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無言 或許有一天,她會知道怎麽向自己……
“邢姐, 休假是不是出去玩了?看你有點累的樣子。”
組裏的新來的小實習生遞給蔣寒一杯外賣剛送到的奶茶,眨着大眼睛一臉關切的打量她疲憊的臉色。
蔣寒接過奶茶,朝小實習生笑了笑, “這周銷售業績報表出來了嗎?”
“哦, 馬上。”
小實習生連忙跑出蔣寒的辦公室取報表。
手機提示音響起, 蔣寒打開一看是陳明宇發來的信息。
“旭妍, 附近新開了家日料,晚上一起去吃?”
蔣寒抽了抽嘴角, 一絲甜蜜剛從心底滋生出來便好似彙入苦澀的死海, 到底還是沒微笑出來。
“好的,下班見。”
她放下手機, 強迫自己打起精神, 從今以後,她就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邢旭妍, 她可以和喜歡的人談戀愛結婚,提到過去時她不必再遮遮掩掩,她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在灑滿陽光的大街上, 不用擔心背後突然有人沖着她叫出“蔣寒”這個名字。
叫出又怎樣, 她有身份證, 有戶口,有個遠在天堂的爸媽, 還有個從小到大簡單清白的過往。
她可以像從前羨慕的那些普普通通又簡單快樂的女孩一樣,有個平凡安穩的人生,結婚生子,雞毛蒜皮地過到老。
為了這些,她願意用一半的壽命去交換。
現實中的惡魔再也找不到她,夢中的索命鬼又算得了什麽。
透明的落地玻璃牆外出現了兩個警察的身影, 蔣寒手裏的奶茶不知不覺摔在了地上。
小實習生好奇的探頭進來:“邢姐……有人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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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寒眉心陡然跳了跳,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被凍住,她木然朝實習生抽了抽嘴角:“請他們進來吧……”
路過的同事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蔣寒起身拉下玻璃牆上的百葉窗。
病房裏,南玉在給一條胳膊打上石膏的邢旭妍喂早飯吃,邢旭妍看着坐在一旁削蘋果的施甜甜,不放心的問:“你請這麽多天假能行嗎?”
施甜甜笑着把蘋果切在小盤子裏:“本來不行,但是蔣寒的謀殺案和失蹤案需要她的原籍地公安機關配合調查,所以我有借口留在這邊幾天。”
邢旭妍輕輕點了點頭,忽然覺得一陣眩暈,只好閉上眼睛躺回枕頭上。
南玉放下粥碗,提醒她:“你頭傷得這麽重,別做太大動作。”
邢旭妍嗯了一聲,慢慢等眩暈過去。
施甜甜問她:“你能确定是她從背後推的你嗎?”
邢旭妍:“能,當時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只覺得背後突然被人推了一下,然後就跌了下去,頭撞在石頭上後就暈了過去。”
施甜甜:“你知道你命有多大嗎?那麽小的一棵樹,竟然能挂着你撐了一天一夜。”
南玉在一旁一言不發,眼圈卻陡然紅了。
施甜甜又不禁埋怨道:“你的安全意識為什麽這麽差?跟個不知道底細的人跑出來爬山,走的還是沒有規劃過的荒山野嶺,我真的想知道你腦殼裏都裝了些什麽漿糊。”
邢旭妍痛苦的閉着眼睛,臉色像一張蒼白脆弱的紙,她小聲說道:“她幫我找的住處,又說幫我介紹工作,我一直覺得她對我很好。她看我心情一直不好,就提議周末一塊出來散散心,還說她知道五青山有一條沒開發的線路,人少風景好,而且中途會路過一個泉眼,據說用那個泉水洗一下臉就會……就會洗去從前的……”
邢旭妍大概頭暈得厲害,沒有再說下去。
施甜甜沒有留意到邢旭妍慘白的臉色,繼續說道:“你知道你有多危險嗎?你那個鄰居,她不叫林寒,原名叫蔣寒,就是我跟你們提起過的那個失蹤人口,這麽些年她爸爸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她,可她卻好像人間蒸發了似的蹤跡全無。我們私下裏都認為她已經兇多吉少,可她爸爸就是不肯接受這個現實。沒想到她這些年一直用的是你的身份信息,所以我們才找不到她的任何行蹤。”
邢旭妍慢慢睜開眼睛看向施甜甜,她昏迷兩天,醒來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直到現在仍是覺得更做夢一樣恍惚。
“她為什麽要殺我?”
她直到現在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經歷的事情是真實發生過的。
施甜甜:“應該是想用你的名字過到老吧……你如果出了意外,又沒有父母親人,遠在外地不和同學聯系也很正常,慢慢的等我們和你徹底斷了聯系,她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成為你了。”
邢旭妍不解的問:“可她為什麽要用我的身份活着呢?”
施甜甜搖搖頭,若有所思的說:“大概和她失蹤這麽多年是同一個原因吧,她不想讓人找到自己。”
南玉在一邊默默聽着兩個人的對話,心裏猶豫着要不要把旭妍媽媽的事講給她聽,可想到旭妍媽媽最後的囑托,她幾次三番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邢旭妍出院這天原本是個該高興的日子,可施甜甜卻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由于蔣寒拒不認賬,現場又沒有任何人證和物證,她把邢旭妍推下懸崖的事無法立案,查來查去最後只有一個冒用身份信息的行為,只需要承擔民事賠償責任。
施甜甜推着坐在輪椅上的邢旭妍走出電梯,南玉拎着邢旭妍的行李箱,她們計劃今天啓程回薊平去。
邢旭妍沒說什麽,不由自主摸了摸脖子上的護身符,這次在醫院醒來後,她再也沒有看到過那個讓她恐懼的影子,醒着沒有,睡夢中也沒有,那個糾纏她的影子,那個讓她夙夜難安的影子……似乎終于不再糾纏她了。
施甜甜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來,依舊不死心的問:“你再仔細想想,難道就沒有其他證據了嗎?”
邢旭妍淡淡的苦笑:“沒有。”
施甜甜郁悶的說:“你為什麽不和她坐同一班車去五青山呢?她現在連去過都不肯認,堅持說那天在家裏看了一天電視,我們還查了小區和景區的監控視頻,可她住的那棟樓沒有監控,景區又不可能對游客身份逐一排查,簡直一點破綻都沒有。”
邢旭妍:“那天本來約好一起去的,她說公司臨時有點事需要處理,她讓我打車先去,到景區裏面的赤岩壁下等我,她随後打車來。”
施甜甜:“真是滴水不漏,景區幾個監控點我們都注意了解過,赤岩壁那裏應該是沒有監控的,從赤岩開始你們又拐上了沒有開發的荒山,更是無跡可查了。”
南玉:“她給旭妍租的那套房呢?房東不能證明什麽嗎?”
施甜甜:“都不是直接證據,房東就算能證明房子是蔣寒租的,也只能說明她冒用了旭妍的身份證,房子租下以後她很少來,沒住過一晚,也找不出證據證明他們兩個一起進的山。”
三個人垂頭喪氣走出住院大樓,兩輛救護車呼嘯着在一旁的急診樓門前停了下來,車後門打開,裏面呼啦啦跳下一群穿白大褂的醫護人員,邢旭妍不經意間看到車上推下來的擔架上躺着一個女孩,身上的灰白格子大衣很眼熟。
她仔細看了眼擔架上一頭一臉血的女孩,整個人突然驚呆了。
“她……是她……”
她指着擔架上的女孩朝南玉和施甜甜叫道。
兩個人齊齊看向被醫護人員匆匆擡走的擔架,南玉一頭霧水的問:“是誰啊?”
邢旭妍:“林寒……哦不……蔣寒。”
南玉和施甜甜頓時愣在了原地,眼睜睜看着擔架被擡進了急診大樓,緊接着第二輛救護車上擡下來一個人,看體型是個中年男性,已經摔得沒人樣了。
施甜甜忍着驚駭仔細辨認男人已經摔變形的臉,隐約看到他額頭上那道凹凸不平的傷疤。
她不太确認地說:“好像是她爸爸,那個人頭上有道很深的疤。”
三個人戳在醫院門口半天,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下來看看究竟,南玉手機突然響了。
“怎麽這麽慢?”
電話那邊傳來鐘靈焰低沉的聲線。
南玉:“你過來吧……我們大概會推遲回去。”
三天後,ICU裏的蔣寒終于睜開了眼睛。
已經回到薊平的施甜甜接到長吉這邊和她業務對接的派出所民警電話,對方向她透露了民警在病房裏向蔣寒了解到的情況。
邢旭妍養傷這段日子住在破廟,施甜甜中午下班以後迫不及待的跑來了破廟。
“醒了醒了。”
施甜甜趴在蛋糕店的售賣窗口前喘氣,指了指冷櫃裏的可樂。
南玉拿出一罐可樂遞給她,坐在椅子上包核桃仁的邢旭妍忍不住問道:“她和她爸爸為什麽會墜樓?她說了嗎?”
施甜甜低頭拉開罐子,臉上的表情有點不忍。
“她……唉……也是個可憐人。”
南玉:“為什麽?”
施甜甜:“她爸……是她撞下樓的。”
南玉和邢旭妍同時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睛。
施甜甜輕輕嘆了口氣:“她那時估計也不想活了,直接從五樓把那個禽獸撞了下去,那個禽獸當場就摔死了,她沒有死……可我猜她大概也不希望睜開眼睛面對以後的一切吧……”
南玉:“禽獸?”
施甜甜:“嗯……禽獸……那個男的不是她生父,是她媽媽再婚的丈夫,她媽在她十三歲時去世了,她跟着這個養父生活了幾年……”
施甜甜說不下去了,默默喝了一口可樂。
南玉和邢旭妍似乎猜到了什麽,也都沉默了下來。
施甜甜喝完一罐可樂才鼓起勇氣說:“她在小診所打過好幾回胎,損傷不可逆轉……最開始的時候還反抗過,那個禽獸額頭上的疤就是她用煙灰缸砸的,有一次她被打得骨折,漸漸的就不敢反抗了。”
南玉和邢旭妍震驚的看着施甜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所以……你們明白她為什麽會失蹤,為什麽對旭妍做出那種要下地獄的事了嗎?”
因為在她看來,地獄空蕩蕩,惡魔在人間啊,她會害怕地獄嗎?
邢旭妍的傷好後,三個人結伴又去了一趟長吉,她們去探望了仍在住院治療的蔣寒,那天是個秋雨綿綿的冷天,病房裏光線暗淡,雨點把窗外的景色變成了模糊的一團。
病床上的女孩仍舊沒有完全脫離生命危險,她的肺部仍有大量積液,需要後續幾次手術來治療,檢察院的起訴只能等她身體狀況穩定之後才能進行。
女孩身上打了一百多個釘子,雙腿功能也許終生無法恢複了。
邢旭妍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她只知道自己似乎沒那麽恨眼前的女孩了。
所以她對蔣寒說:“你好好活着……我不恨你了。”
蔣寒看着邢旭妍,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四個女孩在病房裏沉默相對片刻,邢旭妍說了自己這段日子想對她說的話,感覺了了一樁心事,便向蔣寒說了聲再見。
轉身要走時,病床上的女孩突然開口說話了。
“這段時間,是我這輩子睡得最香的日子,不用等待死刑宣判一樣等着他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不用等待死刑宣判一樣等着我喜歡的人發現我的過去……”
邢旭妍轉過身看着她,靜靜等待她将要說出口的話,她抄在外套裏的手不知不覺攥緊了,指甲陷入了掌心。
她似乎能猜到女孩下一句要對她說什麽,可她躲不開,也不想躲了。
蔣寒慢慢開口:“所以……你考不考慮坦然面對過去……讓自己也睡個好覺?”
邢旭妍怔怔看着蔣寒,窗外雨聲淅淅瀝瀝,兩個女孩無言的凝望着彼此。
我曾偶然窺見你內心的深淵,我恰巧懂得被深淵凝視的感受,可惜我們此生做不成朋友了。
回去的路上,邢旭妍坐在後排一言不發的看着車窗上斜斜劃過的雨滴,突然放聲大哭了起來。
施甜甜吓得差點把車開溝裏。
南玉回頭安慰她:“別哭,一切都過去了。”
邢旭妍搖搖頭:“我沒有救她,我一天都堅持不下去了,所以我在廚房煮湯,聽到她說胸口不舒服,聽到她叫我的名字,聽到她滾下床……我沒有動,我攪着鍋裏的湯,聽着卧室裏她的叫喊漸漸止息,那一刻覺得是老天終于對我網開一面了……”
車裏漸漸變得一片死寂,只有雨點啪嗒啪嗒敲打玻璃窗的聲音,像一段枯燥且晦澀的經文,念的人不懂,聽的人也不懂。
南玉将這段日子反反複複斟酌的話埋進了心底。
或許有一天,她會知道該怎麽向她的老同學講一個無言的故事,總之不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