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1)
法會結束。勝負已分。
顧東來和方定海終于贏下了最後一局和原本對二人來說毫無勝算的實叉難佗。
可是那最後關頭,?帝釋和魔箭突然毫無預兆地因為不明緣故而雙雙失控,?卻也将曾經平靜許久的龍泉山中再度染上了一重肅殺而凝重的血色。
因為佛毒二字,本身就沒有比其他劫數能夠形容此時情況的兇險可怕。
能殺死佛祖的毒藥,?曾令佛教中使十七萬佛皈依的如來佛祖本人都身死在靈山,?區區一個凡人又怎麽可能躲得過這樣的鬼門關。
所以轉眼只見,廟中最近的那一個沖頂寶塔內已經有天縱師兄和海問師兄帶路,由顧東來将血染面頰胸膛的方定海抱着就進入了內裏。
“法,?法僧師兄……法僧師兄,到底怎麽樣……現在這這到底該怎麽辦……”
看這情形,?海恨這幫師弟還有其餘跟在後頭的人也急的團團轉。但眼前,卻是容不得其餘人來打亂這生死關頭的救人了。等三人帶着一個重傷者跨入陣法中央時,?走在前面的師兄二人身上的凡人衣服已經自動變為了內家弟子的長僧衣。
顧東來一路都是抱着人,?自己一步步撐到這裏卻也一下倒下,?卻在這時還是不忘滿身鮮血死死攬着這個人不令他被波及。
見狀,?海問師兄以最快速度從廟中寶庫中翻出所有阿伽陀藥,?又趕緊就往眼前這兩個傷者嘴裏塞,一旁天縱師兄見狀生死輪金光籠罩在他們二人身上,才一把接住已經站不住的顧東來肩膀開口道,
“東來,?先放下定海,相信我,?別怕,把你們倆交給我。”
聽到天縱師兄用手臂從身後扶着自己這話,一頭長發披散,?滿身血污的顧東來自己也身受重傷,卻死咬着牙關,臉色和嘴唇慘白才松開手,當他撐着把人帶到這兒,發着抖小心放下才敢低頭看緊閉着血肉模糊雙眼的方定海一眼。
“……”當下,自己半條命都被方才那一切給奪下大半的顧東來心髒劇烈抽痛着倒下。他一滴滴的汗順着下巴滑落,忍不住用雙手去擦對方額頭和脖子上的血。
可眼前,比他狀況要差更多年輕的法僧已經完全被血染紅了。他那被魔箭活生生刺穿了的眼睛光這麽用肉眼看都知道會有多痛,這使想到對方身上疼痛感的顧東來眉頭緊皺下,失了全部的力氣,雙眼血紅顫抖着,撒開手看着方定海被海問師兄扶着,又單手用清濁咒和找出來的白布先将傷口捂住了。
“……定海,沒事的,沒事的,先把阿伽陀藥吃了,一定會沒事的。”
海問師說着兄半跪在地上,握着拳頭,抱着自己六師弟這一連串低語,他的黑發垂下來,面色已經是慘白,他現在心裏亂的比自己中了佛毒都要萬箭穿心。
可這一顆顆曾經能救死人生白骨的阿伽陀藥眼看喂進自己師弟慘白的口中,那滿身亂竄,撕裂肉身傷痕的紅光卻一點沒得到遏制。
這讓海問師兄一下手都涼了,強忍着心裏的絞痛,配合着把人給抱到了陣法中央來,将師弟身上血淋淋的衣服小心剝下,又把他全身上下已經完全被割裂成一道道血痕的肉身都露了出來。
這一身如被惡鬼撕咬後遍布後背身軀的血痕,将在場三人都看得快瘋了。這麽看,佛毒攻心,千刀萬剮之苦方定海整個人都已經被這紅色魔氣侵入了心肺。
它猶如有實質般攻占撕碎着常人的肉身,就像是有一千把刀在把人往地獄裏千刀萬剮,這樣的疼,光是想想都知道能讓人有多痛苦,照此情形惡化,不過半刻,方定海就能直接斃命在這來歷不明的佛毒下。
所以,三個人趕緊先讓方海問給喂下阿伽陀藥後。因為顧東來自己也有傷在身,自己随時會出問題,他只能被按下旁觀,不得輕舉妄動。
接着,一頭灰白色長發桀骜不遜地灑在半邊面頰上,盤腿坐下的天縱師兄才一人扶住他們倆在陣法蒲團中端坐,又運起兩掌,将自己法力至純至陽的部分從掌心放出,又使方定海和顧東來的身體都被他的青色佛光給穩住了那在體內流竄的紅色佛毒。
“那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這佛壓驚人的一下,灰發僧衣的天縱師兄運起先天雷火,用雙手逼出二人身體內的紅色魔氣,身後亦有一只青面獅子法相在半空跳出,和這恐怖猙獰的佛毒對抗了起來。
方定海和顧東來坐在蒲團上,緊閉雙眼,兩只從身前自然垂下的手卻碰到了一起。
而感覺到自己的兩只手掌和後背隔着衣服,兩個人的臉色也是交織在慘白和發黑之間,一人挽救兩條性命的天縱師兄臉色卻也在越來越差。
他是死過一次的人,對于生死他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敏感,而作為看山師兄,張天縱能以一人抵抗此刻難關的救人,本就是法力高超。
但眼前這生死大關卻是比他想象的還要糟上一千一萬倍。
他無比清晰真切,又身體毛骨悚然地感覺到,自己正在和師弟身體內的一團割裂二人五髒六腑,肉身四肢的死氣做着一場賽跑,那已經先一步侵入了方定海肉身中國的紅色佛毒的厲害,不僅在這分秒間,已經把方定海這具準佛之身毀的只剩下心口一寸脈搏還有微弱跳動,更是要将所有觸碰到佛毒本身的人都拖入萬劫不複之境地。
而如今,僅僅只是要保住方定海如今心口還剩下的那一絲微弱的心脈,就把張天縱這百年的修為都幾乎像一口無底洞一樣貪婪而可怕地完全吸了進去。
可這是他師弟,他就是現在活生生折了這一條命,也得把人給留在人間。
所以容不得去顧自己的性命安危,天縱師兄卻也一手擡起,強忍着滿身已經如實質化滾落的一滴滴可怕的冷汗,面色浮現一絲青色佛光就将半生修為凝聚于一下對着方定海的胸膛處就一掌再次摁了下去!
“三界無安,猶如火宅,衆苦充滿,甚可怖畏!”
“佛祖在上,弟子願以半功留我師弟一命!佛祖在上!救我師弟!”
這話,一心記挂着生死安危的大師兄身上已經是法相中一團青焰焚過,外頭沖頂寶塔上,一道道雷電交織砸下,和閻王奪命的同時,真的豁出去的他自己也被撞開半步,直接一口黑血吐在了地上。
那一大口從大師兄口中嘔出的黑血,将地上灼燒出大半焦黑。但張天縱這耗費他半條命一掌,也堪堪将紅色血魔化作的佛毒危險萬分停在了那最後半寸心脈間。
眼前,方定海和顧東來一起臉色很差地倒下,張天縱和方海問見狀也趕緊将人給穩住。
但外頭現在亂作一團,他們也不能把人帶到別處,只能将這兩個不同程度需要養傷的人都留在了沖頂寶塔中,又等待着這生死一夜下,二人到底什麽時候能夠醒來。
……
22:30
這一晚。
龍泉山前所未有的死寂。
到了深夜,白□□線上開始閃過雷電,下起瓢潑大雨,一整個夜晚,燈火通明的寺廟中卻沒有一個人能睡得着。心急如焚的大家都在等消息,等着一個可能會令所有人陷入絕境的消息。
還小的弟子們都不清楚發生什麽事,平時總嘻嘻哈哈的龍泉三人組還有這回和法會有關的人都等候在外門不敢有一絲怠慢。
偌大的臺階步入的山門前,金色陣法的光芒靜靜流轉,但每個心裏亂作一團的人都無形感覺到了一絲龍泉山不同尋常的變化。
因為往常,龍泉山從不會被人間的一切所影響。
雖然和現代的人間許多城市一樣,也有一定程度的晝夜溫差,但是在衆弟子印象中,百年來,龍泉山的周圍沒有樹木花朵鳥獸等自然凋謝離開的時候,但偏偏就在今晚的大雨中,随着沖頂上和法僧性命聯系在一起的金色法陣第一次出現了微弱下去的異常。
滿山所見烏雲遍布在景區公路前方,地面上的植被,建築和通訊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奇怪的印象,包括寺廟周圍都盛開着的一朵朵白色昙花都凋謝了。那一朵朵白色的花瓣在大雨中凄凄慘慘落了一地,曾經保護着所有人的法陣不再牢固,這即說明他們的法僧師兄如今已經是在離死亡最接近的邊緣了。
這對于龍泉山,無疑是一個天都要塌下來的噩耗。
因為,沒有人比他們這一個個山門弟子更清楚,一旦在這個關頭,維系龍泉山一切外部陣法法僧出事,将會對整個龍泉山造成怎麽樣的滅頂之災。
而就是在這樣已經下了快十個小時的大雨和閃電中,當視線回到內院深處,白天勝負重傷,卻一個長發男子正不眠不休只一個人守在身後亮着燈的禪房前一動不動。
這個人,毫無疑問是顧東來。
照例,他比方定海要傷得輕,更因為最後奪下魔箭時對方給他的保護而免受佛毒之苦,不會有性命安危,可相比起此刻還在身後昏迷不醒的那個人,他的樣子也好不到哪兒去。
在他手邊,曾經陪伴他多年的耶輸陀羅已經折斷,連同在法會上也一起折斷的帝釋一起,兩柄象征着主人此刻正在身受怎樣折磨的法器也失去了往日靈氣逼人的樣子。
一眼所見,他臉色和雙手慘白,一身從頭到腳血淋淋,沒來得及換衣服的樣子極其狼狽,但拒絕和任何人說話的顧東來也在睜着眼睛做着一個對于他自己而言最遙遠的噩夢。
他知道,那是四百年前,他上一世輪回的記憶。
那時的他作為少年人在靈山戰火中的奔跑,并眼看黑色山火降下,一群成了形的坐騎飛禽在撕咬一具看不清楚男女老幼的無名屍體的屍塊。他認不出那些都是什麽菩薩的肉身,但少年孔雀不忍,只得背着幼年的迦樓羅上去搶奪下了那不知名佛菩薩的心髒。那顆被百獸争搶吞食的佛祖心髒被他揣在懷中,接着兄妹倆一路跑進了琉璃天柱下,卻聽到了外頭魔物們攻陷大雷音寺的戰火聲。
屍體滿地,血流成河,這是他一輩子都不想再回憶的最刻骨的噩夢,而正因為親身經歷過這一段佛國往事,他才比世上任何人清楚,一個凡人中了佛毒到底會有什麽結果——
【“東來,關乎于衆生命運的因果之說,貧僧無法向你提前洩露結果,因為你面對事物的最終選擇還沒有出現,關于你的未來就也不确定,但貧僧有兩句話必須提前告訴你。”】
【“不入龍泉山的山門,你一生功德方得圓滿。”】
【“若是入了那個寺廟,顧東來只得自行保重。”】
……
【“顧東來。”】
【“一個人之所以能和另一個人成為朋友。”】
【“是因為他們永遠不否定對方存活處事的價值,你一直和我都有着同樣的堅持,我不信劫,劫永遠不會使你我這樣的人退步。”】
……
【“顧東來!別碰你手中的魔箭!”】
【“——!你先讓開!別靠近我!先管好你自己!”】
【“耶輸陀羅!我命令你立刻停下——”】
這些一句句在腦海中再次響起的嘈雜聲音,使長發男人獨自坐在大雨中,下巴上卻有一滴滴像雨,又像淚的東西滑落了下來。
他現在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雙手雙腳像是廢人般失去掙紮反抗可能的同時,卻也在一遍遍地被腦子裏那些話而反複折磨着。
頭頂的雨水把他的頭發打濕,一滴眼淚挂在下巴上,卻抵不過身後那人所受的萬分之一,他覺得自己罪該萬死,卻也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那個在那種關頭還要替他受苦的人。
這是生性狂傲自負的顧東來活到這個份上頭一次對自己産生了懷疑,他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他一直以來做下的孽才使那個人,可自己當初為什麽不聽地藏王的話,是不是如果他真的根本沒有進過山門,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可為什麽,他和方定海就不能再見。只因為因果斬斷只能如此,他就一定要服從因果麽。為什麽他和他的因果就只能這樣。
但現在這一切該怎麽辦呢。他到底該怎麽辦呢。而當耳邊恐怖的雷聲和細微的聲響響起,陷入放空狀态下的顧東來人坐在臺階前一下睜開永弘眼睛,又捂住自己流淚的雙眼,半個身子血跡未幹,連同長發都被雷電雨水淋濕的他這時,才聽到禪房門被推開了的吱呀聲音。
他聽出來人的腳步。二人第一反應是氣氛都有些窒悶,從禪房背着手走出來的方海問也有些臉色糟糕,顧東來看他的臉色就知道禪房裏躺着的那個人如今是什麽樣子,卻如何也開口問不出那句話,這時長發男人聽到身後海問師兄開口來了句道,
“他暫時醒了。”
“……”
“但是,眼睛已經沒辦法了。”
“……”
“身體裏的佛毒暫時可緩三天,我和張天縱都沒辦法再多撐了,而且魔箭和帝釋都已經折斷,實叉難佗現在也死無對證,龍泉山外還有別的魔,佛毒就是那個魔留下的,除非找出兇手,否則藥石無醫。”
這話,恰恰跟随着一道閃電落了下來。
門口背對着內裏的顧東來臉色紙白,一語不發,耳朵裏只反複回響着眼睛沒辦法了和只有七日這兩句話。他當下幾乎無法扼住心裏那種萬箭穿心般的痛苦,急急站起來險些跌倒,卻只勉強在雨中對海問師兄開口道,
“……我要立刻帶他回龍江市。”
“陰司和地藏王會救他。”
可面對顧東來這不由分說要立刻把禪房內的那個人帶走的話,海問師兄卻直接伸出一條手臂擋住了長發男人又語氣嚴厲地咬牙開了口。
“不可能。”
“……為什麽。”顧東來眼睛血紅,滿眼被阻攔的殺意和海問師兄對視,卻眼看這個白衣黑發,面有疤痕的男人并不懼怕地同他對視又開口道,
“他是法僧,死也不可能從龍泉山離開,他走了,生死輪就停了,沒人能保證那個做出這件事的那個幕後黑手是不是就等着這一遭。“
“我方海問守的是龍泉山,不是我師弟一個人。方定海死了,我還有一個廟的師弟的命和整個山門要維護,但你現在把他帶走了,令外部陣法都毀了,整個龍泉山連帶着半個人間都得跟着滅亡。”
“明王現在就是用刀架在我方海問的脖子上,我也只有一句,誰把和龍泉山同心一體,神魂相連的方定海帶離自己的師門,毀了這千年法陣,方海問就和誰一生一世不死不休,白象在此,我絕對,不對任何一個人客氣。”
這話,伴着大雨和閃電,二人之間已經是對峙到了一起。方海問的原則和顧東來的原則碰撞到了一起,幾乎已經釀成了不可調和的矛盾。
“他現在都這樣了……你們只是讓他能活命都不肯麽,這該死的龍泉山和佛憑什麽能困住他一輩子!你們又憑什麽能決定你師弟的生死!”
“是,是方海問忘恩負義,不顧明王當日從獅駝嶺對我的救命之恩,更是方海問心狠無情,連親師弟的命都不顧,但……這都是方海問為僧人的職責,可危難關頭,還請明王三思而後行。”
“生死本不由命,所以……明王,要殺便殺吧。”
說着,雙眼緊閉,臉色慘白只差沒咳出一口血氣的方海問一身白衣絲毫不畏立在禪房,這個年紀其實也還很輕卻更有一種如風氣度的只身面對顧東來,說話的口氣很淡也很平。
他的一雙眼珠和臉上的疤更添幾分病氣,明明這個人在淡淡說着世上最心狠薄情的話,可他的話語卻那麽不怕死,因為他從來都是一個文質勝于武力解決的人,無論是在獅駝嶺化為無面僧時,還是逃出生天,重見天日再成為方海問時,踏海問佛者,永遠有自己的個人價值。
可在他眼前這個人,恰恰是常人所不能挑戰的邪肆狂妄之人,紫氣東來孔雀顧東來其人,天生就不把世間萬物放在眼裏,即便三千佛法世界已經過去多年,明王本人依舊是一個把屠刀握在手中的人。
“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是麽,方海問。”
這話咬牙說出,一頭長發灑在眉間,鼻梁,嘴唇上染着先前的血色,大雨中,顧東來表情陰森盯着人的時候眼神十足邪氣,即便還要護方定海周全,但他一身将二人對峙下的寺廟空氣都鎮壓得紫氣流轉,真的殺心起了的情況下更是不把過往和任何人之間的情面放在眼裏。
“我顧東來眼中從來沒有善惡慈悲,沒有什麽可笑的人命大局。”
“我高興就是善,不高興就是惡,我想保的人就是我的命,我不在乎的人死了也和我沒關系,我自私自利,殘忍冷血,所以其餘人的死活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不高興要殺人,誰也攔不住我。”
“讓我要保的人死,就是無能,和我作對,我一個不留。”
“而我現在要殺了你也易如反掌——”
這一句話,顧東來都快急瘋了的情形下卻也真的不打算和任何人阻攔他救方定海的人客氣了。方海問退後一步,和他打到了一起,可就在長發明王要直接越過方海問這一道把他唯一想救的那個人帶走時,顧東來卻聽到了內裏有什麽東西被碰到的聲音,随之是一個人弱不可聞的一聲咳嗽和阻止。
“……師兄。”
“讓我來和他親自說。”
就是這隔着恐怖大雨和雷電,但好歹能令人聽到一點那人模糊鼻息喘氣的聲音,使殺心都起了的顧東來的手停下了。海問師兄聽到身後這聲音也跟着眉頭皺緊,想到剛剛在禪房裏自己這個半條命都丢了的師弟一醒過來就問對方怎麽樣的樣子,卻也無可奈何,又一語不發地任憑面前的長發男人一下越過自己快速跑了進去。
禪房門被推開,顧東來一聽到方定海的聲音的剎那就已經不想去管任何人了。
可當他真正邁進來時,他的腳步卻還是一下放輕了,心頭的一切迫不及待想确定這個人安危的念頭也一下窒停了,因為當他走進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對方蒙在眼前的白布,而一瞬間,顧東來雙眼通紅,只站在原地,卻也突然不敢走上前,那個現在什麽都看不到的人卻對他輕輕開口了。
“你在哪兒。”
“……”
“顧東來,你已經進來了麽。”
這個問題,明明聽上去那麽尋常。可現在走不過去的顧東來卻咬牙低着頭站在原地一個字都發不出。門外方海問已經走了,可面對唯獨留下的他和方定海這麽面對面,他卻幾乎快要恨死自己了。
因為眼前只見,一個人躺在禪房中的方定海只披了件白色裏衣,那胸骨血肉已經潰爛發黑,被五髒六腑中佛毒的浸入,手指都白的幾乎要沒有顏色。
三天。
這個人明明還那麽年輕,光明,憑什麽就因為他的過錯而只有三天。而感覺到一個人隐隐約約站在自己不遠處,卻無論如何不靠過來,床榻上一襲白衣的年輕僧人卻也不知道該如何說,只能微弱地感知着他身上的法力流動開口道,
“顧東來。”
“別生氣。”
當下,他只能虛弱用力地伸出一條手臂盡可能抓着長發男人一只胳膊,又感覺到對方終于走過來到他面前抱着他,披散在陰郁慘白面頰上的顧東來只單手捂着自己的臉咬牙切齒道,
“我是生氣,生氣沒人救你。”
“我還生氣,是我害了你。”
“……我更生氣,就算是這樣了,卻連我都無法救你,我只能在這裏生氣,那我和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沒有什麽不同,顧東來救不了你!”
“明明說好了……是我該來幫你,和你一起擋下這場劫數的……我什麽都沒為你做……卻已經釀成了最大的錯。”
這一句,等在這裏,只為了看他醒過來一樣的顧東來已經是雙眼自我怨恨,在連日來的提心吊膽中沖垮理智的邊緣。
他曾經邪氣狂傲,就連方才對他人都沒有一絲落敗的眸子滿是血絲,長發洋洋灑灑落在他的面頰上,眼眶內裏是咬着牙強忍,卻很可能下一秒就要控制不住的眼淚。
“你現在把我帶回陰司去求地藏王給我續命,也于事無補……它們……還有那些藏在龍泉山等待劫數爆發的魔要的正是這個結果……”
“可你不和我走,你自己呢……你到現在都在想着別人麽,方定海。”
“……那些妖魔就是應該死,我現在讓那些害你的人死一萬次給你的眼睛償還報應……都不為過,我還要把那些人給碎屍萬段,剁成一塊塊扔進陰司去喂狗……我恨不得殺了所有人……”
顧東來聞言抓着方定海的肩膀,雙眼血紅血紅。人從昨晚開始就一夜沒有睡,他口中那根本已經和瘋了似的話已經完全沒有理智可言了。這使被紗布完全蒙着受傷眼睛追了出來的方定海不得不把他完全地抓住,二人掙紮着摟在一起互相使對方停下這争執中的腳步。
“……顧東來!”這一聲,聲音虛弱嘶啞失去了往日清冷感的方定海一下伸出手去抓住他,在這麽多天虛弱蘇醒的情形下,第一次開口叫他顧東來。
可光是這兩個超越了往常他們之間情誼的稱呼,就可以把顧東來要為了他去犯下殺戒的魔心拉回人間了。
顧東來。
他開始因為這三個日思夜想的字腦子裏開始恢複思緒。這個人為什麽能永遠這麽不操心他自己反而操心他。他自己明明都已經這樣了。
顧東來被自責,仇恨和完全無法抹開心痛的眼眶邊緣血絲一片,他俯下身,披散着長發閉眼抱住了方定海。顧東來煩躁,暴怒,胸悶到甚至想殺了他自己,再把他的眼睛直接挖出來立刻給方定海,使他恢複光明。
他第一次意識到了佛祖為什麽說佛門弟子一生不可動妄念的緣故。
但凡他們倆只是朋友,顧東來都不會因為方定海因他而陷入的不可複原的失明而傷心悔恨成這樣。
他把自己陷入了對這個人的一場妄念中。
如今,偏偏又是因為他毀掉了對方作為法僧本還光明燦爛的一切。那自己這樣一個癡迷妄想的人,又該如何去回應對方光明一片的佛心,去兌現他們之間關于個人理想和志向的諾言呢。
“……”
這樣毀滅性的劫,使悔恨交加,自責不已的顧東來這種人的內心都第一次品嘗到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的滋味。
他禁不住想去近距離觸碰這個人為他而淪落如此的雙眼。
卻在這時被對方的一個不經意的退後弄得冥冥中感覺到了什麽。
而這本來二人從不猜忌躲避的一切落入顧東來眼中,幾乎不可能說再為這兩個往常聰明驕傲,什麽都能輕易看破的人再繼續隐瞞下去,在這樣雙雙落入劫數之中的情況下,顧東來突然就開口看着對方問道。
“你為什麽……突然。”
“……”
“你知道了……什麽,是不是,還是我做了什麽。”
“……”
臉色慘白,性格驕傲自負的長發男人明明前一秒還在怒氣不停,這時氣息一下弱了下來,說着手上綁着紗布,腕骨血跡卻依舊清晰可見的手臂撐在他耳邊,顧東來一頭濕透了的發絲淩亂落在眉梢,鼻梁和脖頸,只有一只情緒敏感又異常眼睛露在發絲外面,并用一種很反常空白的口氣帶着猜忌看向他。
“難倒,那天晚上,我一時忘形對你說出口的話,你都聽見了……”
“…你別說了。”
閉着眼睛的方定海嘴唇蒼白,他心裏跟着顧東來的話一抖已經意識到事有不對。他的傷口還沒完全恢複,卻也無法去和這個人說更多,所以他只能忍下自己雙眼和身體的疼痛,一把拉住他的手像拉一個要掉下懸崖的人般用盡全身力氣一步步使他平靜下來。
“你先冷靜……一句句聽我和你說,你現在想做的一切我都明白……但我們暫時都不能亂,劫數已經來了,我的眼睛和佛毒……一定會想辦法,但是器冢的鑰匙絕對不能交,外面的危機也不能就這樣被交換,你需要站起來。”
“真正關于法會的事情我們已經贏了,眼前的劫數卻還沒解開,你先好好地看清楚這一切根本都不是你的錯誤,所有的問題更不是你造成的,你已經被那個暗處的人給完全誤導了,你再這樣下去,就真的要逼死你自己了,你到底懂不懂!”
這樣字字切切說出的話,方定海真的是在完全地想要自己的一切來救下此刻身陷魔心的顧東來了。
只可惜,他越是疏冷,越是真摯,越是用方定海的辦法那麽不顧一切地挽回二人之間曾經那麽堅定不移的情誼,顧東來就越不可能回頭了。
因為方定海對顧東來的純粹付出和從不計較索取,還有二人之間最不能被拆穿的那一層窗戶紙的破碎,只會讓顧東來意識到這一點,自己的喜歡和索取對比對方給予自己的一切是多麽可恥,他的心中所想并沒有給方定海帶來任何用處,而起了世上最糟糕透頂的反效果。
要是他當時履行三年前自己的諾言,從一開始就不踏入這裏,不故意接近方定海,或許,從開始……這場因果就不會發生。
“顧……東來!”
當下,那腦子裏已經完全因為這場劫而瘋魔了的長發男人突然撤開兩個人抓在一塊的手。
方定海失明後,劇痛無比的眼睛眼前黑漆漆一片,他長年累月只抓着佛珠一遍遍誦經的手裏一下落空,他心裏因為顧東來的離開而泛起不可名狀的空,然後面色蒼白的白衣僧人顧不上自己,才用手一把魔住床榻就趕緊追了半步出來。
禪房的門撞開半邊,外頭狂風下的大雨把二人的衣服都弄濕了,兩個人一下一前一後地争執着,站在深夜下着大雨的寺廟中央。跌跌撞撞下,他們背身而站卻像是隔着一生一世都跨不過的距離。
顧東來的一條肩膀垂着,長發濕透着搭在面頰上。他閉着雙眼,一滴滴雨水從他雙眸,鼻梁下滾落。
而身後的那個身體還虛弱的人明明手上匆忙中拿到了一把廟裏給香客們的傘,卻只是一只手蒼白地抓着,并不撐起,只和一起在這大雨中對立注視彼此。
他們像兩個踏入世俗世界的凡人般被寺廟中的大雨一盞盞廟內的燈照的面頰血色充滿眼梢,接着,等在這兒身上已經濕透了大半的顧東來一下望進了方定海的眼底。
可因為方定海的使命,陷入情緒極其糟糕狀态下的顧東來沒有走過來。只是以那樣完全不把二人之間的情義再當回事的姿态,擡手拂過僧人面頰下方的一滴冷冰冰不知是雨水還是其他的東西,讓自己那冷白的手指尖越來越紅。
然後,長發男人先将自己肩膀惡狠狠撞上二人身體一側,作勢埋在他脖頸一邊的他才歪着頭,以一種對這個年輕僧人近乎癡戀卻也着迷的姿态,蘸着這滴水珠放回自己的舌頭旁邊碰了一下。
他嘗着那一滴手指上參與的僧人身體皮膚上的雨水,唇舌卻冷的厲害。
而他們明明甚至完全沒有接觸到彼此的一寸皮膚,卻因為這相隔這距離的腦海中臆想,各自的耳朵身體都起了一層細細的戰栗感。
他這樣好像在低頭深情地吻着這雨水。卻又好像是閉目貪戀而着迷地回憶着這一滴雨水曾經流淌過的這個人額頭,眉毛,鼻梁,那眼睛一定生的很好很俊美,讓人總忍不住和他對視,讓人總忍不住,總忍不住——
恐怖的雷聲劃破半空,二人頭頂黑沉沉的陰暗夜空,還在不停地從廊上屋檐下着冰冷大雨的耳邊,似乎有一位年邁的僧人在對着山下的癡迷世人低低地說着佛經中的隐晦古語。
魔女的錯,就是癡心妄想地妄圖跨過二人四百年的距離愛上佛陀的弟子。佛陀弟子的一切如此光明神聖。可魔女對他的愛只停留在肉身皮相上。
這樣膚淺而充斥着私人占有欲的愛,如果在十年,百年之後,又如何維持。到時候,魔女的愛和不愛,都是對他心中光明最大的亵渎。
更還會……活生生害死佛陀。
也是這麽想着,在雨中一個人站立的顧東來突然毫無預兆地大步傾斜下身子扣住這人一邊的手掌心,同時一把抱住他的僧衣下的後背将對方抵在二人牆上,又用一只手将自己衣料下的胸膛,随手指而解開那上衣的大半扣子。長發明王作為男人卻也對衆生有着絕對誘惑力的身體在這夜裏無聲無息地向一個人敞露。
他被雨完全浸透了的發絲還是那麽貼在面頰上。可這個人卻像是一個本性如此的邪魔般不知羞恥地對僧人露出心口長長的刀疤,和那受刺激而泛着微妙紅色的皮膚,那領口邊緣直至內裏,成年男性的腰線的柔韌和美好簡直夢勾起了人原始的回憶哥沖動。
他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