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山有扶蘇
瑾娘知曉高漸離臨別時對她所說的那句話定然是話中有話,只怕他是早有死志了。她憂心高漸離也蹈荊軻之覆轍,刺秦未遂被殺,故而總是想找機會同高漸離談談人生什麽的。不過這樣的機會并不好尋,兩人雖然時常被始皇召去同奏,但相互之間也無法交談,甚至連對視都成了一種不可實現的奢望。
偶有一次,高漸離解下蒙眼的白布,瑾娘看到他已然無神的眼中的白翳時,眼淚幾乎都要奪眶而出。她此時才算是明白,“眉目傳情”,這一簡簡單單的詞語,此時對于她和高漸離而言,竟也永遠不可實現了。
明明斯人就在眼前,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得。咫尺即天涯,瑾娘倍覺痛苦。
時間久了,宮中的人也俱識得了高漸離,給他起了個綽號,叫“瞽先生”,瞽就是盲的意思。因為宮女們知曉瑾娘和高漸離是舊識,就開玩笑地管瑾娘叫“瞽夫人”。因為此事,華夫人專門挑了一天把瑾娘叫去殿外院中訓斥了一頓。
訓斥內容大致如下:不過是個出身卑賤的宮女,就敢妄稱夫人,更與那刺客荊軻餘黨并稱,禮數何在?廉恥何在?
華夫人嚎叫分貝高達100+,更兼之豐富的肢體語言和亂飛的唾沫,瑾娘明白,禮數廉恥是假,華夫人看她不順眼是真,定要找茬,否則就渾身不自在。她只覺得心頭一萬頭食草神獸咆哮而過,別人給我起的外號關我鳥事?
華夫人罵着罵着,忽聞木屐聲至,有個人走進院子裏,木屐在石板上敲出篤篤聲響。
“華夫人,何故動怒?”
來者開口說話,語氣懶洋洋的,華夫人露出吃驚地神情,似乎不曾想過此人會過來一樣。那是個小孩子的聲音,語調雖然柔和,但是已經有了些讓人無法忽視的跋扈氣勢。瑾娘稍微有些好奇地擡起頭來,只見來人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身穿灰綠色衣服,頭戴高山冠,腰佩長劍,長長的劍穗拖到了地上,那打扮好像是小孩子硬充大人,看起來有點滑稽。除此之外,這個小孩長得倒是白淨清秀,讓人喜歡。
華夫人慌忙躬身下拜,道:“十八公子殿下怎麽一個人就來了,也沒帶個侍從。真是失禮。”話畢,還不忘對瑾娘飛個眼刀:“還不快對殿下行禮?”
公子笑眯眯攔住了瑾娘道:“我也是無事可做,随便轉轉罷了,華夫人不必如此多禮。”說罷,他的目光越過華夫人,向瑾娘這邊看過來,格外認真地打量了瑾娘幾眼:“這不就是上回冀闕中擊築的宮女瑾嗎?我可是一直都記得你的名字呢。”
瑾娘道:“多蒙殿下垂憐,瑾不勝惶恐。”
公子問道:“瑾是你的真名嗎?你又姓什麽,是哪裏的人?”
瑾娘一一作答,公子又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地問下去;這十八公子似是十分喜歡瑾娘,把華夫人晾到一邊,纏着瑾娘說個不停。華夫人見狀,臉都氣歪了,卻也只得知趣地先行告退。
見華夫人走遠了,十八公子臉上才露出狡黠的笑容,對瑾娘道:“這華夫人就看不得別人好,總要教別人不痛快,她才高興。”
不待瑾娘回答,公子忽然斂了笑容,認真地看着瑾娘道:“姐姐,那日在冀闕聽你擊築,只覺得那曲有如仙樂一般,讓我覺得你是湘夫人下來這凡塵,為我大秦奏一曲。我疑心你是仙人,多方打聽,今日偷偷跑出來,才見到你。原來你不是仙人,不會淩風而逝,我更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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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明只有十歲出頭,說這話卻讓他顯得十分老成,談吐之間,那種雖然溫和卻根本不容旁人反駁的霸氣跟他的父親如出一轍。
十八公子根本不給瑾娘搭腔的機會,而是示意瑾娘低下頭來,然後附在她耳邊說:“仲秋快到了,甘泉宮中将有宴游,你是父皇喜愛的樂師,定然也會去的,我期盼介時再能與姐姐相見。”
他退開半步,擡起臉對着瑾娘笑,陽光落在他的臉上:“姐姐,我是十八公子胡亥,若是這宮中的華夫人還肯稱我一聲殿下,定然就不會讓你受委屈。”
瑾娘讷讷地應着,忽然又想,這孩子居然就是秦二世胡亥?他說什麽來着,定然不會讓她受委屈?
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胡亥已經一溜煙跑沒影了,空空的院子裏只留下她傻站在那裏。
胡亥所說的仲秋宴游确有此事。七月流火,八月授衣,仲秋便在八月之中,可謂是中秋節之前身。到那天時,在鹹陽宮以南距沣河不遠之處的甘泉宮裏将有盛大的宴游活動,文武百官,六國貴族後裔,還有各宮宮娥都會在其間聚餐暢飲,自然也少不了鐘鼓馔玉之物。
仲秋當日,瑾娘午時便随樂府衆宮女乘坐馬車到甘泉宮,在應門之前安坐下來,只待天黑之際,宴飲開始,便随衆齊奏。鹹陽宮中樂師有數百之多,連人帶樂器(包括編鐘、石磬等大型樂器)鋪排開來,浩浩蕩蕩占據了道路兩側。瑾娘伸着脖子,欲在衆人之中尋到高漸離。高漸離沒見到,倒聽到有個少年驚喜地叫她:“瑾姐姐!”
瑾娘擡起頭來,見道中站着兩個身着紅黑禮服的人正在看她。其中一人是那天見到的十八公子胡亥,另外一人約莫二十出頭,個子高挑,隔得遠也看不清楚臉,只覺得他個子不甚高,身材削瘦,應當是文臣之類的。
跪坐的樂師紛紛對兩人行禮,瑾娘也跟着行禮。胡亥誰也不理,猶不依不饒地對瑾娘喊道:“姐姐,你過來,我有話要跟你講。”
周圍的樂師都沖着瑾娘看來,瑾娘無奈,只好将築抱起來,小步走到道路上,對兩個人再度行禮:“不知殿下因何事喚瑾?”
胡亥說:“宴游開始還有一會兒呢,你在那裏等着也很是辛苦,不若随我在這甘泉宮中轉一轉。”
不待瑾娘回答,胡亥就去牽瑾娘的手臂。這時胡亥身邊的年輕男子淡淡開口:“十八弟,不要為難樂師。”
胡亥說:“只是在這附近随便走走,不會讓父皇察覺。大哥不一起嗎?”
胡亥管這男子叫大哥,原來他就是傳說中的扶蘇公子。瑾娘微微擡頭,偷瞧了扶蘇一眼,只見扶蘇也皺着眉打量她。比之他的父親,扶蘇更為文質一些,他的眉眼生得十分好看,可想見他的母親定然也是個美人。
扶蘇道:“不必了。”說罷,便繞過兩人,大步向應門裏面走去了,衣帶飄在他的身後,讓扶蘇看起來好像是走在風上一樣。瑾娘望着扶蘇的背影,又看着眼前胡亥,心想待胡亥長大後,恐怕也是翻版的扶蘇。胡亥見扶蘇離開,忽然間笑開來,挽起瑾娘的胳膊。
“殿下,請不要這樣。教人看去不好。”瑾娘想要推開胡亥,卻礙于手裏還抱着築,一時之間進退不得。
“有什麽打緊的。我十八公子想要你随我一道走走,還要看這些奴仆的臉色嗎?”胡亥不滿地哼了一聲,抓着瑾娘手腕的手又緊了緊,讓她感覺到骨頭都有些發疼。她看了看道路兩邊,那些樂師宮女歌姬之類的都伸長脖子望着他倆。瑾娘只得無奈地嘆口氣,随胡亥往前走去。
“這甘泉宮,才建好沒多時,我還沒怎麽好好在這裏玩過呢。”胡亥嘟着嘴說,忽然對瑾娘笑道,“姐姐,你有人将這麽大一座行宮賜給你,你可樂意?”
瑾娘說:“自然。只是瑾沒這樣的福氣。”
胡亥若有所思,忽然又繞到瑾娘身前去,攔住了她的去路,仰起臉十分認真地看着她:“姐姐,将來我一定賜你這樣大的一座宮室,到那時你就做我的妃,明白嗎?”
他根本就不給瑾娘應答的機會,又挽着她的胳膊,沿走廊走去,邊走邊跟她說些瑣事,興致高昂的樣子。身邊或有三三兩兩的人經過,看到胡亥大多是對他行禮,喚一聲“十八公子”;胡亥一直揚着下巴愛理不理的模樣,最多對對方點點頭,倒是對瑾娘十分熱絡,甚至有些讨好了。
瑾娘暗笑,這小孩現在對她這麽好,只怕過兩三天後,連她是誰都忘到了腦後。正這樣想着,迎面又走來一人,避讓到對胡亥行禮。瑾娘覺得這人聲音有些耳熟,忍不住擡頭望去,兩人俱吃一驚:“蒙大人?”
此人竟然是鹹陽一別後就再未曾相見的蒙肅。瑾娘不知為何他今日會在甘泉宮中,估計是他的兄長蒙嘉給他找了份不錯的差事。胡亥見狀頗為不悅,将瑾娘拉到一邊,理都不理蒙肅,就快步走過去了。瑾娘被拽着走了幾步後,回頭去看,見蒙肅還呆呆站在路邊,看向她這個方向。
“你識得他?”胡亥哼了一聲,氣沖沖地問。
“燕國舊識。”瑾娘也不好多說,只能搪塞。
胡亥又重重哼了一聲,他的手掐着瑾娘的手腕,掐得她骨頭發痛。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