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畫地為牢
秘境最外圍是一圈樹林,此時在茂密樹冠和迷霧的遮掩下顯得有些陰暗。
鹿辭步入林間,腦中仍在回憶方才姬無晝在他耳邊的那句低語,卻是怎麽也想不通那話到底是何意。
走着走着,他忽然感覺身邊寂靜得有些詭異,回頭看去,見江鶴正若無其事地四下打量,不由微微蹙眉心道怪哉。
——江鶴并不是個粗枝大葉之人,方才姬無晝單獨對他耳語,就連彌桑妖月都懷疑那是在洩題,而江鶴向來求勝心切,更沒理由不在意姬無晝說了什麽,可他此時卻全然沒有要打聽的意思,這着實讓鹿辭有些捉摸不透。
江鶴見他停下,奇怪道:“怎麽了?”
鹿辭搖了搖頭沒有多說,轉身繼續向前走去,江鶴則繼續仰頭在周圍樹冠上搜尋,似乎是在找那卷軸的下落。
鹿辭很清楚洛寒心所說的那棵樹并不在這裏,卻也沒有急着催促。
在他看來,逐赦大典絕不會只是“找東西”這麽簡單,因為他記得洛寒心說過一句“經歷過逐赦大典的人沒有一個敢不洗心革面”,如果只是一場看誰找得快的比試,洗心革面又從何而來?
所以,他幾乎能夠确定這過程中有着某種未知的兇險,這兇險或許來自其他對手,也或許就來自秘境本身。
林中很靜,靜到別說鳥叫,就連一聲蟲鳴也沒有,耳畔能聽見的只有二人踏在枯枝落葉上的腳步聲。
江鶴仍在樹冠上尋覓,而鹿辭則一邊走一邊警惕地環視着周圍,提防着随時可能出現的威脅。
穿過外圍的大片密林之後,樹木漸漸變得稀疏,眼前視野愈發開闊,濃重迷霧中開始隐約顯露不少石牆和瓦頂的輪廓。
鹿辭的腳步不由逐漸放緩,心中微微泛起一股酸澀。
此處便是從前秘境弟子居住之所,如今屋宇院落仍在,卻已皆是破敗不堪。
院牆內外藤蔓盤繞,殘磚碎瓦之上苔痕斑駁,随處可見的小丘周圍曾用于曲水流觞的溪澗皆已幹涸,徒留卵石還躺在渠底,縫隙間也已是雜草叢生。
四周死一般的寂靜清冷,清冷到仿佛記憶中的歡聲笑語都只是南柯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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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抵達秘境之前,鹿辭一直對自己“死了十年”并無多少切身感受,畢竟他雖是在那白茫茫的“混沌”中待了許久,卻并無日月更疊時間流逝之感。
直至如今親臨秘境,親眼目睹眼前頹敗,他才真切地意識到十年究竟是多麽漫長的歲月,而歲月究竟能将一件本該熟悉的事物摧殘得多麽面目全非。
就在這時,忽地一陣“簌簌”輕響從側方傳來,鹿辭和江鶴瞬間警覺,齊齊扭頭看向不遠處齊腰深的草叢,不料還未等二人看清情況,一抹寒光已自叢中直朝二人刺來!
利劍在前,囚服在後,埋伏之人俨然正是囚犯之一!
鹿辭和江鶴反應極快,電光石火間一左一右朝旁閃開,利劍破空刺入二人當間,執劍之人一看不中,毫不遲疑地橫劍往右朝鹿辭追掃而去!
鹿辭連忙仰身避過劍鋒,趁着劍勢未止擡手握上那人手腕向下一個反擰,另一手拍上劍柄頂端狠狠往下一按,硬生生将劍鋒釘入了地面!
那人見勢不妙慌忙就要撒手,但鹿辭哪會給他這個機會,攥着他的手腕往下猛地一壓,拖着他的手掌從劍刃上抹過,剎那間割出一道深可見骨的駭人傷口,血花飛濺!
“啊——!”
那人撕心裂肺的一聲慘叫尚未結束,腳踝又遭一擊,正是江鶴蹲身橫腿掃過,狠狠将他掃翻在地!
手心劇痛不止,側翻在地又險些被碎石硌斷了臂膀,那人卻是絲毫不露怯意,眸中兇光更勝先前,一個翻轉就想起身再戰,卻不料剛剛翻至仰面朝天,還未來得及坐起就被鹿辭和江鶴一左一右踢并雙腿,以膝撞腹壓回地面牢牢摁住了雙肩,緊接着便見二人屈指成扣,齊齊鎖上了他的咽喉!
這接連幾招都在眨眼之間,可鹿辭和江鶴的動作卻統一得猶如鏡中倒影,以至于此時手扣咽喉的二人雙雙一怔,錯愕地對望了一眼。
江鶴詫異是因為鹿辭這一串招式竟是與他分毫不差,而鹿辭驚訝則是因為這一套連招名為“畫地為牢”,乃是他當年在秘境所學!
——這江鶴究竟是何來路,怎會如此熟悉秘境招式?
還是說……這十年師兄師姐履收門徒,早已将秘境絕學廣傳天下?
鹿辭一不留神便多思了幾分,然而江鶴卻只愣神了一瞬就已收回視線,手下果決無比地狠狠一擰,“咔擦”一聲掰斷了那人頸骨!
頸骨折斷,那人自是當即氣絕身亡,腦袋微微偏向一旁,兇光畢露的雙眼猶自死不瞑目地瞪着。
江鶴也不理會,若無其事地起身拍了拍膝上灰塵,見鹿辭還盯着自己,稀奇道:“幹什麽?難不成你還想留他活口?”
鹿辭當然不是為了這個,但還不等他開口詢問,江鶴已是随手拔出了插在地上的劍奇怪道:“欸,你說他這劍是哪來的?”
所有囚犯皆是從懸鏡臺被統一押來,除了像毒蛛那種将兵器藏于口中的之外,斷不可能有誰能帶着明晃晃的刀劍上船。
其實,鹿辭在看清那把劍的第一時間就已經知道了它的來路,此時聽江鶴這麽一問,目光不由得轉向了不遠處的一間舊屋。
江鶴也沒比他慢上多少,略一思忖便已循着那人先前躲藏的草叢看向了離草叢不遠的那間門扉半掩的屋子,腳下也不耽擱,立刻邁步朝着那邊行去。
鹿辭見他已經發現便也不多說,起身跟了上去,很快便聽走進屋門的江鶴“喲呵?”一聲,語氣中滿是意外和驚喜。
鹿辭當然知道他是為何驚喜。
——那間屋子正是他從前在秘境的住處,裏頭除了尋常所用外還有不少稀罕之物,各種兵器更是齊全。
跨過門檻,鹿辭撣眼一掃便已确認屋中大部分東西都還在,與自己當年身死時差別不大,而此時江鶴已經走到靠牆的長案邊拿起了一雙匕首,将它們抽出短鞘細細打量了一番,啧啧道:“好東西啊!”
說罷,他毫不客氣地将其中一把別進了腰間,另一把随手抛給了鹿辭:“喏,不謝。”
鹿辭眼看着他拿自己的東西送自己還一副“我賞你的”模樣,不免有些啼笑皆非,但卻也沒多說,從善如流地把匕首往腰側一插,提醒道:“走吧。”
此次逐赦大典的考題畢竟是找卷軸,而今他們已是耽誤了不少時間,若再繼續拖延下去勝負委實難料。
江鶴自然也知此節,且目下手中有了武器更覺穩妥,二話不說便跟着鹿辭行出了屋去。
此處屋宇鱗次,地形相比林中複雜許多,加之濃霧彌漫看不清遠處,叫人根本無從知曉該往哪個方向尋找那棵樹的下落。
江鶴朝四下看了看,問道:“往哪邊走?”
鹿辭朝旁随意一指:“這邊。”
江鶴也不多問,跟着鹿辭就往那方向走去。
經過幾次轉角岔路時,鹿辭都是毫不遲疑地選擇了繼續前進的道路,對于自己熟悉秘境這件事他并未打算遮掩,反而想借此試探試探江鶴的反應。
江鶴沒有問,一直沒有。他似乎一點也不意外鹿辭會對前進的方向如此篤定,只是一路緊跟他的腳步。
鹿辭于是心下了然:先前江鶴沒有打探姬無晝說了什麽恐怕并不是因為他不好奇,而是因為他已經篤定姬無晝透露了那棵樹的位置,所以他根本沒有必要問,只要跟緊自己就好。
思及此,鹿辭不由苦笑:雖然事實并不如江鶴所想,但他這也算是歪打正着了吧?
鹿辭前往的方向是秘境的正中,那裏和外圍密林一樣,同樣也被郁樹籠罩,仿佛兩個碧色同心環将方才路過的居學之所環夾當間。
只不過,正中密林的地勢比外圍和居所都要高出不少,輪廓又形似圓臺,從前沒有迷霧遮掩時從岸邊看去會覺得它仿佛秘境所戴的一頂碧色冠冕。
眼看着又入樹林,江鶴連忙繼續在周圍樹冠上尋找卷軸,卻是越找越百思不得其解——這裏所有樹分明都長得幾乎一個模樣,哪裏有什麽“一眼就能看出不同”的樹?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這座林子的正中,也即整個羲和洲的正中有一汪清池,清池中央長着一棵名為“春眠”的古樹——此樹歲逾千載,樹冠龐大到足将整個池面遮掩其下,枝上無花無葉,而是生長着如棉絮般的團團纖絲。
在鹿辭幼年的記憶裏,那些纖絲原本是櫻粉色,使得整個樹冠從洲岸邊遠看像是鑲嵌在那中央碧冠頂上的粉色絨珠。
後來随着時間的推移,纖絲的顏色逐漸淡為雪白,樹冠也就仿佛變成了飄在秘境正中的一團白雲。
如今秘境被濃霧籠罩,從遠處自然已是看不見春眠的樹冠,但二人此刻入林已深,鹿辭知道不消片刻江鶴就會明白什麽叫真正的“鶴立雞群”。
又走了一段後,前方樹木漸稀,已是隐隐可見那處清池的邊緣。
那池名為“鏡池”,據說曾是師門設下的思過之地,只是師父鵲近仙向來不拘小節,同門中也從未有誰犯過大錯,所以“思過”之用幾乎不曾派上過用場,倒是被幼年時的他們當成嬉戲之所居多。
此時鏡池之上的迷霧中,春眠碩大樹冠的輪廓已經隐約顯現了出來。
鹿辭原本都做好了聽見江鶴驚嘆的準備,卻不料抵達池邊看清眼前場景時,先大吃一驚的反倒是他自己。
——鏡池水面有三條從不同方向通往中央春眠的凸石小徑,而此時三條小徑周圍……
全是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