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變徵之音
蒙肅和少主人帶着一個做工的仆傭出現正堂之上,來往飲酒之人都不解其意,伸長脖子去看他們。蒙肅抛了手中花枝,畢恭畢敬将高漸離引到座上,案上正放着一把築。看似禮數周全,實際蒙肅眼中含着譏诮,就是為讓高漸離在衆人之前出醜。
瑾娘鼻子哼了一聲,此人竟如此跋扈。只是蒙肅為何如此厭惡高漸離,瑾娘倒不曾想過。
蒙肅推着高漸離坐下,看他不知所措的,手也不知道往哪裏放,笑容越發殘忍,對着衆人大聲道:“各位,此人乃是天下數一數二的樂師,今日來為我等擊上一曲,真是天大的幸事了!”
衆人面面相觑,座上之人他們都認得,就是被少主宋康經常斥罵的蠢奴馮襄,怎麽就成了天下數一數二的樂師?然而他們也都不敢質疑蒙肅,只相互看了看,連連附和:“蒙大人說的是,實乃天大的幸事。”
“如此,樂師還推辭什麽?”蒙肅搡了一把高漸離的肩。
瑾娘坐得近,她将高漸離蒼白的臉色看得一清二楚。他睫毛動了動,那雙眼中,倏然出現了些殺氣。
高漸離右手拾起竹板,左手弓起,按下一弦,右手握住竹板往裏撥。動作幅度并不是很大,嘣的一聲,像是塊玉佩在石板地上被打碎了,發出清脆的一聲,讓室內的人都靜了下來。蒙肅臉上譏諷的笑容僵住了。
高漸離彈的不知是一支什麽樣的曲子,他每敲擊一下,都像是用了渾身全部的力氣,然而下一個音,卻又游刃有餘,曲調簡單,甚或于根本就不曾有什麽起伏的旋律。瑾娘知曉,雄渾的曲子從來不會有太過拐彎婉轉的音,《滄海一聲笑》就是五音簡單的循環往複。
座下的客人們交換着震驚的眼神,還有那年紀大一些的,面色已是愀然,幾欲流下淚來。
幾音過後,高漸離手勢一變,音色陡降,變為急促連擊F音,伴随着築聲铿锵如金戈交鳴,他放聲唱起來:
驅駿馬兮懷利劍,入不測兮無以援。
縆琴送兮暗垂淚,歌合節兮不敢言。
白衣冠兮長太息,悵望歸兮道忽遠。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他所奏之歌,竟是流傳千古的易水歌。情感如火般熾烈,又如寒風般掠過人心頭,瑾娘似也受了當時易水邊送別荊軻時悲壯慷慨所感染,不自覺睜大了眼睛。滿室的人全都靜默下來,看着堂上高漸離擊築高歌,就連站在一邊的蒙肅亦面露悲怆之色,陷入了這築音中去一樣。
宋康在瑾娘耳邊連連驚嘆:“這怎麽可能,怎麽可能……他當真會擊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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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館外有路過之人,被這琴聲吸引步入,不多久,正堂之內竟站滿了人。此處皆是燕國遺民,聽聞此曲,無不感慨,更有甚者,低咽出聲。
瑾娘擡起頭仰望高漸離,讀不清此時盈在她胸臆之間的是愛慕還是悵然。因為她感覺到,高漸離同她的距離是這般遠……對方的眼神偶爾與她交彙,像是在看她,目光卻又像是輕輕越過瑾娘,不知落在何處。瑾娘垂下眼睛,心事重重。
因為一曲築歌,高漸離得以揚名,後入鹹陽見始皇,被熏瞎了眼睛。其後,高漸離以築去砸秦始皇,未中……他的人生便以此為挽歌。瑾娘心懷不忍,不忍他那雙明亮有神的眼睛永遠只能看到黑暗,不忍看他死在荊軻死去的地方。她卻無能為力。在這強秦之下,她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女孩,又能做什麽?
古靜不曾想到去改變歷史,但當她真的酒館中,看到高漸離在座上擊築之時,她卻冒出了“改變歷史”的大膽想法。不為別的,是為高漸離。
她不知道當如何改變這歷史,冥冥之中,覺得自己應當先學會擊築,畢竟不能丢下專業知識。或許,變得和高漸離一樣,與他比肩,就可以讓他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一曲終,滿室無聲。過了許久,衆人才像是突然都回過神來一般,擊掌、拍案、高聲稱贊,熱鬧非凡。
“先生擊築果真不凡!”
“某聽聞此樂,恍若荊卿就在眼前,不覺垂淚涕泣!”
宋康整整頭巾和衣裳,劈手自一名庸保中奪過酒壺,走到高漸離面前跪坐下來,親手為他斟酒。
“以往康多有得罪,不敢請諒于先生。來,飲酒!”
高漸離端起酒樽一飲而盡,道:“下仆衣衫不整,多有不敬,請容下仆稍事整理。”說罷離座退下,留一室賓客,議論紛紛。
有人說:“這名庸保不僅善擊築,談吐也是不凡,以前竟從未聞其名。他到底是誰?”
另有人說:“觀其年齡,不過三十上下。當不會是高漸離吧?”
立時有人反駁:“聽聞高漸離早就投易水而死,天子派人搜了幾年都沒找到他,怎會是這庸保?”
蒙肅和宋康卻都沉默着。瑾娘瞧了瞧兩人的臉色,宋康多少有些尴尬,也難怪,他平時對高漸離呼來喝去的,動不動還打,此時難免過意不去;倒是蒙肅,滿面陰鸷,恨得想要咬人的模樣。瑾娘心中大覺痛快,想要羞辱高漸離,不想被逆襲,打你的臉了吧?知道疼了吧?讓你作死!
不多時,一名白衣華服的公子從後堂走過來,懷中捧築。觀其步履端方而不乏豪情,白色的衣袂鑲有黑邊,腰佩青銅帶鈎。興許是因為收拾幹淨了,越發顯得面如冠玉,映鬓邊黑發,面色平靜,嘴角邊隐噙些笑意,是如仙人踏雲而來,又似山神化作游俠仗劍,将整個酒館都映亮了。
舉座皆驚,賓客紛紛站起來誇獎:“先生真好氣度!”“先生定非凡人!”
蒙肅被撇在一邊,忽然冷冷問道:“馮先生,你與那舊燕高漸離,是何關系啊?”
一言既出,旁人都不再敢出聲,目光紛紛投向高漸離。瑾娘握緊了拳頭,感覺到指甲都陷入了肉裏。不要說啊,高漸離,你可知你說出你的真實身份後,又是怎樣的結果?
高漸離微微一笑,道:“馮襄與高漸離曾是鄉裏,倒不甚相熟,只講過幾句話而已。”
“哦——”蒙肅拖長語調,若有所思的模樣,“原來是這樣。蒙肅本還以為先生便是高漸離,原來也是空歡喜一場。”
瑾娘搶白道:“擊築好聽就行,何必執着擊築者是誰?”她的聲音柔軟好聽,聽在人耳中倒像是細聲細氣的勸慰。蒙肅一哂,別有深意地看着瑾娘道:“也是。想不到宋子城酒館家的女兒,倒也是很有見識。”
宋康連忙喚衆庸保搬酒過來宴請賓客,更有人聽說此事,專程跑過來看“馮襄”一眼,順帶分上一杯酒,直從下午喝到晚上,快到宵禁時,人才慢慢散去,有許多人臨走前還邀請第二日樂師到他們府上去擊築做客,熱情無比,簡直無法推拒。
前幾日還是被少主人鞭笞的下人,忽然就成了座上客,這般翻轉,也夠旁人回味好幾天了。
宋康叫人在樓上給高漸離收拾了一間幹淨齊整的屋子,又讓人去高漸離原本居住的陋室中去取日常物事。
高漸離攔住宋康道:“少主不必客氣,下仆自己去便好。”
“以後先生是康的食客,短些什麽盡管對康或孟姬提,不必多禮。”宋康和顏悅色道,比之前幾天拿馬鞭打他兇神惡煞的模樣判若兩人。人情冷暖,大抵如是。
高漸離走到院子中時,下意識擡頭看了眼,見瑾娘正站在窗前,低頭看着他。見高漸離也在瞧她,對視霎那,瑾娘卻轉了身,從窗子那離開了。
高漸離無奈地笑笑,步入做工時一直居住的這間破房子中,在黑暗的室內坐着,盯着擺放在窗臺上那束酒壇中早就枯萎的桃花,沉思了一會兒。晚上的風有些涼,從漏了的窗子裏灌進來,頗解酒熱,甚至讓他錯覺自己聞到了桃花梨花盛放時的香氣。因為門沒有關,過了會兒,他側頭看到有個人影站在門檻處,正是瑾娘。
“有事嗎?”他問。
瑾娘遲猶了許久,小聲叫道:“高先生。”
高漸離低頭,笑着說:“瑾娘,莫非是你喝醉了?我明明叫馮襄。”
瑾娘也不堅持,嗯了一聲,又問:“先生接下來又如何打算?”
高漸離看着窗臺上枯萎的花枝良久,才說:“我也不知道。或許留在宋子城,過得會安逸,但我心中總有些不甘。”他說着,用手輕輕按着心口的位置:“瑾娘,你明白嗎,是不甘。我認識荊軻高漸離之輩,我卻在着宋子城中……”
瑾娘說:“莫非你要學那荊軻渡易水?先生,六國已亡,何必悼念過去?”
高漸離皺眉:“你雖年輕,也是燕國遺民,為何說出這樣的話來?”
瑾娘披着燕國人的女兒的皮沒錯,但她的芯卻是古靜,怎樣又能真切體會到燕國人的情感。她自覺失言,對高漸離躬身行了個禮,就轉身走了。步履匆匆,月色皎潔。
作者有話要說: 易水歌的前三句是作者君胡亂寫的,為了增加點氣氛
果然這三句跟最後一句比起來,完全就是渣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