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克萊爾莊園(九)
抽抽噎噎的六十五號哭着松開手,順着光滑的斜坡一路向下,滑到七十八號後邊,伸出手将他往上推。
一邊推還一邊打嗝。
現在他們兩人呆在斜坡三分之二的位置,而背後的黑斑已經開始在往坡上爬了,最近的一只手臂離六十五號的腳下僅有兩米的距離。
并且這種距離正在以一種極速的方式縮短着。
簡悄和十三號已經爬到坡頂了,除了耶稣背着十字架的那個雕塑以外,他們将所有的雕塑拖動着對準七十八號和六十五號身後的黑斑,使勁将它們都推了下去。
這些沉重的雕塑只将那些黑斑砸得停頓了一瞬,然後黑斑中間裂開一個大口子,将雕塑吞了進去。
黑斑的身形漲得更大了。
“這都是什麽鬼東西?”七十八號皺着眉,額頭上的汗水快彙成一條小溪流。
這陡峭的斜坡幾乎沒有什麽可供落腳的地方,他又傷了手臂和腿,重心不穩,再着急速度也提不上來。
可能是被雕塑砸痛了,那些黑斑的表情變得更加惡意和扭曲,它們努力地伸長着手臂,想要将離他們最近的六十五號抓落下來。
黑斑現在占據了整個坡的一半,而七十八號的手已經快要摸上坡頂的邊緣。
等七十八號接近了,簡悄和十三號用力拉住七十八號完好的那只手臂,将他整個人往十字架的方向帶,六十五號在不需要幫襯七十八號的情況下,很快的脫離了黑斑的攻擊範圍。
但就在此時,異變陡生。
失去了獵物的黑斑被激怒了,它猛然膨脹起來,頃刻之間就膨脹到了整個密室的頂端,還沒有來得及完全爬上去的六十五號的左腿被黑斑中伸出來的枯瘦手臂抓住了。
緊接着是一股人類幾乎無法抵抗的巨力,三個人就算合力也差點被黑斑拖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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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瘦手臂上的手指紮進了六十五號的小腿,血肉分離,露出了森森的白骨。
“背後!”
混亂中,不知是誰急促的喊了一句,他們才發現他們背後那座高大的耶稣十字架的雕像正在被無數只手抓着,拖向黑斑深處。
六十五號整個人的下半截身體已經陷進去了。
他們同時也走入了黑斑的包圍圈,圓圈越縮越小,十字架在無數頭顱的阻擋下若隐若現。
但是誰都沒有放棄,沒有逃避。
情況越來越危急,十字架只剩一個白色的尖尖在黑斑中浮沉。
六十五號突然松開了手。
他臉上仍然是那種半傻之過後的懵懵懂懂,但他毫不猶豫地掙脫了三個人拉在他手臂上的手,就在他們被迫松手的那一剎,黑斑像黑色的浪潮一樣湧上來将他吞沒。
乍然的動作使他們三個人後退幾步,撞上了黑斑,背後傳來火辣辣的痛意,黑斑中的手臂抓撓在他們身上,幹癟的頭顱在咬他們的胳膊。
誰都來不及悲傷。
簡悄忍着劇痛将手伸進黑斑中,也許是危難時期最後的爆發,他硬生生的将整個十字架拖出來一點,十字架交彙處的圖案隐約露出一個角。
“快!”
顧不得渾身的渾身要命的疼痛,另外兩個人拼命地撲過去,按住了那個圖案,圖案閃過一點微弱的白光。
【豐收祭典結束。】
【考生确認存活。】
【附加題完成。】
三個人的身影消失在密室中,那點微弱的白光閃過後,幾乎占據了整個密室的黑斑像是遭遇了光明的暗影,飛快退去,約莫幾個呼吸的時間,密室裏就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了。
一枚被捏得變形的徽章從坡頂咕嚕嚕的滾下去,在空蕩蕩的地面上打了個轉,發出“叮”的脆響。
一只只剩白骨的手撿起了這枚徽章。
————是那個鬼騎士。
莊園外的天已經亮了,些許光芒從殘破不堪的朽木中透進來,他指尖徽章上的藍寶石氤氲出溫柔的色澤。
在這個世界裏,這種藍寶石代表一種和它的光澤同樣溫柔的贊譽:【獻給世上最忠誠勇敢的騎士。】
他捏碎了這枚徽章,寶石在他指尖化成齑粉。
他不再需要這種諷刺般的贊譽了。
天越來越亮了,他走出這間密室,從小陽臺向下看去,不遠處太陽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田園阡陌縱橫,平民和奴隸在其中來來往往,女仆在莊園裏忙進忙出,騎着馬的騎士在周圍巡邏。
一切都是這般生機勃勃,安然美好。
像一幅誰都不忍心打碎的畫卷。
郊外支起了未燃的篝火堆,車隊運來了新雕刻的巨大神像,女仆制作了一道道精美的菜肴,孩子們在草地上放聲歡笑。
今年是一個罕見的豐收年。
所有人都很快樂。
他們準備了一個巨大的慶祝典禮,并希望來年也能擁有這樣好的運氣。
有大膽的姑娘給巡邏隊裏的某個騎士送上了鮮花,他們是一對墜入愛河的未婚夫妻,周圍的人起着哄。
勞作了一年的奴隸喝到了放了鹽,極其難得的肉湯。
就連漆黑巍峨的莊園外牆,也被裝飾的喜氣洋洋,充滿了節日要到來的氣氛。
晚上,天空升起了明月,綴滿了星星。
惟妙惟肖的神像立在曠野中,不遠處支起了長條的餐桌,桌上鋪着雪白的桌布,放着精美的菜肴,連成一片的篝火堆上烤着香噴噴的乳豬,有歌者在唱着悅耳的歌謠,也有吟游到這裏的詩人在講着各地瑰麗壯美的傳奇。
騎士仍然站在這個小陽臺上,不論遠處的景象多麽熱鬧,也沒能激起他的半點波動。
慶典的晚會已經進行到了最歡樂的部分,所有人都在虔誠地向神明送上贊美和禱告。
篝火照不到的黑暗裏,逐漸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的人形。
這是一幫窮兇極惡,到處流竄的盜匪。
他們在節日最盛大,防禦最松散的時候闖進了這裏,對豐收祭典上的人們進行了慘無人道的屠殺。
哪怕周圍巡防的騎士很快的拿起了劍和盾,哪怕更多的騎士沒有進行禱告,而是盡職盡責的守衛着這些慶典的人們的安全,也根本沒能攔住他們。
食物被掀翻在地上,杯盤碗盞摔得粉碎,盜匪們猙獰的笑着,将手無寸鐵的人們丢進篝火堆,看他們在火裏痛苦地嚎叫。他們推倒了神像,殺光了在場的所有人。
仿佛是喚醒了惡魔。
他們丢下了身後的一片狼藉,奔向了莊園,到處都盛開了死亡的花朵。
殺紅了眼的盜匪闖到了三樓的卧室,騎士靜靜的看着他們四處翻找,月光披在他的身上,地面上沒有影子。
等到盜匪将莊園洗劫一空,揚長而去,整個莊園裏已經沒有活人了。
騎士就這樣靜靜地看着他們遠去,無悲無喜,無動于衷。他沉默的盯着滿地的屍骸。
又是一個日升月落。
曠野滿地的屍骨中,有一具屍體突兀的動了動。他極慢極慢的站起身,全身的皮肉盡皆脫落,只餘下森森的白骨,眼眶裏燃起猩紅的複仇焰火。
生前如果有着強大的執念,歷經刮身淩遲之痛,可化為亡靈回轉世間。
曾經的騎士長,就這樣堕落成了一只他最唾棄不過的亡靈,仿佛是地下陰溝裏的老鼠。
人生前總被皮囊禮儀束縛,死後卻不再有這些顧慮。
他埋葬了所有慘死的人們,用亡靈的身軀虐殺了所有的盜匪。
冷靜而克制,恨意深埋。
他以為一切都要結束了。
但等他回到殘破的莊園裏,才發現莊園裏所有的人都以另一種方式回到了人間。
他們都成了沒有神志的怨靈。
保留着慘死時樣貌,記得死時的痛苦,然後将這些不甘怨恨發酵,來殺戮一切活着的生靈。
曾經無比美好的莊園,如今淪為了地獄。
一種無法言喻的痛苦貫穿了騎士的心髒,他甚至恍恍惚惚的覺得,這種痛苦比他當時變成亡靈更加令人難以忍受。
他跪倒在莊園荒蕪的土地上,眼眶裏的火焰暗淡,亡靈沒有眼淚,也不會泣不成聲。
騎士站在小陽臺上,看着莊園前那個跪倒的白骨蜷縮成一團,在荒蕪的土地上躺了很久很久,然後他慢慢的爬起來,走到經過盜匪打砸殘破不堪的莊園裏,爬上了三樓。
這裏曾經住着他最敬愛的伯爵,最終也因為他的護衛不力而死在了盜匪的刀下。
他宣誓效忠的對象、他的朋友、他的親人、他喜歡的女孩子……都在這場暴行中化為烏有。
像他這樣的人……
像他這樣的人……又怎麽配得上騎士的稱號呢?
他摘下了胸前那枚精美的徽章,徽章在他手裏變形,他的指尖抹去了曾經讓他引以為傲的姓氏,他配不上這個姓氏所承載的榮耀。
“叮。”
徽章被扔到了牆角,灰塵逐漸覆蓋了寶石表面。
他做這件事的時候,陽臺上的鬼騎士一直盯着他,沉默而無言。
而後便是日升月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白骨相互厮殺,怨靈相互吞噬,誰也不記得自己原來的模樣,變得貪婪扭曲,醜陋惡毒。
他砸毀了大部分的神像,卻又最後留下了一部分,鎖進了密室,不再看,也不再想。
最終有一天,他被這些負面力量吞噬了。
但他還是清醒的,清醒的看着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一切一遍又一遍重來。
一遍又一遍,永不止歇。
直到這一次
在被怨靈同化之前,他捏碎了曾經丢下的徽章。
藍寶石的齑粉從他指尖落下。
他不再需要光明,也不再需要信仰。
他就是黑暗中的,怨恨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