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浪

第20章 諾言

殳明軒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宋峙的錄音棚裏錄群雜。

2008年1月2號早晨的時候，歐陽卿給幾個熟悉的工作室都去了電話，過了一個多小時跟殳明軒說：“小殳，你要不要去試試？”

“電影配音嗎？”殳明軒問。

“嗯。在呼家樓。”歐陽卿看他，“是不是有些緊張？”

殳明軒外強中幹：“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總不是得進棚真刀實槍的幹啊？不緊張、不緊張。”

“明天我也去。”歐陽卿說，“我跟宋峙說好了，有什麽群雜需要的我也可以搭着錄。”

2008年1月3號。

北京下了一場大雪。

從早晨起就開始飄鵝毛一樣的雪花。

兩個人九點出了門，雪有小腿那麽高，路面上已經結冰了，車在上面走打滑，路上很多起車禍。車開到團結湖的時候，歐陽卿不得不下車從後車廂拿了鐵鏈子出來纏輪胎。

“老師，我也來！”

殳明軒跳下去幫忙。

“把羽絨服穿上。”歐陽卿說，“太冷了，別感冒。”

“沒事兒！我年輕。”殳明軒說。

雪特別大，等四個輪胎都纏完了，兩個人頭頂肩膀都是雪，歐陽卿擡頭看殳明軒，就笑了出來。

殳明軒面容輪廓比較深邃，以至于眉毛上都落了雪。

然而歐陽卿很少笑得這麽肆意。

就算在後來無數的時光裏，這次的笑臉，也算得上是最歡樂的時刻，被殳明軒一直深深銘記。

年輕的小殳在雪地裏看愣了。

有些什麽，跟雪一起融化在了他的心頭。

以前他知道自己對老師有好感，但是只要親近，也許就夠了。

可是從這一刻開始，好感變得炙熱起來，燃燒起來……就像是在內心被人燒了一把野火。無法撲滅了。

兩個人在中午快十二點的時候才抵達錄音棚。

棚裏一個人沒有。

只有宋峙在裏面郁悶抽煙，看到他倆還吃驚：“下這麽大雪怎麽來的？！不是發了短信說改時間嗎？”

歐陽卿看了看手機，确實有條短信。

“其他人呢？”

“草，都他媽堵路上呢。公交、出租、私家車都停擺了，人都湧地鐵離去了，地鐵站都爆炸了。聽說機場今兒就起飛了幾架飛機。”宋峙罵罵咧咧，“我特麽今兒開工肯定是沒看黃歷！”

“急嗎？”

“急啊。”宋峙說，“工作有不着急的嗎？原來跟大家時間都約好了的，這一耽擱，今兒你有事兒，明兒他沒檔期，馬上又過年，誰知道拖到什麽時候去？”

“急就先錄吧。今天閑着也是閑着，這會兒估計回去也難。”歐陽卿說着，把殳明軒往前一推，拍拍他肩膀。

“我徒弟，殳明軒，挺不錯的。”歐陽卿說，“剛上完瞿良老師開的配音班。”

殳明軒連忙說：“宋老師您好。有什麽您盡管吩咐，我不怕吃苦。”

宋峙打量他：“讓歐陽老師說句不錯，這可不容易啊。”

“我是新人，什麽也不懂。您多提攜，多關照。”

宋峙掐了煙：“行吧，你先進棚試試。”

殳明軒應了一聲，開了錄音室的門要進去，回頭瞧了一眼歐陽卿。

歐陽卿也要進去，被宋峙一擋：“哎，你幹什麽去？”

“給他搭着點兒。”

宋峙沖殳明軒一努嘴：“進去。”

等殳明軒進去了，宋峙笑了：“哎喲喂，這麽心疼你這徒弟呢？”

“他第一次進棚——”歐陽卿說着還想進去，直接被宋峙一把抓着衣服拉進控制室了。

“徒弟擱我這兒還不放心？還得進去給人搭戲，啧啧，錄個群雜至于嗎？”宋峙說，“我跟你講啊，歐陽卿，再寶貝兒再心疼，您不讓他自己飛，回頭摔疼的還不是他。”

歐陽卿半天沒說話，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行吧。你多擔待。”

宋峙挑了幾段還算有臺詞的群雜戲給殳明軒。

開始還漫不經心的。

殳明軒一開口，他眉毛就挑起來了。

等殳明軒錄完，宋峙都坐直了，眼睛發亮回頭看歐陽卿：“行啊，從哪兒找到這麽個徒弟？也太有眼光了吧。基礎功不錯、戲感恰到好處，意識也很好。最關鍵的是這個嗓子……是真好，真特別。我說……跟那誰誰誰比都不差。”

歐陽卿坐在一邊，笑了笑。

“難得聽宋老師誇獎人。”

“少埋汰我了你。”宋峙從一沓本子裏翻出一個比較薄的，“給，這個電影的男四，臺詞不算多，人設還挺讨喜的。配音老師定了下周出國旅游，年前估計是約不上了。讓你徒弟錄吧。”

殳明軒錄完了，半天沒聽見控制室有聲音傳過來。

第一次進棚還有些忐忑，等了好一會兒，這才摘下耳機，準備出去，結果錄音室門從外面打開了，歐陽卿拿着兩個本子進來，給了他一本。

“這……”

“你的新角色。”歐陽卿說，“宋老師很看好你。”

“那老師您……”進來做什麽？

歐陽卿溫和笑了：“正好，咱們有對手戲，我和你搭着錄。”

回家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

路上車子堵得不像話，起了霧，能見度不超過100米。

地上撒了鹽，但是不管用，更滑了。

這些惡劣的天氣，都沒讓殳明軒的心情糟糕上一點。他手裏那個信封裏，有三百塊錢，是出來的時候，宋峙直接遞到他手裏的。

“年輕人好好幹啊，未來當了一哥可別忘了我。”宋峙跟他開玩笑。

殳明軒也沒把這個事情當真。

他拿着那三張紅色的票子出來，在光亮裏反複看。

“我記得你爸爸在東南亞開廠的吧？”歐陽卿說，“家裏條件應該不算差。”

“這不一樣。”殳明軒傻樂，“這可是我配音以來第一次賺錢。”

歐陽卿被他的高興感染，嘆了口氣：“年輕人就是好騙，原本那個配音老師要價可是一千塊，你給宋老師錄了七八個角色，還算上一個配角，才給你三百。宋峙這買賣不虧。”

開到青年路的時候，路過那家日料店。這家店很貴，在當年就是498元/位的放題自助。

巨大的霓虹招牌上引着店名，從他們車窗裏一閃而過。

年輕人對他的老師說：“老師，等我錄主角賺了錢，我就請老師來吃這家日料。”

“好，我等着。”歐陽卿沒有因為殳明軒幼稚的話而發笑，他很認真的回答，“會有那麽一天的。”

“……我在等您。”歐陽卿的眼神，看起來和08年那個大雪天一樣的溫柔。

殳明軒有些恍惚。

他特別想問自己的老師。

為什麽不等了。

是沒耐心了。

還是不想等了。

還是等到了其他人……

歐陽卿的聲音，就像是一條鎖鏈，這頭拴住了他的心，那頭兒……卻不知道被它的主人丢去了哪裏。

“好，這段完美，完美！”白鵬的聲音從耳機裏傳過來。

“歐陽老師殺青啦。”

迷幻的氣氛一瞬間被打破。

歐陽卿放下了本子，也沒跟殳明軒說話，轉身就推開錄音室的門走了出去。

白鵬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因為吸音材料的原因，顯得有些悶：“謝謝老師，辛苦老師了今天，回頭請您吃飯。”

“哎，好，再見，老師再見！”

殳明軒這會兒才回過神，連忙跑出去，歐陽老師已經出了工作室大門，他推門出去又走了幾步，就看見歐陽卿上了停在拐角車位的一輛車上。

黑色的輝騰。

挺低調的。

還有個西裝革履一看就是那種商業精英類人士下車給歐陽卿開車門。

歐陽卿還笑了下？？？

什麽玩意兒？！哪裏冒出來的男人？！

殳明軒頓時就酸了，幾步走過去，喊了一聲：“老師！”

歐陽卿一僵。

那個男人困惑的問：“你是？”

“哦，您好您好，我是歐陽老師的學生。”殳明軒說，連忙過去握手，“我叫殳明軒。”

“哦！您是殳老板是吧？久仰久仰。”

殳明軒更不是滋味兒了，勉強笑着說：“您認識我？老師跟您提起過我？”

“不多不多，偶爾聊過幾句。”男人說，“現在配音行業也挺火的，知道您的大名。”

“嗯嗯……”

殳明軒不知道歐陽卿多說幾句顯得在意他好呢，還是少聊點兒顯得歐陽卿跟這個男人不熟更好……就挺矛盾的。

倆人握着手，陷入尴尬的局面。

“什麽事兒？”歐陽卿搖下車窗問他。

這是歐陽卿今天第一次跟他直接對話。

殳明軒連忙說：“老師，吃了飯沒有，要不一會兒一起去吃飯。”

歐陽卿眉目冷清清的，嘆了口氣：“殳老板，那天在我家，我以為我把話都說清楚了。”

殳明軒愣了愣：“可……”

“我晚上約了人，抱歉。”歐陽卿又說。

“和、和誰？”

歐陽卿看向那個男人：“鴻濤，走吧。”

“好。”

餘鴻濤對殳明軒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啊，殳老板，我晚上跟歐陽老師還約了有事兒要聊。改日一定登門拜訪。”

他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殳明軒：“上面有我電話，也是我微信。您有空了加一下。咱們下次好好聊。”

殳明軒接過名片。

餘鴻濤也不再說什麽，鑽進車裏，開了車就走了。

留下殳明軒一個人站在寒風中，看着名片上的名字——

觀瀾影業CEO 餘鴻濤

默不作聲。

作者有話說：

更新來了。

今日份粗長。

錯字未挑歡迎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