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鏡池春眠
那些人身着囚服,正是與他們一同來到秘境的囚犯,其中一人定定站在落腳石上紋絲不動,餘下衆人則都橫七豎八地漂浮在周圍水面上,俨然都已是屍體。
春眠的樹杈上極為顯眼地擱着一只金色卷軸,而站在石頭上的那人卻只低頭站在那裏,根本沒有要上前去取的意思。
這場景實在太過詭異,鹿辭和江鶴忍不住對視了一眼,根本無法理解眼前所見——若說水中屍體都是在接近卷軸的過程中因厮殺而死,那石頭上的那人既然已經占得先機,為何不去取卷軸,卻要呆立在那裏駐足不前?
思及此處,江鶴沖着池中喊道:“喂!”
那人毫無反應。
江鶴剛欲再喊,那人忽然直挺挺朝旁倒下,“噗通!”跌進池中濺起大片水花,而他卻根本沒有絲毫掙紮,仿佛只是一塊不小心被推倒的石雕。
江鶴張着嘴愣了片刻,不可思議道:“被我吓的?”
鹿辭沒有理他,沉默地看向春眠上的卷軸,心知這當中必有古怪,但逐赦大典的考題是取得卷軸帶出秘境,而今卷軸近在眼前,無論如何也須得試上一試。
猶豫片刻後,鹿辭終于還是邁步往最近的那條石徑走去。
“欸!你幹嘛?”江鶴連忙跟上他,“你要過去?”
鹿辭不答,徑直走到池邊,江鶴眼看着他要踏上石徑,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喂,我可先說好了,你要是出了什麽事我可不會救你!”
鹿辭轉頭看了他一眼,心說你不落井下石我就謝天謝地了。随即将衣袖從他手中抽出,毫不猶豫地踏上了第一塊石頭。
這鏡池是他少時常來之處,春眠的樹冠更是他捉迷藏時慣選的藏身之所,這幾條石徑他曾來回走過千百次,哪怕是閉着眼也能清楚地記得每塊石頭的位置。
他直視着春眠穩步踏前,不去想周圍滿池屍體,告訴自己這裏還是當初那塊清幽寧靜的樂土,而自己仍是當年那個要去樹冠裏躲藏的孩童。
江鶴屏息凝神地盯着他的背影,等待着不知何時就會出現的變故,然而左等右等不僅什麽也沒等來,反而眼睜睜看着鹿辭安然無恙地接近了對岸,心中頓時焦躁了起來。
石徑本就不長,鹿辭很快便邁過了最後一塊墊腳石,穩穩踏上了池心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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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江鶴連罵自己蠢貨,連忙跨上石徑往對面沖去。
鹿辭頭也不回地走向春眠,三兩步行至樹下,擡足點上樹幹借力輕巧一躍便已将卷軸夠到手中,然而就在他收力落地之時,忽聽身後江鶴道:“誰?”
鹿辭立刻回頭看去,便見江鶴已是跑過了大半石徑,沒兩步就能上岸,但此刻的他卻是停住了腳步,低頭看着池中漂浮的一具屍體。
鹿辭以為他發現了什麽,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卻見那屍體一動不動并無異樣,不由奇怪道:“怎麽了?”
江鶴沒有說話,依舊靜靜低着頭,鹿辭這才發覺有些不對勁,微微皺眉:“江鶴?”
毫無反應。
鹿辭心道不妙,邁步緩緩朝石徑走去,一邊走一邊細細觀察着江鶴,便見他不僅動作不變,就連眼睛也眨都不眨一下,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走到江鶴面前,鹿辭擡手晃了晃他,見他依然沒有任何反應,不由心中納罕:他這模樣似乎與方才那人如出一轍,可這到底是怎麽了?若說是這石徑有問題,那方才自己走過為何安然無恙?
想着,他再次順着江鶴目光看向池中,卻仍舊沒發現那屍體有何異常。
然而,就在他收回目光之時,餘光突然瞥見水中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
鹿辭還當是自己眼花,連忙定睛看去,一看之下頓時頭皮一麻——水中自己的倒影竟像是活了一般,此時正在緩緩靠近水面!
那張屬于宋鐘的陰柔面孔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待到貼近水面之時,忽然露出了一個無比森然的冷笑!
猛然間,周遭開始天旋地轉,鹿辭眼前霎時一黑,緊跟着便知覺盡失。
黑暗,寂靜。
如墜深淵。
……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聲叫賣打破寂靜:“霍老爺!新到的茶葉您嘗嘗?”
與此同時,耳畔嘈雜聲漸起,眼前也開始浮現朦胧景象。
鹿辭定了定神,便發覺自己竟已身處鬧市之中,此時乃是夜晚,但這夜市卻燈火連綿熱鬧非凡。
他剛準備再仔細看看,突然感覺自己的目光轉向了街邊一家茶葉鋪,自己的雙腳更是朝着那店鋪走去,口中笑道:“是嗎?拿來我看看?”
鹿辭一怔,随後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是附身在別人的身體裏,他無法控制這人的身體,卻能觀其所觀觸其所觸,與其五感共通,甚至能知其思緒。
這身子的主人“霍老爺”走到鋪前,門口方才叫賣的那女子立刻領着他進了門,招呼鋪中小厮拿來新茶展示給他,嬌笑問道:“如何?這可是剛到的明前茶,要不是我特意給您留了些,昨兒個可就賣沒了!”
霍老爺心中頗為不屑,眼前這女子是個寡婦,在丈夫去世後獨自撐起了家裏的鋪面,人是出了名的豔,嘴是出了名的甜,但卻像只狐貍般狡猾,從她嘴裏說出來的好聽話信一分都算多的。
霍老爺雖這麽想着,倒也不拆穿,笑眯眯擡手在她臉頰上一勾:“看着倒是鮮嫩,就是不知嘗起來如何啊?”
“喲,瞧您說的,我還能诓您不成?”女子斜睨他一眼,拽下他的手賭氣道,“要不我這去就給您泡一杯嘗嘗?”
她作勢轉身就要走,霍老爺一把摟住她的腰身将她拖拽回來:“那倒不必,你說的我還能不信?”
說罷,他扭頭沖着身邊随從道:“還愣着幹什麽?還不快付錢?”
随從趕忙照辦,女子這才滿意地笑盈盈回過頭來。
霍老爺一手勾着她的腰,另一手撥了撥她的耳垂道:“茶是不必嘗了,至于你嘛,什麽時候讓我嘗嘗?”
女子嗔瞪他一眼将他推開,戳了戳他的腮邊道:“您可真是不害臊,這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霍老爺一聽這話,不由擡手摸了摸腮邊的幾道粗長傷疤,心中閃過一絲不悅,臉色眼見地沉了下來。
女子一看,心知說錯了話,轉了轉眼珠找補道:“您不過就是買了幾包茶葉,怎的還要我倒貼不成?”
霍老爺面色稍緩,戲谑道:“那改明兒我把這鋪子買下來?”
女子狡黠一笑:“那倒是可以考慮。”
此時店中小厮已将茶葉包好,女子轉身接過塞進霍老爺懷中:“我可就等着您來買鋪子了啊?”
霍老爺哂笑,将茶葉抛給随從,又順手在她腰上捏了一把:“等着吧。”
說罷,轉身帶着随從離去。
出了店鋪沿街向前,随從試探道:“老爺,這茶葉?”
霍老爺壓根就沒把這茶葉放在眼裏,方才買下也不過是想趁機揩油,擺擺手:“丢了吧。”
随從連忙道:“別呀,丢了怪可惜的……”
霍老爺心知他是自己想要,不耐煩道:“不丢你就自己留着,哪那麽多廢話?”
随從讨好一笑:“嘿嘿,謝老爺!”
不消片刻二人已是到了街口,轉角處一間青樓出現在眼前,門前花枝招展的姑娘們立刻眼前一亮蜂擁圍上。
“哎喲,霍老爺——”
“您可算來了,這都多久沒見着您了?”
“我還當您把咱們給忘了呢——”
霍老爺笑眯眯胡亂應了幾句,轉頭吩咐随從道:“你在這等着。”
說罷,左擁右抱地邁入門中。
堂中燈火缱绻恩客滿堂,輕紗紅帳之中歌聲琴聲伴着嬌聲嬉笑此起彼伏,姑娘們圍在身邊溫言軟語,直叫人飄飄欲仙。
“喲,霍老爺來啦?”
穿梭在堂中四處招呼的老鸨立刻堆笑迎上前來,對那一衆姑娘們揮了揮帕子道:“去去去,今日霍老爺可是來嘗鮮兒的,用不着你們伺候,都自個玩兒去。”
“嘗鮮?”姑娘們皆是一怔,随即眼珠一轉恍然大悟,推搡着他蹙眉嗔怪道,“霍老爺——怎麽連您也換口味了?”
霍老爺被推得舒服得很,也不答話,只一臉享受地聽着。
姑娘們頓覺沒勁,哼哼唧唧地四散而去。
老鸨連忙領着他往樓上去,一邊上樓一邊谄笑道:“我就估摸着您這會兒該到了,已經安排他去梳洗更衣了。”
霍老爺眉梢一挑:“不是說他賣藝不賣身,倔得很?”
“可不是嘛!”老鸨連忙苦着臉邀功,“我可是好說歹說勸了好幾宿呢!您看看我這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好容易才勸通了呢!”
霍老爺輕蔑一笑,陰陽怪氣道:“那算我沒白花那幾百兩銀子。”
“那是那是,”老鸨趕忙堆笑附和,領着他進了一間空房,“您先在這稍坐,我去催催他。”
霍老爺沒有多說,進屋環視了一圈後便在桌旁坐了下來。
他是這青樓常客,幾乎吃遍了樓中所有姑娘,這每間屋子裏有幾個杯盞幾副紙硯他都如數家珍。
前些天聽随從說這裏新來了個賣藝不賣身的俊俏清倌兒,他二話沒說就讓送了幾百兩銀子給老鸨,指名要那清倌兒變紅倌兒。
他知道老鸨愛財如命,為了賺那銀子再難啃的骨頭估摸着也能啃下。果然,今日下午老鸨就遣人來說一切安排妥當,邀他晚上過來嘗鮮兒。
“咚咚咚。”
屋門幾聲叩響傳來,随即被緩緩推開。
“霍老爺,人我給你帶來了!”
老鸨喜笑顏開地側開身去,只見一身形修長的紅衣少年抱琴出現在門外,眉清目秀青絲如瀑,面上雖無笑意,但那雙清冷眸中流轉的波光卻更為攝人心魄。
霍老爺頓時眼前一亮,而此時“旁觀”着一切的鹿辭卻是驚愕難當。
宋鐘?!
他雖只是在牢中借着水窪潦草看過一眼,但這張臉極有特點,他絕不會記錯。
真正的宋鐘已經死了,而被自己借屍還魂的宋鐘軀體還在藏靈秘境,那麽眼前這個宋鐘……
這一瞬間,他猛然明白了自己究竟在經歷什麽——他并非“附身”在這霍老爺身上,而是在經歷霍老爺的一段記憶,一段在宋鐘入獄之前發生的,他和宋鐘之間舊事的記憶!
不等他繼續深想,老鸨已是領着宋鐘到了桌邊,俯身湊近霍老爺低聲道:“霍老爺,他可還是個雛兒呢,您悠着點兒啊。”
霍老爺輕笑乜她一眼,擺了擺手讓她退下。
老鸨識趣地點了點頭,路過宋鐘時拍了拍他:“好生招待着啊。”
說罷,扭着腰肢跨出門檻,轉身帶上了房門。
霍老爺肘支桌面,摸着下巴笑看着宋鐘,老道地搭讪道:“叫什麽名字?”
說罷,他随手一指桌邊:“坐。”
宋鐘将手中抱着的琴放在桌上,從善如流地坐在了桌前,道:“宋鐘。”
霍老爺不由皺眉:“啧,這誰給你起的名兒?這麽晦氣?”
宋鐘道:“我娘。”
霍老爺不屑地嗤笑了一聲:“我說呢,婦道人家就是粗淺。”
宋鐘置若罔聞,擡手搭上琴弦:“霍老爺想聽什麽?”
霍老爺心覺好笑,心說我什麽也不想聽,就想一親芳澤,但轉念一想如今肉都到了嘴邊,他也沒必要操之過急,便無所謂道:“就彈個你最拿手的吧。”
宋鐘沒再多說,信手便撥動了琴弦。
霍老爺的目光掃向了搭在琴上的那雙纖長玉手之上,滿目皆是垂涎。
而此刻鹿辭透過他的雙眼同樣也在觀察那雙手。
沒有伏靈。
此時宋鐘的一雙手上幹幹淨淨,沒有佩戴任何飾物。
這個時候的他還未得到伏靈嗎?
那他究竟是何時,從何處得到的呢?
還有,宋鐘的卷宗裏從未提到過他還有從事青樓小倌的經歷,那現下這段“往事”究竟發生在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