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迷霧笛音
藏靈秘境,鏡池。
鹿辭身子一顫,猛然從記憶中抽離了出來。
此時水中那張詭異笑臉已經消失不見,仿佛先前所見只是幻覺一般,唯有那些仍舊靜靜漂浮的屍體證明着這池中發生過的一切。
鹿辭轉頭看向身旁,便見江鶴依然定定站在那裏看着水面,顯然還沉浸在鏡池将他拖入的記憶之中。
原地猶豫了片刻後,鹿辭還是擡起左手,将伏靈遞到了嘴邊。
伏靈之音不僅有馭靈之能,還有控神之效,因曲調不同分為“惑心”和“清神”——對敵可“迷惑心智”,對友可“清心凝神”。
笛音無形,可威力卻絲毫不亞于任何有形利器,這也是為何鐘離不複和洛寒心皆對鹿辭參與逐赦大典信心百倍的原因。
先前在居所處遭遇埋伏之時,鹿辭本就可借伏靈兵不血刃地将那人制住,但甫一看清那人劍勢鹿辭便知他并非狠角不難對付,這才未曾動用伏靈這張底牌。
眼下江鶴身陷記憶,鹿辭并不确定伏靈對這鏡池創造的幻境是否有用,但卻還是決定試上一試。
他當然知道江鶴并非善與之輩,将他喚醒指不定還會有何麻煩,但當初自己在牢中醒來時本對一切一無所知,是江鶴給他講了懸鏡臺的“門道”,還将逐赦大典的存在透露給他勸他招供保命,雖然最後并沒派上用場,但鹿辭到底還是承了他這份人情。
此時,鹿辭一面緩緩吹奏一面想着:若是伏靈當真能夠将江鶴喚醒,那便是他命不該絕,而若伏靈不能奏效,自己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
秘境外,石臺上。
紀失言早已離開了自己的坐席,湊到鐘離不複那邊與洛寒心閑扯,他一貫口若懸河,此時野馬脫缰般天南海北一通胡侃,惹得洛寒心頻頻笑罵他又在胡編亂造。
彌桑妖月沉默地喝着茶,聽着紀失言的喋喋不休和洛寒心時不時的擠兌,只覺十分聒噪。
她那幻蠱仙宮向來只收女子,而此次逐赦大典的犯人中卻連一個女囚都沒有,若不是他們四人到齊乃是大典慣例,她壓根就不想來這秘境浪費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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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她瞥了眼一貫與她一樣對大典毫無興趣的姬無晝,便見他正百無聊賴地用手指點着杯中茶水有一下沒一下地彈灑在空中,看模樣也是心思不在此處。
正在這時,秘境方向忽然傳來了隐隐笛聲,那聲音空靈幽遠,卻又因微弱而顯得似真似幻。
彌桑妖月看向秘境,定了片刻後轉頭朝旁道:“閉嘴!”
紀失言吓了一跳,不知哪裏又惹到了她,但還是乖乖閉上了嘴,奇怪地跟着她往秘境看去,這才也漸漸聽見了笛音。
萬籁俱寂之中,那幽幽笛聲頓時顯得真切了起來。
彌桑妖月靜靜聽了片刻,表情逐漸變得疑惑,忽然蹙眉站起身來,有些難以置信地朝着臺前走去。
紀失言也覺得這聲音甚是熟悉,但一時間卻又想不起在何處聽過,見彌桑妖月行往臺前,他也跟着走上前去。
鐘離不複和洛寒心早已聽出那是伏靈之聲,但此時二人卻是困惑地對視了一眼,皆不明白鹿辭為何吹奏的不是對敵所用的“惑心”,而是助友所用的“清神”。
忽然,臺側傳來一陣騷動,一直靜靜立在那裏的三只靈鹿突然焦躁了起來,為首那只仰頭發出一聲高亢鹿鳴,帶着另外兩只撒蹄奔向臺中,彌桑妖月和紀失言趕忙後退閃開,靈鹿一個急轉飛向半空,拖着鹿輿直奔秘境而去。
這一切只在眨眼間,兩名白袍女子大驚失色地追到石臺邊緣,眼看鹿輿已經飛出老遠,回頭急道:“宮主?!”
姬無晝仍舊坐在案前,眼看着那鹿輿漸遠,像是什麽也沒發生般收回了目光,無所謂道:“随它去吧。”
……
秘境中,鏡池上。
笛聲緩緩流淌,鹿辭的雙眼緊緊盯着一動不動的江鶴,不知他還剩下多少時間。
忽然,江鶴的身子猛然一顫,狠狠倒吸了一口氣,擡手捂住脖子狂咳了起來。
鹿辭立刻停下吹奏扶住了他,怕他動作太大掉進池中。
江鶴連咳了不知多久,直到整個臉都漲得通紅才稍稍緩過一口氣來,粗喘了幾聲後轉頭看向鹿辭:“是你吹的笛?”
說着,他的目光在鹿辭身上搜尋了一遭,沒發現哪裏有笛子,卻看見了他握在手中的卷軸,稍稍一愣,道:“你拿到了?”
鹿辭“嗯”了一聲,松開了扶着他的手:“我們可以……”
忽然,一陣悅耳鈴音自遠空傳來,鹿辭擡頭看去,便見三只靈鹿拖着鹿輿正自空中俯沖而下,直奔鏡池而來!
就在這時,江鶴猛然伸手朝卷軸抓去!
鹿辭餘光瞥見雖慢了半分,卻還是及時地縮後了幾寸,誰知江鶴雖未能抓到卷軸卻是抓到了綁着卷軸的絲線,一扯之下絲線頓開,原本并在一起的兩根軸杆只有一根握在鹿辭手中,另一根則因沒了絲線束縛向下墜去,拉着展開的卷面眼看就要觸及池水!
江鶴眼疾手快地彎腰撈住那根軸杆,剛要起身忽然和鹿辭一起被從空中俯沖下來的靈鹿撞進了池中,鹿輿的玉輪從二人之間飛馳而過,繃緊的卷軸“呲啦”一聲被撕成了兩半!
三只靈鹿拖着鹿輿沖出老遠後才在池邊林中剎住腳步,而鹿辭和江鶴則各抓着一半卷軸落湯雞似的泡在水中,隔着屍體遠遠對視。
二人皆是渾身濕透喘着粗氣,片刻後,江鶴忽然笑了起來,揚了揚手中卷軸得意道:“看見沒?這就叫天意!”
鹿辭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将手中剩下的卷軸揣進懷裏,轉身往池邊游去。
江鶴見狀趕忙有樣學樣緊随其後,兩人游到池邊爬上岸去,鹿辭就地一坐擰起了衣擺上的水。
江鶴在一旁盯了他片刻,試探道:“你生氣了?”
鹿辭沒有說話,其實方才在小徑上他原本要說的正是“我們可以将卷軸一分為二”,他想試試這樣可否算作兩人獲勝,若不能便到時再想法子。
他料想江鶴應該也不會拒絕,卻沒想到半路竟會“飛來橫禍”引他分神,使得他不僅沒能把話說完還險些失手丢了卷軸。
江鶴見他不言,不屑地看向一旁道:“嘁,有什麽可生氣的?不就是搶了你一半卷軸麽?”
鹿辭停下手中動作,擡起頭饒有興趣地看着他,想看他還能說出些什麽謬論來。
江鶴轉回頭對上他的視線,忽地有些心虛,再次移開目光看向一旁道:“我知道是你救了我,我也沒打算恩将仇報。剛才卷軸就算搶來我也是要撕一半給你的,我只不過想試試看看他們會如何定奪,如果能算作兩人勝出自然最好,如果不能……我便将這一半還你,我認輸便是。”
鹿辭有些意外,着實沒料到江鶴不僅也想到了這一招,還做好了認輸的準備。
他能理解江鶴為什麽會想“先搶到手再分你一半”,因為他不敢篤定已經穩操勝券的鹿辭會同意平分卷軸,所以唯有先将卷軸搶到自己手中才有主動權。
雖然此時這話聽着像是馬後炮,鹿辭也無法判斷其真假,但總算他沒說出“我就是搶了你奈我何”這種話,鹿辭已是如老父親般倍感欣慰。
林中的鹿輿因為太過龐大而在群樹間卡了半天,此時好不容易被三只靈鹿繞着彎拖拽調頭,噔噔朝着池邊跑來。
鹿辭站起身迎上,為首的那只靈鹿到了他面前後立刻低下腦袋用鼻頭蹭他的腰腹,另兩只也是歡快地搖頭擺尾,前蹄不住地在地上輕踏。
鹿辭癢得不行,一邊笑一邊擡手摸了摸它的腦袋,江鶴在旁看得好奇,這才想起來問:“它們怎麽突然跑到這來了?”
說完,他又像是恍然大悟般道:“是派來接我們的吧?”
鹿辭心說你想得美,但轉念一想反正如今它們來都來了,總也是要領回去的,也就将錯就錯道:“可能吧。”
江鶴倍感新奇,忙不疊跑到一側爬上前板,剛欲伸手掀簾,三只靈鹿突然轉頭對着他不滿地啼了起來。
江鶴頓時有些不知所措,鹿辭忙擡手輕拍它們以作安撫,待它們終于平靜下來才對江鶴道:“別進去了,就坐前板吧。”
他很清楚這鹿輿并非為接他們而來,而是被笛聲吸引而至,且這乃是姬無晝的座駕,誰知道以他那古怪性子對旁人乘坐會否介懷,還是莫要太過逾越為好。
江鶴大概也是想到了這一茬,沒再多說,老老實實扮作車夫在前板邊坐了下來,而鹿辭則繞到另外一側,同樣躍坐了上去。
剛一坐穩,三只靈鹿便齊齊後退了幾步留出前方空地,而後一個沖刺狂奔向前,在臨近池邊的瞬間騰空而起躍入半空,朝來路奔去。
……
秘境外,石臺上。
笛音雖已消失,彌桑妖月卻仍站在臺前看着大霧彌漫的秘境,紀失言在她旁邊聽到現在也沒回憶起那笛聲到底在哪聽過,此時沒話找話道:“吹得還挺好聽哈?”
彌桑妖月瞥了他一眼,心道這個蠢貨居然什麽都沒聽出來?
正在這時,一陣缥缈鈴音從遠空傳來,衆人目光立刻被吸引了過去,只見迷霧深處出現了一團越來越清晰的影子,片刻後便已現出三只靈鹿的身形。
它們向着石臺飛奔而來,到了不遠處俯沖而下落于草地,借着沖勁又慢跑了一段,終于緩緩停下了腳步。
鹿辭和江鶴跳下鹿輿往階前行來,岸邊船上和石臺上衆人皆是詫異萬分,他們沒料到會有人乘輿而歸,更沒料到從秘境出來的人竟會有兩個。
然而,彌桑妖月心思卻并不在此,還未等二人上到階頂便已問道:“剛才誰吹的笛?”
鹿辭腳步一頓,這才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既然靈鹿會被吸引到鏡池,便說明笛聲足以傳出秘境,而臺上這些人自然也同樣能聽見。
笛聲并不稀奇,但能驅使靈物的笛聲卻并不多見,臺上這幾位從前在秘境都是親眼見過鹿辭以伏靈馭靈的,此時就算猜不到借屍還魂這麽深,但要聯想到伏靈恐怕并非難事。
想着,他屈起手指用拇指蓋住了伏靈,可這一微小的動作也沒能逃過彌桑妖月的眼睛。
她邁下幾節臺階一把抓起鹿辭的手腕擡到眼前,伏靈頓時無所遁形,彌桑妖月驚疑不定道:“你是什麽人?”
鹿辭心中一顫,他原以為她最多會問這伏靈從何得來,卻不料她竟直接質疑了他的身份。
忽然間,他想起師姐從前曾因好奇而向自己借過伏靈試着吹奏,但自己教了她許久她卻也沒能吹出聲響來,所以她或許不僅知道伏靈能夠馭靈,還知道這東西并非任何人拿到都能正确吹奏。
思及此處,鹿辭心下了然:恐怕此時師姐心中的猜測已經離真相不遠,只是一時間還未敢完全确定。
“哦!我就說這笛聲聽着耳熟嘛,這不是阿辭的那什麽……叫什麽來着?”紀失言先前半天沒聽出那笛聲的蹊跷,此時一見伏靈才恍然大悟。
鐘離不複和洛寒心對視一眼,眼中皆是憂慮,思索片刻後,鐘離不複正要開口救場,忽聽一聲懶懶道:“這大典是不是該結束了?”
一直坐在案邊無所事事的姬無晝不知何時已是起身上前,壓根沒理會他們在盤問什麽,徑直走到臺邊向下睥睨道:“卷軸呢?”
洛寒心一見這情形,趕緊推着鐘離不複也到了臺邊,勸道:“師姐,大典還沒出結果呢,你要有什麽疑問不如先等他們分出勝負再說?”
彌桑妖月定定看了鹿辭片刻,終于還是松開手轉身回到了臺上。
鹿辭稍松了口氣,和江鶴一起在衆人注視下從懷中掏出了各自的一半卷軸,拎着軸杆将其垂開展示了出來。
紀失言大驚小怪道:“喲,一人一半?這可怎麽分勝負?”
鐘離不複自然也沒料到會是這個結果,卷軸一分為二的情形此前從未有過先例,他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決斷。
但好在此事本就不是他一人說了算,于是看向其他幾人道:“諸位以為該當如何定奪?”
彌桑妖月原本并不關心到底誰會勝出,可如今心中已然有了偏頗,只是眼前兩半卷軸就連長度都一模一樣,她縱是想要偏袒也尋不出個由頭。
就在這時,姬無晝突然哂笑了一下:“如何定奪我不管。”
說着,他信步邁下臺階站定在鹿辭面前,再次勾起他的下巴道:“但這個人——我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