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顧東來和方定海究竟從對方的記憶中看到了什麽,?才會産生這樣的問題。
這恐怕只有這二人自己才清楚了。
在這之前,?他們二人都曾經以為自己共同的對立面,是迦樓羅。
衆所周知。當年,?顧東來的親妹妹顧西行為了救下丈夫和兒子,?才來到龍泉山寺院的盜寶殺龍。
傳說中,她和廟衆發生了一場沖突,致使龍湖引發一場大洪水。
當時,?山下的凡人被波及,引得死傷無數。這才令事後得知這一切的孔雀王顧東來和法僧方定海一起鎮壓。
可這一直只是這個故事的表面。
當透過一場共情,?他們離體進入到了對方的肉身記憶中,卻看到了一段加入了更多‘人物’‘細節’的往事。
那種兩個人一同交換過去的時間倒流,?使神魂會有一種輪回倒轉中迷失感。
但這兩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倒也義無反顧。
二人各自施展法力,?一下撞破虛空,?進入了對方的記憶中。
這期間,?他們不知道自己身處于何處,?只覺得人在不停地往下掉。
直到,二人都在重心失衡下穿過一塊虛幻世界的雲層墜地。那種人突然掉入輪回,靈魂被颠倒的眩暈感覺才消失了。
“啾啾。”
耳邊又一次聽到了鳥叫。
顧東來從法身護體下的紫光中破空中先落地,?又心口猛顫,?面朝着眼前的天空睜開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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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擡頭,發現‘自己’正躺在兩棵大樹之間。身底下,?還有一根随着他醒了,左右大幅度晃了一下的細繩子。
這專門睡在一根樹和繩子上的行為。很眼熟。
顧東來一個從未來回來的成年人,看了眼撐住繩子一段的這只手。就發現這手掌年紀還是個少年。
一個少年。他盯着這手沒吭聲,?卻在這時在頭頂發現這棵樹長勢驚人,頗有年頭。
這地方,目測是在人間某處保護不錯的現代山林中。
聯系起他是從現世來到這個陌生地方的。顧東來立刻明白了一點。
‘他’現在不是他。而在另一個人的過去,準确來說——是處于少年方定海的過去。
這一點。令顧東來意識到二人之間的共情生效了。
也是這時,另一邊山上傳來的敲鐘聲。
正處于少年僧人身體裏顧東來的一擡頭,就透過這密林中相互觸碰的樹杈中看到了遠山山頂的一個八角亭。
凡是存在于世外的大型寺廟,一般都有一個早晚固定的敲鐘時刻。
這涉及早課,修煉,聽禪和齋沐等種種僧人們的日常。
亭子中央,那座正被一個身着僧衣身影敲響的古鐘,就是為此專門設立下的。
這一下接着一下的鐘聲,使人有種身處于方外世界的不真實感。
兩邊翹起的獸頭廟頂是古樸厚重的金色。還有一節節從高處看,從古時候就保留下來的,自上而下如同龍的身體般連通半個山的廟宇臺階橫跨于山脈。
在這山脈和鐘聲中彌漫的雲天霧海下。
龍泉山非常地大,一排鳥雀從半空呈一字形飛過。另在中央那塊樹林中有一塊,看上去非常眼熟的湖,一條顧東來曾經見過的龍形之湖。
在方定海過去的敘述中,由北冥聖僧和三齋聖人死後所一同化的龍湖就在那裏。
這一年,它還在龍泉山的正中央,像一條普通的湖泊一樣保護着這座山。
所以,顯然,這裏就是當年的佛教聖地龍泉山主寺。
日後,那個變成一個普通旅游景點的龍泉山風景區。可他來是來了,現在到底是龍湖之水的哪一年。這個問題,使思索着的顧東來有點走神。
這時,也不知是不是繩子過窄,這身體的‘主人’這時竟一個不留神又差點摔下去。
這讓顧東來一頓,心想你能不能靠點譜,別害的我被摔。
但好在,這‘身體’已經練就了身體記憶。面對顧東來的質疑,少年僧人抓着繩子,又用一個坐升蓮花騰雲之術再次回到了繩子上。
好一手蓮花騰雲之術。這領悟能力,簡直可以說是天賦異禀。
顧東來心下一頓,忍不住贊嘆了一下。
要是面對今後的方定海本人。顧孔雀出于二人平時的關系,都不會這麽直接地誇對方。
但眼看,這一雙稚嫩青澀的手估計是為了練習使用的術法平衡感。那手臂,腿,膝蓋都是摔得很恐怖的擦傷,顧東來卻都看在了眼裏。
多虧了這重重磨砺,使他小小年紀就完美精通了這一手騰雲之術。
當下,樹上的‘小光頭’,哦不,是在小光頭身體裏的某個姓顧的大孔雀忍不住像個變态窺探起了這小家夥的過去。
他先用手像一個花花公子般,輕薄般拿手不輕不重地捏了下這小光頭的臉。
嗯,面頰也還有點小孩子的肉。
額頭的眼睛也沒有出現,比有個人好像長得可愛多了。然後,他又有樣學樣地在這一根子上躺着,舉起了手。
并不意外,這是一雙沒長大的手。
這雙手依稀能看出日後那種冰冷感。但卻完全沒有某一位法僧那些斬妖除魔,誦經念佛後留下的各種老繭傷疤。
但這身子除了臉以外,腿腳都是瘦巴巴。
沒點肉,好像有點營養不良。
不僅如此,少年僧人的身上就一件寺廟裏未成年的小沙彌統一的僧衣,和一雙破僧鞋,怎麽看都有點像受虐兒童。
【‘這人是不是從小在廟裏受虐待了,怎麽感覺吃不飽穿不暖的,難倒是這破景區夥食不夠。’】
顧舅舅想着,不知道為什麽有點小不爽。
在他眼中,方定海這人從來不該是一個軟弱沉默到會被人欺負的角色。
這個和尚骨子裏的強和狠,他不是沒見識過。
所以冷不丁,看到他小時候一個人躲在這裏,又這種可憐兮兮寄人籬下的樣子,顧東來竟然會覺得有點不悅。
但真要說有一點也奇怪。
那就是這個少年方定海的心髒不知道為什麽近乎于不會動。和一般人的心跳節奏,很有點不同。
【‘死和尚的心,果然從小到大是冷的。’】
顧孔雀又一次腹議起了對方。
不過看他這樣子,是真一點看不出将來的那個會變成那樣的一個強勢冷漠又心機,幾乎找不出一點外在弱點的人。
可他的師父,還有那幫師兄呢,這個時候不是應該還都在麽。
怎麽就他一個人躲在這兒練法術。
正想着,林子下突然有兩道雙腳踩斷東西的聲音傳來。
兩個差不多高的身影從遠處并肩而來。其中一個人還晃悠着抱着頭,舉着一根樹枝在一路打樹叢玩。
顧東來察覺到這具身體的主人下意識想‘躲’這二人,就和他躲回了樹上。
但當他們上去後,樹下那兩個人的面目也顯露了出來。
“六師弟?六師弟?人呢,哎,我說這個小悶葫蘆,這次又背着大夥一個人躲哪兒去了?再不出來我可要揍了啊!”
這人年約十□□歲,穿的像個破落乞丐,實際卻是個俗家弟子打扮的年輕佛修者。
他手上一根樹枝跨着肩膀,随性無比,掃得四面生風。
細看,這人長得宛若落魄潇灑的游俠僧人,一縷未剃度的發垂在鼻梁。
他高大,像風。好似永不為人停下,卻也有少年的頑皮,沉默而心懷天下的愛。是個很令人容易心生好感的人。
這時,他身邊背着個草藥筐的另一位袈裟法衣下的年輕僧人也跟着露出了自己的臉。
這是個面孔皎潔像明月的俊美和尚。他眉點一顆或許是廟裏規矩才點上的朱砂,潔白膚色不帶有一絲雜質。
細長眉毛,雙眼溫柔充滿着慈悲,薄而美好嘴唇,還有雙很樂觀開朗的眼睛。
他和那個一開始出現的也是一對師兄弟。
二人身形相仿。僧衣和鞋子都有點髒污地一塊從遠處的龍湖而來,身上帶着一同徹夜獵妖後的所得還有一筐子的捕捉工具。
“我說張天縱。”
因為走在後頭,這年輕僧人也力氣挺大地推了下他。
“你能不能別這麽兇巴巴地像個狼一樣喊了,他今年多大?”
“而且師傅不都說了,要慢慢和定海認識,讓他喜歡咱們和龍泉山。”
“他年紀小,肯定怕生,又新來到廟裏,所以才不和人說話,你小聲點,溫柔,可親,拿出點師兄的親和力懂不懂?”
“喲,三師弟對六師弟倒是很溫柔嘛。”
“是,是,我小聲點。不過方海問,我要問問你了,你怎麽不對我這個師兄溫柔,還天天扔我藥渣!我看你是對我不敬是吧。!”
一轉身,就拿樹枝逗弄着掃他一下,名字叫做張天縱的龍泉山大師兄和自己三師弟擡杠。
方海問一個勁躲他。可張天縱偏要鬧他。
兩個人嘻嘻哈哈不自覺鬧在一塊,又開始和傻子似的笑,接着和自己師兄鬧着玩的方海問才怼他道,
“你個傻瓜,連一個剛進廟一個多月的小師弟都找不到,師弟我把你一腳踹到龍湖裏,讓摩羯魚母夜叉溫柔溫柔!”
“行,母夜叉。”
張天縱一聽抱着頭,兩個人一起往前走又開玩笑道,
“反正有咱們海問這個出了名的獵妖高手在。”
“北冥師祖留下的龍湖裏被你搞的現在什麽都快沒了,三色鹿,人面猴豪,夜叉,我看你下次就要把我也關進龍湖了……”
“你說的對,麻煩快點找小師弟,再說真把你這個家夥關進去了……”
“馬上找馬上找,诶,師弟!小師弟!你最好的天縱師兄來了!”
“小師弟!小師弟!別怕,是你最好的海問師兄來了!
“是天縱師兄,你別理海問師兄!天縱師兄明天就給你抓小鳥玩!”
“是海問師兄,不要理天縱師兄!明天海問師兄就給你買糖吃!”
一時間,林中,某兩個笨蛋攀比着開始‘找師弟’的聲音不絕于耳。
兩個粗心大條的師兄說是找小師弟。但嚎着嚎着,卻到底沒發現小師弟在樹上看着他們,就這麽一起遠去了。
張天縱和方海問。
這還是顧東來,第一次得知方定海的師兄們到底叫什麽名字。
看得出來,這一年,龍泉山廟衆上下還是很和睦的。
不僅是眼前這兩個人。似乎在這話語間,連那位上一任老法僧方明想也是一心照顧着這個才來寺廟一個月的小徒弟。
果不其然,當這小光頭繼續練習了,好久又修整了片刻。
這一天眼看日出漸漸落下,躲過吵鬧師兄們的尋找,他倒是才自己一個人一聲不吭地就回寺廟去了。
可等少年方定海回廟裏。又從這個寺廟中的天王殿的臺階上,邁着步子孤僻地上去。
正當顧東來依稀感覺到,他內心中以為其餘人都已經吃過晚上的齋飯,也不會等他這麽一個沒存在感的人時。
有個眉毛胡須都白花花的老僧人卻站着不動,專門等在廟裏的一棵銀杏樹下。
等遠遠看見小徒弟終于回來了,師徒二人對視了眼,老僧頓了下又主動走過來。
這似乎很有耐心的老僧才走的有點遲緩地小徒弟面前,先掏出一把只有山下才有的彩色水果糖,又彎下腰露出一個老頑童般的笑。
“下午聽禪,收了你四師兄袖口裏藏的好東西。”
“師兄們都長大了,不能頑皮,但定海現在這個年紀,要多吃糖,和海心拿回去慢慢吃,可不準還給那幫大小子。”
老僧人的口氣既像是慈祥老者對待孫兒,又像是用全部真心在愛這個孩子。
可是這時,在他記憶中的顧東來卻聽着對方第一次開口了。
“我已經出家。”
“我看經書上說,和尚要看破紅塵。以後我都不能做這些事了。”
這說話的,就是少年方定海。
可他的聲音卻和成年後的他相差很大,既不強大,也不威嚴,冥冥中有着小孩子才有的倔強。
而對此,他的師傅卻也哈哈了一下,又從長長的眉毛後露出一個無奈卻也溫柔的笑,才摸了摸他的頭道,
“經書上說的話當然有理,但定海,你現在都根本不懂紅塵,又如何看破紅塵呢。”
“定海是出家了,但佛祖從來不苛待世人。”
“定海在是一個和尚前,還是一個孩子,往後想吃,也可以一直擁有。”
“糖就像太陽。會讓人開心起來的。”
“要是不信,不妨看看今天頭頂即将落下的太陽,連佛祖都喜歡它呢。為了能每天的太陽,定海一定要好好的,每天都吃糖,好不好?”
說完,老僧就将那糖放在了少年僧人手中,又摸摸頭笑着走了。
這話,似乎給少年僧人的內心帶來了很大的不同尋常。
以至于最後他也沒吃,而是就這麽無聲無息地盯着看,半天才低聲回了句。
“謝謝。”
撲通。
很小聲地說着,方定海的心遲緩地動了動。顧東來卻清晰地感覺到了。
這來之不易的心跳,好像讓他終于像一個活人了,這可真是不容易。
而正想着這一切,這時,還在那個少年僧人肉身中的顧東來隐約覺得那種一開始眩暈的感覺又一次襲來。
當下他只見眼前一花,這一段屬于龍湖之水的記憶開始快速過去。
期間,伴随着腦子裏快速如洪水閃過類似廟中一幫子師兄弟們的一起打坐,修煉,煉藥。還有彼此之間越來越熟悉的日常相處。
顧東來依稀感覺得出來,這個正在一點點長大的少年那顆本來根本不會跳動的心髒好像稍微快了一些。
他會和師兄們一起去山裏修行。
寺院裏人人都知道,六師弟天資過人,比這一代他們師傅收的所有徒弟都要适合走佛修修行之路,來日必定有一番大成就。
可大家卻沒改變初心。
相反,龍泉山上下人人赤忱灑脫,有着修佛之人天生的一股寬容博愛之心,對這個師弟也是極為袒護。
這其中,那個先前出現的大師兄張天縱和三師兄方海問對他尤其地好。
走哪兒都喜歡帶着這個師弟,兩個當師兄的更是一左一右天天滿山坡抓人,恨不得把這個天資聰慧,萬年難得的天才小師弟當個寶。
“定海,走着!快快快!先幫我抓樹上的猴豪!”
“你們倆搞什麽啊!抓夜叉抓夜叉啊!”
“還有鹿,樹下面的鹿妖要跑了!我真是服了你張天縱,你這個傻子,今天簡直是來我和定海後腿的我要打死你!!”
“……”
這心髒的跳動。雖然還是和一般大活人相差很遠。
只偶爾才會有那麽一刻半刻的鮮活。
但是關于龍泉山的這一段,天天伴着和藹有趣的師傅方明想,還有張天縱方海問這兩個活寶,以及一群陸續拜入師門的師弟的記憶。
卻好像是方定海這個人一生中最正常,也最印象深刻的回憶。
可很快,這一切山中寺院的平靜就被打破了。
因為,伴随着前面那些數不清的記憶,緊随而來,再次出現在方定海這個人生命和記憶中的,卻是一件糟糕透頂的事。
以至于,如顧東來這樣天生心狠之人,親眼看着那一潑血紅伴着頭頂的暴雨濺在這間寺廟的門前。
他都有了一種不真實。
一種從肉身,神魂處一次湧上的洪水崩塌。
一場如經書中所說,即便經過長年累月的冷酷,變為斷絕五蘊的僧人,卻也到底難逃命中最難以忘掉一天的……
——陰陽相隔,從此陌路。
作者有話要說: 方海問之前出過一次場。不記得了的可以回去看一下他當時說什麽了。
人在外地進修,目測要一個半個月。但是更新不會停下。每天還是差不多的量,如果有別的情況,會适當加更。
關于師兄和舅舅的過去要開始正式說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