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鹹陽古道
胡亥對她說:“為找到高漸離,尹維風親自去你家中要人,蒙肅則派人去放火;至于裏面的人有沒有跑出來,我就不知道了。”
瑾娘愕然,問道:“他為何要這樣做?”
胡亥摸了摸系在下颌的帽帶,欺身湊近瑾娘,笑着反問:“你父兄窩藏荊軻餘黨,燒了又何妨?”瑾娘往後躲了躲,面前明明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孩,瑾娘卻覺得他身上有種不尋常的氣勢,讓她只想轉身就躲。胡亥道:“我父皇常道不可仁慈,他對你倒是十分仁慈。”
瑾娘沒有去琢磨胡亥那話的深層含義,卻想着一身綠袍,在她家酒館堂上擊築的蒙肅,他對兄長宋康似是十分不錯,竟也能去放火?她的思緒飄忽,看了看眼前的胡亥,又覺得胡亥也許說得不全是實話。胡亥見她走神,不太高興,隔着衣袖在她小臂上狠狠一擰,瑾娘沒防備,“哎喲”一聲叫了出來。這熊孩子手勁怎麽這麽大?
“樂師姐姐,這只是略施薄懲。”胡亥笑得有點壞心眼,就像個惡作劇成功的小孩,看在瑾娘眼裏,卻不由暗暗叫苦,這貨八成有暴力傾向吧?
正說着,聽見有木屐踏上樓梯的聲音,随後自門後走出一名女子,身穿紅黑華服,梳着發髻,上有黃金頭飾,在燭光月色下閃閃發亮,只是因為光線昏暗,看不清她的面容。瑾娘連忙伏身拜倒,她瞧這女人的服飾,估計是公主命婦之類的,又能大模大樣地上樓,公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果然,胡亥也點了下頭:“嫚姐姐。”
公主嫚笑道:“父皇四處尋你都尋不到,原來是在這裏聽曲子。”
胡亥說:“姐姐不要說笑,父皇當真尋我,趙大人怎麽不來?”他轉過頭對瑾娘說:“叔宋,這是陽滋公主。”
陽滋公主嬴陰嫚,瑾娘倒是聽說過此人,上焦村曾經發現她的墓葬,這位公主在胡亥即位後被他下令肢解。眼前是個活生生的女子,瑾娘卻知道她最後死于非命,就算與她不相熟識,這樣的感覺也并不好受。陰嫚驚訝地問道:“這名樂師便是叔宋?我還未曾走近來見過呢,快擡起頭來。”
瑾娘垂着頭,感覺到這名女子走到她面前然後跪坐下來。她擡起頭,看了一眼對方,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幾分訝異:她們長得十分相像,尤其是在燭火之下,對視時,好像一個人在照鏡子一般。
陰嫚可能也覺得有些尴尬,讪笑道:“父皇同大哥争執起來,看起來不甚喜悅,我也就偷個空躲過來了。”
瑾娘覺得在燭火照映下,胡亥的臉上好像閃過一絲喜色,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端起桌上酒樽飲了一口,問道:“何事争執?”
“我也不甚明白,聽他們說些焚書、重法之類的。”陰嫚說道。
胡亥笑了,對于一個十歲出頭的小男孩而言,這笑容過于意味深長,以至于瑾娘在一旁看了,覺得心內發憷。
陰嫚可能覺得氣氛尴尬,不願久留,同胡亥說了幾句客套話,就托詞不适離開了此處。她剛離開,胡亥突然對瑾娘笑道:“瑾姐姐,你瞧,你和嫚姐姐生得倒是十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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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娘覺得胡亥這話簡直太有內涵了,但是具體是什麽內涵,她一時也說不上來。
宴游一直持續到第二日日出之時,胡亥托人将瑾娘送了回去。彼時天還沒有大亮,瑾娘踩着晨曦之色走上鹹陽宮的臺階時,心事重重,築抱在懷中,越發沉重起來,上面的絲弦顯得色澤冷清。她撩起衣袖一看,被胡亥掐過的地方有塊淤青。
她一擡頭,就看見一個白衣人站在階上,眼上蒙着白布,流連不去,好像是在等着誰。走廊上或有三三兩兩的宮女走過,那個人就茫然地對着人走過來的方向問道:“瑾娘?可是你?”路過的人都掩口而笑,還有一名宮女惡作劇,捏着嗓子道:“奴婢就是瑾娘,瞽先生找奴婢什麽事啊?”
高漸離先是一愣,随後嘆口氣,說:“姑娘,不是瑾娘。”那宮女就和身邊女伴哈哈大笑,樂不可支。瑾娘心頭火起,大步流星走上臺階,推開那幾個宮女,末了還橫她們一眼。那宮女就尖聲說:“喲,瞧這瞽夫人可不是來了嗎?”
瑾娘也不理她,低聲問高漸離道:“先生,你怎麽在這裏?”
高漸離對着瑾娘這個方向伸出手來,觸到了她的肩膀,然後他長長出了口氣:“多虧大人給我行了些方便,我就候在此處。瑾娘,昨晚擊築之時,你一直不在身旁,我很擔心你。”
“我沒事,只是被一個公子叫去擊築。”瑾娘把築放在身旁,抓住高漸離的手,放在自己的臉側摩挲。一夜的疲憊、委屈、震驚好像突然都褪去了,她打算什麽都不對高漸離說。
“陛下昨日宴游間,似乎與扶蘇公子有所争執,殺了許多樂師和侍候的人。”高漸離低聲說,“不怕你笑我,我心裏很害怕,生怕彈錯了一個音,就會被殺了。也害怕陛下把你召過去,又因為什麽理由殺了你。”
一邊說着,高漸離解下蒙眼的白布,一雙蒙着陰翳的眼睛轉向瑾娘的方向,眼珠泛灰,絲毫沒有神采,看起來有些可怖。瑾娘心裏泛酸,問道:“先生,你能看到我嗎?”
高漸離擠出一個微笑,然後搖了搖頭。瑾娘說:“這樣也好,你看不見,就看不到我衰老的樣子,我在你眼裏,一直都是十五歲的模樣。”高漸離指着自己的心窩:“卿當長存于我心。”
瑾娘不知道秦朝的時候有沒有“你在我心中”這種肉麻的表白,被高漸離如此悲怆地說出來,其實還是挺有喜劇效果的。瑾娘抿了抿唇,想了半天,問道:“你住在哪裏?”
“不要問這個,瑾娘。”高漸離嘆了口氣,扶着瑾娘肩膀的手又捏緊了,好像不願放瑾娘就這樣離開,“以後你少和我見面,也不要跟別人說與我熟稔,我不想連累你。”說罷,忽然又放開了手,轉身慢慢沿着走廊離開了。瑾娘在後面叫了聲“先生”,他也不曾回頭。瑾娘望着他的背影,站在原地,覺得手臂上被胡亥掐過的地方又火辣辣疼了起來。
餘下幾日中,嬴政未曾召瑾娘去擊築。始皇近來似乎因為什麽事情而心煩,天天發火,一發火就殺人,這般情況,瑾娘覺得自己沒有被召過去簡直是天大的幸事。倒是公子扶蘇天天被他老爸叫過去,不知道兩人是在談些什麽。
瑾娘一直未見高漸離,無事可做,為了不讓華夫人找茬責罵,只得苦心練琴。鹹陽宮中有樂府,存樂譜數百。樂譜都是刻在竹簡之上,以文字符號代之,應當是工尺譜的前身;瑾娘聽老樂師奏樂,只聽一遍,就能複奏出來。原因倒不是說她是天才,而是她能用體系完備的簡譜将曲子悉數記下。一月之間,瑾娘進步飛速,樂府中的老樂師都對她刮目相看。
如是過了一個月,鹹陽的夏天短暫,秋雨摻着寒意,從天上一落,便涼了下來。忽有一日,嬴政又召她前去擊築。
這回殿上獨餘瑾娘一名樂師,高漸離不知在何處,嬴政坐在帳幔之後,聽了瑾娘彈幾首曲子之後,感慨道:“曲風溫婉可人,讓人心浮,卻也催人淚下;與高漸離慷慨之歌相較,別有情義。”
瑾娘伏身道:“陛下贊賞,瑾娘有幸。”她的心內卻吐槽,《好日子》能聽出來這麽多感受嗎?嬴政撩開黑色帳幔,慢慢從階上走下來,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瑾娘聽:“若是女子,如此倒是甚好;只可惜扶蘇他是長子,卻敦厚優柔,怕是不堪重任。”他說完後,轉身向着瑾娘這邊問道:“瑾娘,你看朕當如何是好?”
瑾娘答道:“公子仁厚,于民有幸,瑾娘愚見,不可強求。”
嬴政一揮袖袍,冷笑道:“婦人之見!天下盡在朕手中,有何不可求?朕要長生,何人也阻不了朕!”他大步走到瑾娘面前,只輕輕一推,力氣卻大得出奇,便将瑾娘連人帶築推到在地板上,瑾娘的腰撞上冰涼冷硬的磚石,疼得恨不得龇牙咧嘴,卻不敢失态,用一雙眼睛驚慌地看着嬴政。
尼瑪,嬴政和嬴胡亥這父子倆都是有暴力傾向和反社會傾向是吧?
嬴政大步又向階上走去,邊走邊說:“朕就要磨練他心性,這便下诏令他去上郡監蒙恬之軍。”
這普天之下最敢想敢幹的人莫過于天子了,不出幾日,一紙诏書,将公子扶蘇派去了上郡,始皇親自去送別,瑾娘為天子身邊的樂師,亦跟随相送。鹹陽馳道邊,一杯酒相餞,樂師齊奏,高唱《無衣》之歌,其景之悲壯,催人淚下。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車辇揚塵,向東北而去,黑色的旗幟在秋風中飛舞。瑾娘知曉扶蘇這一去,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正是應了鹹陽古道音塵絕之句。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