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彼采葛兮
車子行了一會兒,胡亥突然叫住驅車的人,讓車停下來,然後掀開了厚重的車簾。往北邊望去,只見火光沖天而起,映得夜空發紅,濃煙滾滾,在一片黑壓壓的天地間格外顯眼。
瑾娘在車內見着這般光景,覺得心口發滞,仿佛那濃煙都是沖着她來的一樣。北風從車簾內灌進來,即使裹着胡亥的裘衣,她也覺得渾身發冷,這冷直透到心裏去了。
胡亥放下車簾,吩咐道:“繼續行車。”
始皇的公子在鹹陽宮附近都置有別居,有人家裏再有懂事些的管事,偷偷再另辦不為人知的居所,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藏一名女子,只要下人的嘴巴嚴實,藏個十年二十年也能不為人知。胡亥就是将瑾娘帶到郊外,他在終南山下的住處中。
馬車趕到終南山下,已經到後半夜了。再向北望,看不見鹹陽宮中的火光,想必是被撲滅了,宮人将會在化作焦土的廢墟中發現一具女屍,他們會以為是瑾娘,其實是李代桃僵的倩兮。
瑾娘覺得自己好像不知不覺間參與了一場謀殺。
“到了,姐姐。”胡亥說着,跳下車去,又叫人點了火把,照亮腳下的路。這段路并不長,胡亥拽着瑾娘的手臂,與她緊緊挨在一起,倒讓她希望路越短越好。
瑾娘後知後覺地想,胡亥這種行為,應當算性質極為嚴重,情節極為惡劣的綁架吧?
火光映照下,彎曲山路之上簡單的數間土房,模樣并不起眼,裏面卻裝潢得十分舒适,且安排有幾名伶俐的侍女伺候。對于秦朝的生産水平而言,這也算是別墅的級別了。也不知道胡亥一個十二歲的小孩,怎麽會想到置辦這樣的房産。
“姐姐,先委屈你在此處小住,等到這事過去了,我便接你回城。待我年長成了……成了王,我就造金屋給你住。”
金屋藏嬌的典故是漢武帝劉徹的吧,你秦二世湊什麽熱鬧……瑾娘覺得吐槽無力,索性也不說話了,馬車一路颠得她頭疼。
胡亥囑咐別墅中的侍女好生伺候瑾娘,然後轉過頭去看她,猶豫許久,終于走過去,捧住瑾娘的臉,仰頭在她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他說:“明天我差人把樂器給你送過來,你好生在這裏住着,不要想離開我。”
這都算是個什麽事啊……
瑾娘問伺候她的侍女:“此處離鹹陽宮有多遠?”
侍女答:“四十餘裏。”
瑾娘又問:“此處離最近的馳道有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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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答:“十裏。”
瑾娘問:“你叫什麽名字?”
侍女說:“荷華。”
瑾娘無聊得很,随口問:“為何叫這名字?”
侍女估計也是個實心眼,沒有隐瞞:“這是公子賜名,奴婢想是與陽滋公主有關。”
瑾娘嗯了一聲,沒有說什麽。她不是真沒想法,而是有種細思恐極的感覺。胡亥想讓嬴陰嫚屈為他之婢女,這麽說他已經有奪位的野心了。所謂無欲則剛,胡亥一旦有了野心,有了想要奪取的東西,她的計劃就有能夠實施的契機。
想到這裏,瑾娘反而靜下心來了。走着瞧吧,她想,然後走到窗前。看着終南山冬天灰色的山路,道路下山谷中被覆在冰層下的流水。胡亥沒有食言,第二日,就讓人把瑾娘以前一直擊的那張築給送了過來。這把築陪了瑾娘有兩三年,還真是生出了些感情。
撇開別的不談,這個地方倒非常不錯。風景優美,人煙稀少,跟隐士終老的仙境差不多。侍女雖說都是胡亥的眼線,但仗着胡亥喜愛瑾娘,對她也是恭敬有加。在鹹陽宮中,瑾娘不過是奴婢,在此處,卻是半個主子。
如果沒有高漸離,她一定就會心滿意足了。
在初來時的慌亂和驚慌之後,瑾娘卻沒有鬧,而是表面無比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荒山野嶺的,附近除了一些佃戶農家沒什麽人,她被不知不覺間滅了口也為人不知。
她一定要活着,至少活到能親自與高漸離道別的那一天。
胡亥很少來,半月能來一兩回都算不錯了,而且也不久留,喝杯酒,同瑾娘說幾句話便離開。一個原因是此處離鹹陽城稍遠,他若太頻繁地在終南山和鹹陽之間跑來跑去,難免引人懷疑;另一個原因是,因為瑾娘之死,始皇大為震怒,胡亥不願在這個時候被人發現蛛絲馬跡。
胡亥有次過來,對瑾娘說:“父皇許是真在乎你,他殺了許多宮人,責怪起火後只顧救火,沒能把你救出來,血把宮後面那個水池都染紅了,從山上引了水,三天才又恢複澄澈。不過我想殺了也好,假他人之手來滅口。我做了這等事,豈不是大逆不道。”
瑾娘手下擊築,頭也不擡回他:“殿下已經做了,又何必畏懼。”
胡亥伸手,按住瑾娘撥弦的動作:“我今日進宮見着高漸離了,我沒有殺他,還讓我的老師趙先生好生照顧他,他現在過得很好。”
瑾娘擡頭看了一眼,又把目光挪開,不知在想什麽。靜默片刻,苦笑道:“殿下仁慈。”
這個回答明顯不是胡亥想要的,他抓着瑾娘的手又用力了幾分:“姐姐,你的築聲中分明有悲傷之聲,你瞞得住你自己,瞞不住我!你一定在思念高漸離對嗎?我知道的,你本來是要嫁他,他就算進宮,你也随他進宮。”
瑾娘把手抽出來,看向胡亥。她的眼睛本來就大,失神時更添許多迷離,仿佛含着在這北地罕見的霧雨,在冬天裏氤氲開來一片。瑾娘說:“殿下,如今再說這些有什麽用?你不可能放我離開的。”
胡亥揚起了下颌:“我不可能讓你走。你最好記住這一點,現在你不是宋瑾了,你是我的人,就是死去,我讓你埋在哪,你就得埋在哪。”說罷拂袖而去,格外細致地吩咐伺候的瑾娘的人要将她看好了,離去時的背影看起來倒還挺有氣勢的。
瑾娘提前開始了退休生涯。每天無事可做,胡亥的別墅裏沒電沒WIFI的,思念高漸離,又見不着他;就連胡亥,都來得很少。無聊至極,她開始試着對築進行改造,在其上再繃一弦,是為第六弦;幾日後,又加了第七根弦,使之音域更廣,表現力更為豐富。瑾娘不無得意地想,漢代漁陽築不過才五根弦,她就制造出了七弦的築,真是具有時代進步性。
來年二月,冬天還沒有完全過去,山裏猶甚,山谷裏河水冰封未解,時而便會飄起雪花。胡亥的脾氣就如這山中的天氣般陰晴不定,高興時從袖中掏出金玉首飾器皿之類的丢給瑾娘,讓她賞玩,或是給她帶宮中時興的衣裙之類;不高興時,跪坐在地上大口地喝酒,喝至傷心處,乘着酒意就走到瑾娘身邊,抱住她嚎啕大哭。
“姐姐,唯有在你身旁時,我方才覺得舒服。我不願離開你,我們也永遠不要分離了,你可願意?”胡亥舉起手中酒樽,灌了一口,又遞到瑾娘嘴邊,硬讓她喝下,才笑着說:“這酒裏,我是加了劇毒的,只要一小口,我們兩人都會死……死在這裏,便不會分開了,我也不做什麽十八公子,你也不做夫人,我們就埋在一起罷……”說罷,仰面向天倒下,竟然打起鼾來。
當然,所謂毒酒只是胡亥的醉話,估計是碰上了什麽不遂心的事情,演了這樣一出中二戲碼,誰知道他是怎麽想到服毒殉情這個梗的。
另有一次,胡亥喝醉後,解下腰間佩刀往瑾娘胳膊上一刺,瑾娘閃避不及,被傷到手臂,在桡骨上方寸許出割了一個口子,血溢出染紅了白色的袖子。胡亥卻哈哈大笑,說要在瑾娘身上刻下他的名字,這樣瑾娘就永遠不會離開他了。
秦篆中胡亥二字筆畫何其複雜,胡亥酒醉拿不穩刀子,又滿室去追不斷躲閃的瑾娘。若不是追逐中胡亥醉酒撲地而眠,瑾娘估計都要學高漸離掄起築砸死胡亥了。這熊孩子,又是從哪學來紋身這個梗的?
胡亥醉成這個樣子,自然無法行路,只得在此處留宿。第二日,胡亥酒醒,見瑾娘受傷,懊悔不已,連忙親自為她包紮上藥,又含着眼淚去吻她的傷口,簡直化身不慎犯錯的五講四美好少年,各種賣萌求原諒,臨行時牽着她的手,做依依不舍狀。
瑾娘發現,不知不覺間,胡亥已經跟她一樣高了。這孩子快要長大了。等他到二十歲,他父親駕崩,他便是為二世。
河上的冰慢慢融化,山上的泉水向東而流,瑾娘站在河邊,遠遠聽見有佃戶的女兒在山上唱歌: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高漸離如今又怎樣呢?他的築中藏着鉛,遲早會被人所發現的,想起他手心的灼傷,瑾娘覺得手臂上被胡亥刺中的地方又火辣辣疼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