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天意弄人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
然而, 天意似乎由來作弄。
它不關心這世間所有纏綿心事,不關心任何人的糾結徘徊,更不關心每個角落時刻都在發生的痛苦或喜悅, 只顧将書寫好的無情命運一字不改地落于塵間——
就在孩子終于在姬家夫妻二人的殷切期盼中呱呱墜地的那夜,孩子的母親卻突然因産後血崩而命懸一線。
縱然姬遠塵身懷登峰造極的醫術,縱然他曾無數次為瀕死之人妙手回春,卻想盡一切辦法用盡一切手段也未能多挽留心愛之人哪怕一息一刻, 最後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在自己懷裏香消玉殒,清晰無比地感受着她軀體之上一寸寸褪去的溫熱,直至寒意滲透骨髓,遍體冰涼。
周遭一切都仿佛在剎那間歸于沉寂。
山風靜了聲響,紅楓停了搖曳,燭火忘了噼啪, 雲海凝了翻湧。
姬遠塵就在這死一般的沉寂中靜靜抱着亡妻的屍骨呆坐了幾天幾夜, 連剛出生的孩子那聲嘶力竭的嚎啕都恍若未聞。
他像是神游太虛般想了很多很多, 又像是心中空白什麽也未曾想過。
日升月落。
日落月升。
待他終于從那深不見底的絕望深淵中短暫抽離之時, 孩子稚嫩的嗓子早已沙啞,哭聲早已氣若游絲,而他卻依然未作理會。
直到在屋外掘出一口新墳, 将妻子的屍骨下葬立碑,又在墓前靜坐了許久後, 他才終于起身夢游般回到家中, 第一次正眼看向了襁褓中的嬰孩。
眉眼似她,長睫似她。
薄唇似她。
都似她。
這本是承載着他所有期待和愛意降臨的孩子,可如今他卻發現自己連伸手抱一抱他都做不到,甚至哪怕多看一眼都會心如刀絞。
他當然明白妻子的離世無論如何也不該算在孩子頭上,可他終究騙不了自己, 他心底深處的确在怪罪這個孩子,怪罪他來得不是時候,怪罪他的降臨令他與摯愛之人就此陰陽兩隔。
然而,即便再怪罪,那終究也是他自己的骨肉,他哪怕再狠心也無法置他于不顧。
給孩子喂下些湯水後,姬遠塵守着襁褓枯坐了許久,直至困倦的孩子沉沉睡去,睡醒的孩子再度睜開眼來,他終于做出了一個在往後看來沖動至極的決定——
他帶着孩子下山來到河邊,将孩子安置在木盆之中,親手推入了長河。
……
開弓再無回頭箭。
江河東盡,一去不返。
木盆順流而下,不久便抵達了羲和洲岸,很快被秘境弟子發覺并撈上了岸去。
初見襁褓中那塊刻着“姬”字的木牌時,鵲近仙着實有些意外,緊接着他便發覺那木牌乃是中空,其內竟還夾着一張薄紙。
紙上僅寥寥數語,卻是道明了因由始末,鵲近仙看罷不由得唏噓嘆惋。
嘆惋之後,他又驀地生出了一個怪異的念頭:難道……這就是-永生之契為三脈結下的那道無法割裂的隐線所帶來的因果?
如若這因果當真避無可避,那麽商河一脈如今的後人又會如何?
秘境裏并沒有出現商姓的孩子,一直都沒有,倒是幾年後被衆弟子戲稱為“烏鴉嘴”的小家夥頗有幾分商家“示災”的風範。
鵲近仙不是沒有懷疑過他的身份,可細想之後卻又覺得這根本說不通——如果商家為避血脈之責連家姓都改了,又怎會還主動将孩子送來秘境?
再往後,歲月悄然流轉。
鵲近仙眼看着姬無晝與鹿辭雙雙長大,眼看着他們明明尚未相識卻已在不經意間改動了對方命運的軌跡,眼看着他們因為各種離奇的巧合漸行漸近,最終結下了不解之緣。
鵲近仙對此并沒有多意外,永生之契的隐線本就如此,代代先祖的相遇都是因機緣巧合。
只不過……這倆孩子的緣分會不會深得有點太過頭了?
兩人相熟之後時常同進同出甚至作弊換房也就罷了,可那偷瞄對方背影時令人牙酸的眼神是怎麽回事?!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鵲近仙察覺到兩人情愫的時間遠比他們自己早了不知多少。
而在意識到這一點後,鵲近仙忍不住有些心虛——等将來姬遠塵那家夥知道真相,會不會覺得是我把他兒子給養歪了?
他的心虛着實不無道理。
離洲的第一年,姬無晝剛上岸便循着木牌的指示準确找到了紅葉峰,找到了他的親生父親——姬遠塵。
然而,這父子二人本就都不是善于交際的性子,又十八年未曾有過半點相處,初見那會氣氛尴尬得連枝頭烏鴉都鴉爪撓樹。
直至後來姬無晝在東海岸的酒肆建起,姬遠塵時不時借打酒之由前去“光顧”,二人這才逐漸有了交流,逐漸對彼此錯過的這十八年有了些許了解。
三年之後,六月飛雪。
秘境的覆滅突如其來。
姬無晝義無反顧乘船出海,在鏡池密室看到了鵲近仙留下的回憶,并将四方靈器帶回了人間大陸。
當姬遠塵得知他這好兒子不僅仍要履行姬家一脈的尋邪之責,還決定将原本該由鹿辭這個守靈人背負的靈門化器之險也一并承擔之時,他簡直恨不得掘地三尺将鵲近仙揪出來興師問罪。
然而彼時鵲近仙已然失蹤,下一任守靈人鹿辭又已身死,面對姬無晝那半分不聽勸阻硬要一意孤行的執拗,姬遠塵只覺氣結而又無力。
父子二人因此冷戰許久。
而就在這冷戰的過程中,姬遠塵竟是漸漸想通了許多——
我有何資格生他的氣?
當年在他初生之時就險些将他活活餓死,後來又逃避似的将他送去秘境平白吃了那麽多年苦,我何曾盡過為父之責,何曾對他有過半點養育之恩?
更何況面對心上人離世,我當年的反應又能比他好到哪去?如今怪他沖動不計後果,可若易地而處扪心自問,我又何嘗不會與他做出同樣的選擇?
想通這些之後,姬遠塵終于不再固執己見,主動将靈門化器之法對姬無晝道明,父子二人的關系也終于逐漸緩和。
待到三大仙宮建起,人間祈願殿遍地之時,姬遠塵甚至由衷地生出了一絲欣慰與自豪之感——姬無晝所創的獻靈祈願之法比歷來任何一位先祖所用的尋邪之策都要成功,免去了四處尋找邪壽的奔波,免去了苦口婆心的讨價還價,化主動為被動,令世人不僅心甘情願地開啓靈門獻出邪壽,還為此争先恐後樂此不疲。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誠不我欺。
僅僅不到十年的光景,散落于人間各處的邪氣便已被尋回了大半,這是歷代先祖想都未敢想過的迅捷。
然而,就在這眼看即将大功告成之時,姬無晝卻是忽然找上了姬遠塵,有生以來第一次求他相助。
——求他施以嫁壽之術,将自己的壽元分出一半,換鹿辭重生。
出乎姬無晝意料的是,這一回姬遠塵半點也未勸阻,而是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他的請求。
如此一來,姬無晝反倒有些狐疑:“你就沒什麽想罵我的?”
姬遠塵險些被他這得了便宜賣乖的問法氣笑,半晌後才無奈道:“我還不知道你?你既已決定如此,就算我不答應你也會找別人相助,與其讓你在別人手下铤而走險,還不如我親手施術,至少可保穩妥。”
說罷,姬遠塵頓了頓,像是想起了某段久遠的往事,語氣明顯輕緩了幾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這般祈願……當年我與你娘也是有過的。”
壽元平分,同生共死。
這就仿佛一句矢志不渝的誓言,姬無晝懂得,姬遠塵也一樣懂得。
幾日後,姬遠塵為他二人成功施下嫁壽之術,并從姬無晝口中問出了他對懸鏡臺和逐赦大典的安排。
當得知姬無晝竟不打算将自己所做的一切告訴鹿辭,只想讓鹿辭無憂無慮地等待邪氣收完,順理成章地獲得伏靈之力成為秘境之主時,姬遠塵忍不住暗自腹诽怒其不争:當年我與你娘好歹是兩情相悅,你倒好,心意憋着,付出也憋着,憋到最後人家說不定連你喜歡他都不知道,萬一轉頭跟別人跑了,我看你找誰哭去。
雖是如此腹诽,但姬無晝想護鹿辭安穩的心思他也并非半點不懂,最後只得丢下一句:“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這話他也不知姬無晝究竟聽進了多少,唯有心中望他能得償所願,莫要鐘情錯付才好。
不久後,姬遠塵得知逐赦大典的發展正如姬無晝所預想的那樣,鹿辭順利進了渡夢仙宮,他便也稍稍放下心來,暗道兒孫自有兒孫福。
誰料,這安穩日子還沒過多久,因他們追查舊案而引發的禍患便從天而降——
當姬遠塵打開屋門看見背着姬無晝前來的鹿辭時,心中着實百感交集。
靈門受損絕非小事,但在他為姬無晝把過脈後便發現傷情并沒有他所想的那般不可挽回,至少還在他可掌控的範圍之內。
只不過,鹿辭那一無所知的模樣令他甚至都不知該如何解釋這傷情由來,再一想姬無晝那憋來憋去令人咬牙的性子,姬遠塵當即決定索性一步到位,直接借此機會替姬無晝将那窗戶紙捅個幹淨。
于是,這才有了紅葉峰上那一連串炸響的平地驚雷。
當然,兒女情長之事再曲折也不過只是“家事”,只要肯坦誠相待無甚不好解決,令姬遠塵更為在意的是姬無晝受傷的起因——
那個擊碎琉璃柱令他靈門受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