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浪

第35章 謊言

14年到15年這段時間，歐陽卿參加了太多親人的葬禮。

熟悉的人們總會在一瞬間老去，然後又前前後後的死亡。

年輕的、年老的、熟悉的、不熟悉的……親人的還有朋友的……都集中在了一起。

怕不怕呢？

有些怕。

直到他接到腫電話，直到父親确診喉癌中晚期，剩餘時間也許不到六個月。歐陽卿才知道……那大概不是怕，是無奈、恐慌、和空虛。

“小殳，你想過我們老了嗎？”他以前就問過殳明軒這個問題。

他們那會兒剛完成一次激烈運動，殳明軒把他死死摟住：“想過啊，跟老師一起慢慢變老。”

“可我年齡大你十歲。”

歐陽卿笑了：“我感覺我會先走。十歲這個年齡跨度太大了。如果我走了，你一個人怎麽辦？可是我又有些高興，我先走，就不用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這個世界上痛苦。”

“想這些幹嘛？你好好鍛煉，科技那麽發達，未來總會解決的。”殳明軒笑着說。

“不是那樣。”歐陽卿說，“你太年輕了，這些事……你沒怕過。”

“老師害怕？”

“害怕……”歐陽卿說，“人這一輩子有太多需要面對的問題。人生的問題中，有些你可以早做準備并給出答案。”

比如長大、比如人生的意義、又比如愛情……

“還有些問題，就算你準備一輩子，到最後也可能答不好這道題。”

比如死亡……

“我不恐懼死亡，我只是怕情感的羁絆讓我在死亡面前不夠從容。”歐陽卿說。

“為什麽？”

歐陽卿吻了吻愛人。

“我怕我所愛之人因此而傷痛欲絕。”

“你那個小男朋友呢？”餘鴻濤探望了歐陽辰，等人睡過去退出來後，左右看了看，皺起眉頭。

“他去美國了。”

“這個時間點他去美國？”

“他公司剛有起色，又跟我爸不太對付。我沒讓他來。”歐陽卿說，“總得有些人幹點兒正事兒吧。所有人都擠在醫院，讓人心慌。”

餘鴻濤皺了眉頭：“歐陽，不能什麽事情都你一個人扛。”

歐陽卿看得開：“不然呢？”

“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嗎？”

“沒有。”

“錢。歐陽老師一個月花多少錢？”

“算上報銷，算上自費。前期一個月十萬吧，後面兩個月可能更貴一些。”歐陽卿說，“我暫時還能支撐。有一些積蓄。”

餘鴻濤又想了想：“那好，不夠了問我要。錢我還有些。”

歐陽卿沒點頭：“我還能撐住，你費心了。”

他猶豫了一下問：“觀瀾最近是打算收購卞子平的公司是嗎？”

“你消息可真靈通。”餘鴻濤說。

“……因為小殳投了這家公司的一個項目，所以關注的多一些。”歐陽卿說，“你能不能幫我查一查《皇級上》這個項目的情況？”

“《皇級上》。”餘鴻濤說，“殳明軒投了錢的吧？”

“是的。這個片子是14年12月份就拍好了，15年1月後期配音全部完成。現在是八月份，中間報審了三次，沒通過。還在整改。按照新政策可能更難過審。卞……所以最早到明年年中之前，殳明軒投的款都不會回來。至于明年用戶愛看什麽，平臺還能給多少錢，誰知道？”歐陽卿道。

餘鴻濤點點頭：“我打個電話問問。”

過了一會兒，餘鴻濤回來說：“跟你說的情況一樣。卞子平要賣公司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好，我知道了。這樣也有個準備。”

“你想幹什麽？”

“我最近已經在多接活兒了。”歐陽卿說，“你那邊路子廣，如果有項目需要，我都可以安排的過來。”

“你要給殳明軒湊錢？”

歐陽卿點點頭：“有備無患。”

“歐陽老師這個情況一個月是十萬打底，這邊你還想給殳明軒存錢。你忙得過來嗎？”餘鴻濤皺眉，“如果需要，我可以……”

“鴻濤。”歐陽卿咳嗽了幾聲，“謝了。我暫時可以支撐。”

外面的大雨一直沒停。

醫院探視的時間已經結束。

餘鴻濤走的時候，歐陽卿在不停的咳嗽。

“你就算接活兒，也注意休息吧？一直在咳嗽。”餘鴻濤說。

“嗯，忙完這兩天就休息了。”

“那你需要幫忙的時候一定和我說。”

“好。”

“爸，我來了。”歐陽卿推開門的時候渾身濕透了。

外面下着大雨，時間已經到了晚上九點半。

歐陽辰這幾年老的厲害，癌症把他擊垮，整個人像是皮球一樣瘦下去，所成了一團，喉癌和插到肺裏的氧氣管讓他幾乎無法說話。

“我今天有配音，結束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歐陽卿用幹毛巾稍微擦了一下頭發，脫了外套開始給自己的父親收拾床榻和被褥。

歐陽辰一直盯着他看。

“怎麽了？”歐陽卿問。

歐陽辰擡手指了指桌上的老式手機，歐陽卿知道這是他要說話的意思，把手機調到短信界面遞過去。

【想起你媽媽了。】歐陽辰打字。

歐陽卿的笑差點沒繃住：“爸，想我媽了？”

【快了。】歐陽辰又打字。

什麽快了呢？

快見到她了嗎？

歐陽卿笑了一下：“爸，我出去吃個飯。”

他從病房推出來，坐在外面的椅子上，那個虛弱的笑就淡了下去。

歐陽卿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直到手機震動起來，殳明軒給他發來了微信是，是他和整個音浪的人在美國的合照。

【下次一起來。】殳明軒給他說。

歐陽辰這個時間已經幾乎沒辦法睡過去，注射了嗎/啡才好一些。

混亂的一天終于結束，歐陽卿得以喘息。

他在走廊的燈光下，拿出剛從腫瘤科秦醫生處得到的活檢報告。

那些描述其實普通人并不能看得太懂。

但是聲音沙啞、咽喉腫痛持續了有半個月，秦醫生安排他做了喉鏡，接着是CT，檢查沒有結束，告訴他要做活檢的時候，他其實已經有所察覺。

8月27號晚上他給餘鴻濤去了個電話。

“我手裏有一筆錢，遲點你以股東注資的方式做到觀瀾的賬上。然後想辦法通過卞子平的公司，通過《皇級上》的項目還給音浪。”

“你哪裏來的錢？”

“我準備把燕郊的房子還有車都賣了。”

“歐陽卿你是不是腦子有病？”餘鴻濤忍不住罵人了。

“別的公司可以等，可是音浪本來就是個小公司，一百萬投資款不算多，年底回不來，連工資都發不下去了。”

“那你直接給他啊！”

“我準備跟他分手。”歐陽卿說，“鴻濤，我活檢報告出來了。确診了。”

餘鴻濤在電話那頭噎了一下。

“你瞞過不過去的。他遲早會知道。”

“他不會知道。只要通過你公司給錢，回頭真的有尾款就作為利潤。音浪賬面看不出來。至于我籌錢的時間，最多也只需要兩個月。我想辦法把他拖在美國一陣子就好了。國內的情況他在國外不會清楚。”

“等他回國……”歐陽卿冷靜的說，“等他回國，我已經在做手術了。他見不到我。”

歐陽卿早晨六點左右被懷裏的手機震醒，是殳明軒從大洋彼岸打來的電話。

他們之間，隔得真遠。

他的學生，走得也很遠。

未來殳明軒會走得更遠……

他和殳明軒認識已經有整八年。

從一開始仿佛就是命中注定。

他抗拒過。

僞裝過。

切切實實的動心過。

不管不顧的愛過。

也足夠了。

他聽到自己的謊言脫口而出：【小殳，等我去美國，然後結婚吧。】

作者有話說：

卡文了好幾天。

我不知道怎麽才能把歐陽卿擔憂的問題表達的非常清楚。

年輕的時候，我們都說要去愛，勇敢的去抓住一切。

可是過了三十五歲，當衰老襲來的時候，死亡這道題目就變成了不得不去回答的問題。

歐陽卿的回答和恐懼我很能理解。

作為個體，很多人面對死亡其實無所畏懼。

可當死亡會直接影響到自己最親近的人的時候，沒人會保持無動于衷。

這一章說的多了些。

我知道有些人不會贊同歐陽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