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看見她兒子
林市一到夏天的時候，整個城市好像濕漉漉地蒙上了一層薄罩，潮濕與悶熱肆無忌憚地在整座城市竄行，挑戰着人們被酷暑炙烤的最後一根神經。
今年溫度出奇地高，卻好像仍然擋不住一顆顆充滿活力的小心髒撲通撲通地喚醒着人們久違的好奇心與求知欲。
林煙站在成大的傳達室外面，緊緊貼着牆壁将自己隐藏在那難得的一抹陰影處，看着馬路對面一群穿着初中校服的學生們，在老師的帶領下有說有笑地朝自己這邊走來。
兩個男孩偷偷拽着一個面容可愛的小姑娘的辮子，惹得小姑娘氣紅了臉轉身去追打他們。老師高聲喝止了在馬路上追逐打鬧的行為，提醒着大家一會進入大學校園一定要遵守記錄保持安靜。
林煙不禁笑了笑，這樣的場景她從前也有過，只不過被追着打的，一般是她。
眼看着人群烏泱泱地快走到了自己面前，林煙站直了背，捋了捋頭發順便擦去了一些汗珠，她穿着一身緊身墨綠長裙，烏黑的長發将她稱得格外雪白，頗有一種古典美人的味道。
只有五分鐘前的風知道，她剛剛消散了滿身的煙味。
“你是林老師吧？” 帶着一群學生走過馬路後，為首的那個看起來三十上下的男子熱情地伸出了手，之前聯系課題組要參觀校園的時候，互相發過照片，所以認得出。
“林煙，不是老師。” 她微微笑了笑，眼角卻好像不含一分笑意，像河水一樣清冷卻又粼粼泛着光，看着人有種不切實際 的錯覺。
“能在這裏讀博士的，配得上一句老師！” 他語氣中充滿了愉悅之感，眼神有些肆無忌憚地在她臉龐上游走，“我姓劉，劉長勝，林老師你喊我長勝就行！”
“行，劉老師那我們這邊走吧。” 林煙絲毫沒有搭理他的一意孤行以及自作主張，仿佛與她無關，只輕飄飄地回了一句，便打算轉身開始進行接下來的項目，只是目光掃至他身後的孩子們時，倒是忽地多了幾分柔情。
“成大主要是以理工科聞名，1910年時創立，當時的名字還叫成理工學院，後來才改成成大。” 林煙站在孩子們身邊，一邊帶他們看着校園一邊介紹到。
孩子們東張西望地四處觀察着，好像哪裏都是新鮮的，怎麽都看不夠，叽叽喳喳好不熱鬧。劉老師一邊顧着他們讓他們靠邊走路注意安全，一邊又緊緊跟着林煙，時不時搭句話。
“老師！學校為什麽要改名字啊！” 一個小寸頭忽地喊了一句，林煙立馬意識到是在喊她，可她張了張嘴，卻實在沒想出個正經答案，只是小寸頭的兩只眼睛骨溜溜地看着她讓她沒法打哈哈過去，“因為，之前的名字不旺財，大學要有錢才能發展的好呢，沒錢是科研原罪。”
小孩子們聽到旺財便哈哈哈地笑了起來，那個年紀的孩子碰見點什麽都能笑得那麽開心，笑點低地讓人羨慕。
但是林煙最後那句話卻是真話，做科研，沒錢是原罪。創意和點子固然重要，但要是沒錢買儀器出現場做實驗，那你連最基本的科研資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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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如此，沒有資本的時候什麽都是誇誇奇談。
一群人烏泱泱穿過校園走到了校史館，身上早已是汗流浃背，唯有小孩子們仍是勁頭十足，迅速散開在校史館三三兩兩地看起了那些陳列在裏面的陳年榮譽。
林煙站在空調附近感受着瞬間的涼爽，她知道這樣容易感冒，但她偏有些莫名的固執，覺得該給自己找些肆意發洩的口子。
“林老師，你這樣猛吹空調小心着涼。” 劉老師見着現在有個空檔，正是聊天的機會。
“嗯，謝謝提醒。” 林煙點了點頭立馬離開了空調附近，“那我們先坐會吧。” 倒也不是她有多聽話，只是她涼快也涼快了，不想和他在這件事上多做糾纏。
“林老師這麽年輕就讀了博士，真是了不起啊。”
劉長勝也不是閉着眼睛胡吹，而是林煙的确是年紀輕輕讀了博士，她去年大學本科剛畢業，就被保送到了成大讀博士，讀的還是成大最好的專業，再加上她長的不是普通人姿色，不少人聽到她是工科博士之後便是一副驚訝表情。
林煙心裏嗤笑了一聲，那些對于女博士的條條框框每一條都好像把她框在了外邊，仿佛這世上早就定了所有的規矩條例，誰也不能輕易逾越。
不知道他得知自己還是小三的女兒 的時候，又會是怎麽樣的表情呢？
林煙想着想着笑了出來。
“林老師可別害羞啊，哈哈。”劉長勝對自己的表現頗為滿意，覺得哄得了美人的歡心。
她懶得解釋，只轉眼去看那群跑來跑去的小孩子們，然後起身說道：“我們往實驗室那裏去吧。”
從空調室再一次進去烤籠，林煙的情緒變得有些煩躁，不知道這倒黴催的梅雨季節什麽時候能過去，她前段時間從外地考察回來被大雨淋濕的行李箱到現在都沒有吹幹，怕是再拖個幾日就要星星點點地長黴斑了。
劉長勝還在和她講着一些有的沒的，她起初還好好應着，後來愈加煩躁，正當她打算找個借口讓他去多管管小朋友時，一個電話恰如其分地打了進來。
“抱歉，接個電話。” 她還是守住了自己的脾氣，走遠去接了這個救命電話。
但是這個電話，并沒有讓她的心情好起來。
“江先生。” 她低聲打了招呼，站在路邊的車棚裏躲着太陽。
“林小姐你好，我是江先生的秘書陳時。”
“陳秘書你好。”
“江先生托我将一些資料先發給你，好讓你先有個準備，具體日子還沒定下來，不過大概是兩個月後。”
“嗯，謝謝了。” 她臉色看不出什麽情緒，只默默地按掉了電話，幹站了幾十秒。她忽然覺得這地方怎麽有些冷，一陣微風吹起帶走了身上的汗，引得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也不知道是這車棚遮陽效果太好還是這通電話打得她寒意四竄，總之，沒什麽好事。
她跺跺腳，抖去那些不爽快，快步跟上了大隊伍，好在沒耽誤幾分鐘，走兩步便能追上，要是再跑個大汗淋漓，她今天真的要被郁悶致死了。
“林老師你臉色不好沒什麽事吧？” 劉長勝看她不太高興。
“沒事，我老板打來的電話交代些工作上的事。” 林煙喜歡叫他的導師叫老板，因為是給自己工資的人，所以就是自己的老板嘛。
“啊這樣啊，博士的生活果然不容易啊。”
“是啊。” 林煙迅速接了話，一點兒也沒露出破綻。
到了實驗室後，便是一個師兄帶着進了門，跟林煙打了聲招呼便朝劉長勝走去。
“劉老師，這是我師兄顧恒之，接下來的實驗室部分就是他帶你們參觀了。” 她笑着朝小朋友們擺了擺手，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實驗室，仿佛從沒認識過劉長勝一般。
這幢大樓是她們專業的樓，四五六樓主要是實驗室和辦公室，一二三樓便是學生上課的教室。林煙一路上遇見幾個同事也沒顧得上好好打招呼，便快步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仿佛有什麽急事。
可坐到位置上，卻又沒了下一步動作，猶猶豫豫地，好像怕着什麽。
許久，她突然将手機拍到了桌上，點開了剛剛陳秘書發來的文件，滑動了起來。
一陣頭皮發麻，一陣冷汗襲身，文件看着看着竟讓她 在空調房裏結結實實地出了一身汗。
她以為自己做決定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準備，沒想到一切變成板上釘釘并且無可挽回的時候，她還是感受到了控制不住的心慌與恐懼。
“林煙！” 一個清脆的男聲從門外傳來。
她一個激靈扣上了手機。
“喲，看什麽科研機密呢，拿來我看看。” 顧恒之本來抱着臂站在門口，現在作勢要進來瞧個仔細。
“既然是機密，那更不可能給你瞧見了。” 林煙很快調整了自己的狀态，眉毛一挑怼了回去。
她在課題組從來都是個清淨的存在，和誰都是淡淡的，惹得很多人根本不敢靠近，只是這顧恒之總是什麽都要帶着她，美名其曰增進同事感情。林煙知道他喜歡自己，直截了當拒絕過幾次無用之後便也放棄了，只要他不逾矩，便也沒什麽。
顧恒之被她這理直氣壯的模樣逗得直笑，将手上的教案放在了她的桌子上，“新學期的課程安排，老李的課是每周一周三上午第一節 。”
林煙道了謝接了過來，這老李便是她們課題組的老板，林煙剛進來課題組沒多久便申請了當助教。主要是這老李想帶着她上一遍課程，畢竟她只是本科學歷，有些專業知識并不是很了解。
“走吧，先帶你去實驗室熟悉一下。”
“你那邊來參觀的結束了嗎？” 林煙收起手機，彎腰從桌子底下拿出了安全靴。
“結束啦，是不是超快，小屁孩們瞎忽悠一通快得很。”
他頗有耐心地看着林煙脫下了板鞋，然後不知又從哪裏掏出了一雙長幫襪子換上，最後才穿進了安全靴。
“我上次給你的那個護腳脖子的東西呢？” 顧恒之知道她安全靴磨腳脖子，第一次進實驗室參觀的時候腳脖子被磨了個稀爛卻一聲不吭，被他發現自己一個人在辦公室擦血，然後才送了她一雙護腳脖子的東西。
“哪有襪子方便？” 她輕飄飄一句把他怼的無話可說，真是個沒良心的女人，一點不記好。
“走吧！” 她拉了拉裙子，和他一起往實驗室走去。
實驗室裏熱鬧得很，前一波小孩子們剛走，立馬又站了幾個穿着西裝的男人，老李也站在一旁陪同，看來是很厲害的人物。
“小顧，小林你們來啦！” 老李年近五十，聲音卻是洪亮得很，他朝着身邊的兩個男人說道：“介紹一下，這是我們課題組的兩名博士，也是這學期研究生課程的助教！”
林煙客套地擺上了一個笑，随意地環視了一下老李身邊的人，然後她的笑容毫無預兆地凝固破碎在了一個時刻。
當她看見江銘的時刻。
或者說，
當她看見她兒子的時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