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逐赦大典
船頭甲板之上。
鐘離不複坐在輪椅上聽完了守衛對牢中之事的禀報,洛寒心在旁奇怪道:“他好端端為何突然殺人?”
守衛讪讪幹笑道:“嗐,他一個瘋子,瘋起來什麽事做不出來?”
鐘離不複轉目看向蹲在不遠處仍在笑嘻嘻自言自語的毒蛛,想起上船分牢房前江鶴曾暗示他想與毒蛛關在一處。那時他并不知道江鶴有何圖謀,但因也不是什麽大事,便順手将他們分在了一間。如今看來,這毒蛛突然行兇十有八-九正是江鶴作祟。
不過,反正這些囚犯在他看來也都是将死之人,多一個少一個根本無關痛癢。而江鶴卻是他選來安插進渡夢仙宮的眼線,孰輕孰重一目了然,根本沒必要深究。
于是,他果斷擡手向外一揮:“帶去船尾,射殺投海。”
守衛領命離去,洛寒心看着毒蛛被帶走的背影,想到他先前乃是和鹿辭同在一間,心下不由有些後怕,抱怨道:“這種瘋子就不該讓他上船!萬一瘋起來把一個牢房的全殺了呢?”
鐘離不複知道他在想什麽,安撫道:“阿辭的身手你還不知?就算對上毒蛛也未必就會不敵。”
洛寒心仍舊愁眉不展,嘀咕道:“早知道就應該将他們一人關一間才好。”
鐘離不複沒有再多說,但心中卻想:逐赦大典雖說是在藏靈秘境舉行,但事實上從上船的那一刻起,角逐便已經開始了。
反正逐赦大典歷年只有一人勝出,其餘人都會死在秘境,那麽至于是死在逐赦過程中還是死在船上又有何分別?
不将他們各自單獨關押其實也正是在給那些有實力勝出的犯人提前開戰的機會,這就像是一種不擺在明面上的潛藏規則,聰明人自然能體會到其中奧妙。
如今江鶴正是利用這種規則除掉了棘手的競争者,這便更加證明了他的機敏和獲勝的野心。
鐘離不複看向遠處海面,心想:一個江鶴就已是如狼似虎,如今又多了個當年在秘境便被譽為“翹楚”的鹿辭,今年的逐赦大典,還真是結局難料。
……
甲板下,鐵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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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過方才的事後,牢中氣氛變得十分詭異,加之不再有毒蛛在角落裏喋喋不休自言自語,牢中顯得格外寂靜,幾乎針落可聞。
江鶴原本還想和鹿辭多聊幾句,可看他沒什麽興致,便也不再多言,雙手墊在腦後靠在牆上閉目養神了起來。
鹿辭盯着地上尚未幹透的血跡出神片刻,收回目光決意不再多想,認真考慮起了即将到來的逐赦大典。
鐘離不複曾說逐赦大典的考驗與所犯罪行有關,鹿辭雖沒有原主宋鐘的記憶,但卻也從後來看到的卷宗中大致了解了他的過往:
宋鐘出身貧寒,年幼時父親便已過世,只留下母親一人靠着四處為人縫補浣衣将他拉扯長大。
五六歲時,他曾為一塘主看塘采蓮挖藕,後有一藥鋪老板将他帶回家做了自己兒子的書童。
這書童一做就是十餘年,十七歲時母親過世,他曾消失過一段時間,再出現時便已是在案發現場。
他因殺害了一名富商而當場被捕,随後被押往懸鏡臺,再往後便是歷經兩道判命審而拒不認罪,最終喪命牢中。
……
五日後,東海。
天際一輪火紅巨日,如幕布般将一座寬闊洲島的輪廓鑲嵌其中——羲和洲,名副其實的日出之地。
懸鏡臺的巨船迎着朝陽緩緩駛向那處洲地,船上守衛已是接令下到甲板之下,叫醒了牢房中那些仍在沉睡的囚犯。
這幾日在艙中不見日月,鹿辭早都已經分不清晝夜晨昏,此時聽得守衛叫喊,才知道闊別已久的藏靈秘境總算是到了。
牢門打開,守衛分列兩側将囚犯們夾在當中帶上木梯。
長時間不見天光,踏上甲板的剎那鹿辭忍不住眯了眯眼,待适應了光線後舉目往遠處一看,心中頓時微微一顫。
如今的羲和洲和他記憶中的模樣已是截然不同,原本蛟潛于水鶴翔于天的仙境之景早已不複存在,曾經遍布滿地的奇花異草也蹤跡全無,草木雖是依舊青蔥葳蕤,卻不再有絲毫靈動之氣,整個秘境籠罩在藹藹濃霧之中,像是一座沉寂已久的幽暗森林,又像是一幅歷經歲月消磨後黯然褪色的春景畫。
此時的岸邊已是并排停了三艘巨船,船頭與船帆各不相同。
第一艘是箴言仙宮的牛頭船,帆色以深藍為底,中央一只碩大的白色牛首,船上衆弟子皆是一身深藍衣衫。
第二艘是幻蠱仙宮的蛇頭船,紅帆之上以金線繡一盤蛇,滿甲板皆是束發佩劍的紅衣少女,英姿飒爽靈巧動人。
第三艘是渡夢仙宮的鹿頭船,帆色是未加渲染的紙白,上有一只水墨畫似的長角鹿首,甲板之上一水仙姿缥缈的雪色長袍。
秘境邊緣不知何時搭建起了一座從前沒有的寬闊石臺,像是碼頭,又像是一處觀景水榭,臺上設有四方座席,此時其中兩席已是有人落座。
鹿辭遙遙看去,左邊女子梳雲掠月身披紅紗,身後左右還立着兩名窈窕少女,應是師姐彌桑妖月無疑。而右邊那人廣袖藍袍手持羽扇,坐姿頗為閑散,不必細看也知定是師兄紀失言。
另有一座頗為蹊跷,座旁已是站了兩名白袍女子,看樣子應該是姬無晝屬下,但他本人卻并不在場。
甲板上的囚犯們早已興奮起來,紛紛交頭接耳嬉笑調侃,不是在對那幻蠱仙宮的少女垂涎三尺就是在幻想自己成為彌桑妖月屬下。
“哎,看到沒?”江鶴手肘戳了戳鹿辭,沖臺上擡了擡下巴,“彌桑宮主身後那個,左邊的,那丫頭就是上回逐赦大典出去的。”
鹿辭點了點頭,想起他在牢中曾說自己認識一個逐赦大典勝出之人,還說那人如今十分風光,看來說的也就是這女子了。
此時他們這艘船也已近岸,船頭一轉靠在了石臺邊,守衛将木板搭上船舷向外斜下,卻不是通向那石臺,而是通往石臺旁邊。
衆人低頭順着木板看去,便見下方是一座圓形的低矮木臺,只高出水面幾寸,與一旁石臺離得很近卻并不相連,有橋直通洲岸,周圍是一圈兩尺高的圍欄,似乎是專為臨時看管囚犯所建。
木板架好後,守衛引着衆犯人下到那木臺之上,洛寒心則推着鐘離不複到了船頭,從那裏直接登上了設有席位的石臺。
“哦喲,鐘師弟來了。”紀失言笑盈盈擡了擡扇子。
洛寒心翻了個白眼糾正道:“鐘離,是鐘離!這都多少年了,紀師兄怎麽還能叫錯?”
“啊——對對對,”紀失言假模假樣地用扇子敲了敲腦袋,“瞧我這記性。”
洛寒心嫌棄地撇了撇嘴,随即斂了神色,轉向彌桑妖月鄭重行禮道:“師姐。”
他們四人中洛寒心最小,而其他三人本是同歲,但因彌桑妖月當年抵達秘境最早,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幾人共同的師姐。
彌桑妖月出自西域首屈一指的名門望族,雖在秘境長大,但因其姓氏特殊,身份一早就已明朗,秘境弟子大多對她十分敬畏。且她自小穩重幹練,對師弟師妹們管教頗為嚴厲,洛寒心在她面前總是極為乖巧。
此時洛寒心一聲“師姐”喚出,卻不料彌桑妖月壓根就沒理會他,目光在他和鐘離不複身上來回掃了一遭,随後漠然地別過了臉去。
洛寒心有些尴尬,但他其實也早已習慣了彌桑妖月的這種态度,雖然不知為何,但似乎自從離開秘境每回見師姐都是這般情形。
“喲,這彌桑宮主好像不大待見她這倆師弟啊?”一囚犯低聲笑道。
他們所在的圓臺就在石臺旁邊,自然能将上頭四人的一言一行看個分明,從方才起衆人便是屏息凝視着臺上,此時見彌桑妖月這副态度都不免有些意外。
另一囚犯道:“嗐,說是說同門師姐弟,誰知道私下裏有沒有過節?說不定互相都看不順眼呢!”
鹿辭在他們身邊聽得分明,心中也是頗為無奈。
當年秘境中女弟子本就不多,再加上彌桑妖月容貌才智乃至家世都出類拔萃,同門師兄中對她有意者從來不在少數。可她偏偏對那些追求傾慕都視而不見,反而對從未向她示好過的鐘離不複青眼有加。
奈何鐘離不複也不知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不僅對她的種種暗示毫無回應,且還屢屢将她所贈之物轉送旁人,而這“旁人”也不是別人,正是他們共同的師弟洛寒心。
簡而言之,他們三人間差不多就是個“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的關系,這在秘境中本也不算秘密,然而洛寒心這個粗枝大葉的卻一直對此一無所知,以至于到現在他還不明白為何師姐每次見到他二人都是這般态度。
紀失言自然也知道緣由,可他這人向來看熱鬧不嫌事大,此刻見這情形也不言語,樂呵呵地搖着扇子在旁圍觀好戲。
鐘離不複神色如舊,仿佛絲毫未察覺到彌桑妖月這堪稱刻薄的态度,看向那空座旁的兩名白衣女子問道:“他人呢?”
左側女子恭敬回話:“宮主随後就到。”
洛寒心奇怪地看了看那艘鹿頭船:“他不在船上?”
那女子颔首道:“是。”
紀失言見期待的好戲并未上演,頗有幾分失望,随即憨笑招呼道:“來來來,二位師弟先坐,咱們也有三年未見了吧?喝喝茶聊聊天嘛,他們宮主說不定是路上遇到什麽……”
“閉嘴!”彌桑妖月猛一轉頭将其打斷。
洛寒心突然笑了起來,附和道:“對對對師兄你可快閉嘴吧,你再多說一個字我怕他就來不了了。”
圓臺上衆犯人皆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鹿辭卻是忍俊不禁地彎起了嘴角。
紀失言當年在秘境時便是出了名的烏鴉嘴,但凡開口必然好的不靈壞的靈。
有次彌桑妖月照着繡本學刺繡,挑了個泛舟湖上的花樣,費了一個多月才好不容易繡出個竹筏。
紀失言偶然看見,啧啧稱奇道:“喲!這捆柴禾繡得真好,一看就很經燒。”
結果當晚彌桑妖月房中燭臺傾倒,将那兩尺見方的繡布燒得只剩巴掌大小,氣得她連夜沖進紀失言房中把他狠狠揍了一頓。
臺上,紀失言渾不在意地一笑,似乎還有些得意:“啧,這可怪不得我,誰讓師父他老人家給我起這名字呢?失言失言,我這正叫人如其名麽不是?”
鹿辭聞言不由苦笑,心說這話倒真是不假,托師父當初賜名“長辭”的福,自己可不真就與世長辭了?
“快看!”身旁忽地一聲驚呼。
衆人轉頭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見遠處空中有一形似馬車之物正向此地飛來。
那物行速極快,不消片刻便已身形盡顯——那是三頭靈鹿牽拉的一架白輿,輕紗為帳,玉骨為輪,鹿頸上傳出的悅耳鈴音伴其左右,仿若自仙界而來。
岸邊船上的各宮弟子争相擠到船舷邊,所有人目不轉睛看着那鹿輿自空中盤旋而下,緩緩落于石臺之上,皆是屏息凝視,連呼吸都險些凝滞。
三頭靈鹿皆是雪白晶瑩,身有淡藍梅花點綴,頭頂藍角散發出微微熒光,踏上石臺後優雅緩步而行,及至中央才款款伫足。
先前立于空席兩側的白衣女子齊齊上前,對着鹿輿拱手行禮道:“宮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