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容煜說罷,起身将關嚴實的窗子打開了幾分。
燃了炭火的屋子,唯有留下透氣的地方,才不會過于沉悶。
屋外上了日頭,暖暖的照在人身上,就好似不曾有過黑夜一般。
又是新年了,有些事不必叫它等到第二年還來擾人。
兩個人都沉默着,容煜在等安陽侯的解釋。事到如今,唯有坦白才可以得到從輕發落的機會。
良久,安陽侯深吸了一口氣道:“老臣兢兢業業數十年,還望陛下念在舊情,對臣網開一面。”
從始至終,安陽侯都在以老臣的自稱。
容煜壓回過身,問他道:“譚杏兒腹中的孩子是何人的。”
“臣不知,許是哪個嫖|客的罷……”
“糊塗,你為官數十載,構陷同僚,欺上瞞下,這就是你悟徹的為官之道嗎。”
安陽侯聞言笑了笑,看着自己手中的玉牌,道:“陛下還年輕,為官之道,豈是非黑即白那樣簡單。陛下若是生氣了,治老臣的罪就是。”
生氣,容煜确實該生氣。
安陽侯狀告裴印堂的時候,他有那麽一刻是相信的。
在容瑰公主還沒有嫁過去之前,他是真的在為譚杏兒這樣一個無辜的弱女子做綢缪。
可事實不是如此,這段時日裏內院送來的每一封密信都讓他覺得,這個譚杏兒有問題。
“安陽侯找青樓女子假冒譚杏兒姑娘,是因為心中不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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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原本定下的人,就是真正的譚杏兒,到最後關頭才匆匆改了計策。不然完全可以找一個訓練有素的頂替,而不是青樓女子。
安陽侯蹙了雙眉,靜靜跪着。容煜什麽都知道了,那個人說的沒錯,小皇帝身在皇城心卻不止在皇城。
越是沉默,便越是供認不諱。
容煜不知道是什麽讓安陽侯臨時反悔,換了別人假冒譚杏兒,但正是這一步,才讓安陽侯露了破綻。
“什麽人指使的?”容煜問了一句。
這人在随州數十年,向來圖個安穩守財。驀然使了這麽個計策,矛頭直指裴家,卻連個細作都不曾仔細安排,定然是有人背後催着。
“是臣一人所為。”
“為了什麽?”
容煜知道這不是真話,但還是習慣性問了一句。
安陽侯面不改色道:“結交裴府,将勢力拓入盛京。臣的兩個兒子大了,臣不想讓他們一輩子待在随州。”
此番話緩緩而陳,不卑不亢。不像是認罪,倒像是慷慨赴死一般。
容煜坐在椅子上,垂眸看着地上的人,“安陽侯方才說的非黑即白,朕會考慮。朕也告訴你一句話,今日不你願告知朕的事,他日朕若得知,便不會再像今日這般了。”
召見,詢問。這樣的事他不會做第二次,人心不都是軟的,有些情義他在乎,但這朝中多得是不在乎的人。
“內院之名,臣也聽過,臣相信陛下有朝一日能查出來不一樣的東西,但臣今日的話已經說完了。”
“既然如此,就回去吧,往後再別到盛京了。”
好沒意思,真心實意的問他,卻聽到了一早就想好的言辭。
安陽侯的身子滞了一滞,随即俯下身子叩了首。
“陛下……”他喚了一聲,沉默片刻後道,“老臣謝陛下。”
這一聲叫容煜的心徹底沉下來。到現在居然還在相信別人,他是大燕的皇帝,難道還不比旁人值得人信任麽。
容煜看這安陽侯的背影,突然有些不明白了。
人退出去之後,容煜伏在案上,揉了揉額頭。
驀地,殿外有狗聲叫入耳。
容煜起身,在殿門外看見了抱着“雪團子”正躲在漆柱後的江逸白。
“是你。”
“是我……”
被發現了。
江逸白垂了垂腦袋。
容煜把手伸過去,小孩兒懷裏的狗舔了舔容煜的掌心。
“回去吧,天冷。”
江逸白聞言,擡眸看了他一眼。
沒有懲罰,也沒有責罵,這裏可是前朝重地……
第二日,內院的密信傳到裴府,假扮譚杏兒的華小憐當即被裴家遣出了裴府。其兄長所收的銀兩與宅子也一并被裴家人上繳充公。
安陽侯收拾了東西,在當日便辭官還鄉。
裴家對安陽候府的怒火不小。容煜想了想,直接大筆一揮勾去了譚氏子孫入仕的資格,連同随州的安陽侯的宅子一并收回。
這些都做完了,才算是安撫了裴府。
容煜看着從前內院遞進宮來的密信,覺得安陽侯也算是有點子善心的人,往來都是銀兩問題,倒是不曾動過人命。舐犢情深,也不忍用自己的女兒做賭注。
只可惜善心是有,忠心卻蕩然無存了。沒有忠心,又做哪國的臣子呢。
密信被悉數丢進炭火盆裏,容煜坐在殿前擡眸看着殿外的景色。
雪花向下落,炭盆裏的火星卻帶着燒盡的灰向上卷。
幾個月的重負,如今才算是放下了。
裴印堂洗脫了“罪名”,心下卻并不高興。這他是這麽多年來,頭一次覺得,原來有時候飛來橫禍是這麽容易。
襄王府,身着玄色衣裳的男子抱着懷裏的貓,歪在竹椅上看着屋外的雪。
裴印堂嘆道:“那安陽侯當真是個詭計多端,心狠手辣之人。”
這些日子可害苦了他,日日被自個兒的父親罰背聖賢書不成。大街小巷,還有不少乞丐和說書的編排他。
什麽金玉其外,敗絮其內,欺辱良家婦女之類。更有甚者,說他玷污了容瑰公主,皇室為保顏面才将公主下嫁。
流言蜚語,最能毀人,這些個莫須有的事,愣是讓百姓把他裴三公子從前立下的功勞悉數忘卻了。
實在可怕。
坐在竹椅上的人聞言,輕笑一聲,懶懶道:“心狠手辣,他還配不上。”
“如何作講?”
造了這些個證據誣陷他,還不夠心狠嗎。
襄王将懷裏的小貓兒放在地上,沉聲道:“随便找個懷有身孕的青樓妓子就想萬無一失,這種想法太過蠢鈍。你該慶幸,若是他狠下心來,用自己親生的女兒做賭注,到時候再來個一屍兩命。小皇帝最喜歡那些個情深義重,你如此薄情寡義,他該怎麽看你?”
“這……”
裴印堂聽到此處,額間冒出許多冷汗。
這事兒打從一開始,容煜就是相信他的,不然也不會用最寵愛的公主替他解難。
可若事情真如襄王所說,只怕再不會有人信他。
如此說來,這人做事尚存一絲心軟,這樣的計策大概也遠非他一人能想出來。
恐怕……
不是只安陽侯要害他。
“不說了,都過去了……”
寒風卷着落雪,吹進廊下。裴印堂看着圍在火爐旁取暖的黑貓,突覺渾身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