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若無其他事,朕就先去長樂宮了。”
邵傾這份心意,只怕三分是給太後,其餘七分都是給他的。如此刻意,容煜也沒了想在青玄宮用膳的想法。
總歸是不自在就對了。
容煜言罷正要起身。邵傾的眸子動了一動,在容煜走過來時直接倒了下去,正好癱在容煜身上。
容煜看着懷裏的人,問道:“邵公子不舒服?”
邵傾賴在人身上,緩了好大一會兒,才低聲道:“許是雪地裏站得久了,有些頭暈,無礙的。”
懷裏的人冰肌玉骨,容煜看他如此虛弱,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質子們留在玄清宮無事不會去走動,久卧傷氣,久坐傷肉,改日叫裴印棠來教教他們劍法,也活動活動筋骨。
容煜将人扶起來,一旁站着的內侍忙接過邵傾。
“太醫晚些時候會過來,邵公子保重身子,朕這就走了。”
“陛下……”
邵傾被內侍扶着,雙眉微擰。容煜就是個木頭,不解風情也就罷了,腦子裏不知被什麽裝的滿滿的,連看都不願意多看他一眼。
江逸白還站在原地,容煜回眸看了一眼,問道:“不是說去長樂宮麽?”
江逸白愣了一愣,點了頭即刻跟在容煜身後。
幾人出了門,又路過方才的回廊,湖心亭已然沒了那位薛公子的身影。
江逸白看着容煜的背影,幾次想說話還是忍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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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煜看着前路,驀地問他道:“你是不是覺得朕有些不近人情。”
江逸白思量了片刻,沒有回答,只道:“那位公子可能喜歡您。”
“喜歡?”容煜垂眸看了他一眼,眸光斂了一斂,笑道,“不是喜歡,朕分得清喜歡和審時度勢。就因為朕是君王他是質子,為了自己的将來,他在這宮中需要一個依附,所以才這般作态的。今日的低聲軟語,都不是真心,不作數的。”
這宮裏頭說喜歡他的人,大半都是為了榮寵,而不是他這個人。
容煜的話叫江逸白的步子滞了一滞。這人好像什麽都看的很清楚,可是又懶得說出來,或許容煜早就看出了自己的把戲,只是懶得拆穿。
“誰有想有依靠,逸兒也想依靠自己的父親和母親。”
小孩兒很聰明,悄悄把“依附”換成了“依靠”兩個字,少了幾分利益,多了些對父母的依戀。
容煜可以明白這種感覺,他看着湖面,垂了垂眸子。
“朕小時候跟着母後去過一次黎國。”他開始給江逸白講故事。
“黎國?”江逸白看着他。
容煜點頭,“父皇走後,有幾位王爺緊緊盯着皇位,大燕如同一盤散沙,若真窩裏鬥起來,必然是旁人得利。母後為了穩固朕的皇位,便去向黎國借兵,那時候黎國只提了一個條件。”
江逸白擡頭看着他,靜靜聽着容煜說話。
容煜接着道:“要朕做黎國的質子。”
“那陛下去了嗎?”江逸白問了一聲。
“是母後帶着尚在襁褓中的皇弟前去的,在黎國待了整整三個月,朕的皇弟就是在那時候夭折的。”
江逸白沉默了,他不知該說些什麽來回應。感同身受這樣的話,最是很蒼白無力。沒有人是天之驕子,便是容煜也是風雨飄搖裏奪來的太平盛世。
阿四從小跟着容煜,這些事他是知道的。
二皇子早産,生來身子便弱,太後此舉也是利益權衡之後做出的取舍。
容煜見江逸白不說話,沉聲道:“這是朕最後一次依靠母後,從那時候,朕就不想再依靠別人了。”
江逸白沒有說話。
容煜摸了摸他的腦袋,道:“你還小,日後會明白的。但有一點需要明白,不論身在何處,旁人輕賤你,自己可不能輕賤自己。”
這孩子天生性子就傲,想來也不會做趨炎附勢之人。
江逸白點了點頭。
兩人說罷,便往長樂宮去。
太後閑時在宮中便會琢磨些小食,兩個人空着手去,出宮門的時候卻是滿載而歸。
阿四手中端着盛有栗子酥的食盒,江逸白手上還有秋秋塞的一袋杏仁兒。
江逸白回去的路上格外沉默一些。他的腦海中都是容煜方才所說的話,還有容煜看邵傾時的冷靜姿态。
這個人仿佛……沒什麽弱點。
幾人路過梅園時,容煜停了一停。
今兒退朝後是在梅園見到江逸白的,這孩子不論是落水前還是落水後,似乎總喜歡往梅園跑。
“你從前常來這地方,可曾記得?”容煜問了一句。
江逸白看了一眼,搖搖頭只道,“若水說可以在這裏等您。”
他不能說記得,容煜在試探他。
“喜歡這裏嗎?”容煜看着他。
江逸白擡眸,眸中帶着些光,“喜歡,此前從未見過這種花。”
或許也有,可是他沒見過,他只見過昏暗燭火下畫上的紅梅。冰天雪地裏開在牆角,向上而生,看起來十分有生機。
容煜拉過人的手,帶着江逸白往梅園去。
冰冷的小手落入寬大的掌心,臉比手先燙了起來。
未及走近,便聽見幾句隐隐的歌聲。
梅花樹旁是一個正在打掃的窈窕宮女,人生的明眸皓齒,好看的很。
“這歌聲如何?”容煜問了一句。
居然問的是歌聲,明明那宮女的樣貌更為出衆。
江逸白搖搖頭,表示自己不懂這個。
容煜停下步子,這才仔細看了看遠處的人。
他不愛別的,就喜歡閑來無事,聽個琵琶胡琴或是小曲兒。這人唱的婉轉清麗,別有一番韻味。
“這是……什麽人?”容煜問了一句。
阿四仰着頭看了看,道:“臣聽說林琅林總管有個遠方親戚叫明然,死了父母無依無靠,便收在了宮裏,四下做些雜活,瞧着模樣該就是她。”
“這樣好的嗓子留在梅園做事可惜了,告訴林琅,讓她問問這孩子願意去樂坊還是來宣華殿。”
“是。”阿四應下之後,遣人往內府林總管處。
容煜繼續帶着江逸白往園中去。
白梅清麗,紅梅明豔,是幅極好的景色。
容煜站在湖邊,瞥見了石欄的缺口。
江逸白就是在這裏落的水。
缺口的地方是通向湖心亭的石路,因着路面寬闊,往來的人又少,所以一直沒有加石欄。
容煜正準備下去,江逸白退後了一步,似乎有些抗拒。
“你想起什麽了?”容煜問他。
江逸白搖頭,眸中有些黯然。
容煜看了遠處的湖心亭一眼,道:“改日朕叫人添些石欄在這路上,也省的哪個孩子,失足掉進去。”
話說的有些刻意。
江逸白不置可否,也不想回憶自己落水的那天。
用自己的性命換取君王的憐憫,是件可笑至極的事。可若沒有這個契機,他想不到該如何很快緩解兩人之間的戒備與疏離。
他想明白了,人不能總是活在往昔裏。将他關起來的是戚太後,而不是容煜。
那些容煜剝不掉的心防,他便自己打開來給他看。
眼下能如此心平氣和地站在一處游園,也不枉他在湖中走那麽一趟。
湖水很冷,但也只冷那麽一時。
驀地,手中被塞入一枝梅花。
冰涼的觸感叫江逸白回過神來,他低頭看着手裏的花枝,有幾分不解。
容煜道:“紅梅傲雪,很襯你的性子。”
也襯他的人。
少有的,江逸白的唇角帶了些笑意,很淺的笑容,帶着些迫于無奈的豁達。
“你笑了。”
這還是頭一次容煜見江逸白笑。
小孩兒生的好看,笑起來就更好看。這樣的年紀,原就是該多些笑容在臉上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