蹈覆轍。”
肖安感到憤怒,冷漠地注視着那個權力頂端的人。
“如果不是這件事,你,和我,永遠都不可能坐在同一張桌子的兩端說話。”
這是事實。
他一瞬間顯出了老态。但即使如此,他也永遠不可能将肖安看作平等的人。這是一個無法被滿足的要求,除非他不是他。
“人類社會,不可能消除權力。”
肖安點了點頭:“那就制造權力。”
“你還這麽年輕……為什麽要做這件事?”他問。
“因為我繞不過。”肖安回答。
全網直播之後的兩天,西京迎來了少見的大晴天。天前所未有的藍,樹葉在陽光下片片分明,一坨坨的白雲亮得晃眼。人們紛紛拍照,走到戶外。事實上,很少有人提起兩天前的那件事。一切塵埃落定,成了人們的默契。
肖安是不可能死的。他也不能消失。尤其在這種關鍵時刻,他必須定期出現,說些無關痛癢的話,最終被繁忙的社會生活遺忘。把冬梅變成昙花一現,才能将整個事件的影響降到最低。肖安答應了,不為別的,只為保證餘江海活下去。
歸根結底,他是個十七歲的孩子。
但很多人并沒有這麽幸運。肖安即使知道也無能為力。他之後漫長的人生都要在密不透風的監視和控制下度過。他當然只能在規定的時間內與外界聯系,每一次聯系的所有信息都被審查。這也許就是他們認為的,殺死一朵花最好的辦法。
就是讓它枯萎。
肖安在西京監獄住了一個多月之後被轉移到了臨川的一個教育中心。他手腕內側的身份識別芯片被取出,換成了不間斷發射信號的定位裝置。“肖安”這個人已經消失了。他們的組織雖然受到清查,但由于各方出力保護,加上執行人員內部已經産生了獨立意志,因此組織僅從數據上來看其實增加了人數。肖安在确認餘江海人身安全無礙之後重新回到大衆視野。可是人們之間早就有了默契,不論他之後再說什麽自相矛盾的鬼話,也很少有人會信了。
西京贏來夏天的時候,肖安找出來一件餘江海曾經的短袖T恤當做居家服穿。餘江海留在衣服上的味道日漸減少,取而代之的是教育中心的沐浴露味。肖安的頭發長長了,過了肩,他将頭發向後束起,紮了個馬尾。
人為悅己者容,這話倒是沒有說錯。進教育中心之前,肖安從來沒有發現自己其實每天都有刻意整理自己的容貌,修剪發型,搭配衣服,就好像他和餘江海的個人意志之間一直有一場隐形的競賽,他想要把餘江海從餘江海的手裏贏過來。
肖安瘦了一些,眉眼間更加成熟。冬梅從不曾凋謝,只是沉睡。他待遇還算不錯,住了一個獨立的小院。他所住的小院裏甚至連尖銳物品都沒有——他是沒有死亡的權利的。
這就回到了那個問題,生存或是毀滅。肖安如果想要生存,就必須死亡。可他不能死,因此只能毀滅。真的走到這一刻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絲毫不畏懼個人犧牲。因為他并沒有什麽特殊之處。如果人們能活下去,他就自然也能活下去。
那天,肖安正在吃午飯的時候,院子裏來了一個人。
天已經很熱了。可肖安還是想在露天的地方呆着。他把小餐桌挪到外院,飯還沒吃完就已經汗流浃背。那件海哥的T恤濕到了一半,他抖着T恤的前襟,扇些風。他的頭發束得不緊,這會兒掉了一縷下來。
他放下筷子,左手将頭發別到耳後,右手端起旁邊的水杯喝了口水。
那縷頭發貼着脖子并不舒服,他準備吃完之後重新把辮子紮一下。
但這件事,被另一只手代勞了。肖安的身體僵在原地,努力分辨這是幻像還是真實。即使是最甜美的夢境,他也不會妄想這種好事。生活就是這樣,生活并不仁慈。
“你瘦了。”餘江海站在他背後說。
下一秒,肖安扭過身抱住餘江海哭了起來。
他把鼻涕眼淚全部蹭到餘江海的衣服上。瘦的人當然不止他一個,他的額頭能夠清晰感覺到餘江海的肋骨。他哭到一半,突然覺得自己很不好看。他向來不适合紮辮子的。頭發束到後邊之後暴露出來他的全部臉型,顯得他的臉不夠靈動。
“你什麽時候走?”他哭完之後擡頭問。
餘江海張了張嘴,最後不清不楚地說了一句:“不走了吧。”
肖安的心沉了下去,馬上就要發火。可他看着餘江海的眼神,意識到這對雙方來說都是一種成全。如今他遠遠贏過了餘江海的個人意志,也仍舊不可能動搖他。
餘江海突然笑了起來,腹部肌肉在肖安的臉前震動。
“你肯定要厭煩我。”
“那時候你再走?”
“那時候我再走。”餘江海點了點頭,“小安,其實你不用做這種選擇……我也不會出什麽事,外邊幫助我的人比幫你的還多。他們很多早就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提前打通關系做了不少準備。”
“但是我當時沒有把握。”
餘江海的嘴唇起皮,眼圈青黑,狀态遠不如肖安。
肖安松開餘江海,掀起T恤的下擺擦臉,掀到一半手僵住了,覺得這動作太不雅,一時間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最後他一點一點往下蹭,把衣服放了下去。肖安心裏悔恨,恨自己行為舉止太孩子氣,不夠成熟,不夠魅力。餘江海看在眼裏,也不說話。他站的位置正好能幫肖安擋住熾熱的陽光。在他投下的陰影中,肖安T恤上的汗漬洇成了一個均勻的倒三角。
作者有話要說: 結尾是早就想好的。
還有一張尾聲
嗯交代一下另兩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