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服務生推着餐車,緩緩走過來,将水果盤、整套茶具、純銀三層點心架依次擺放在桌上,輕聲說道:“請慢用。”
謝菲爾德對她微笑了一下:“謝謝。”
對他而言,這些服務生都是沒有面目的,即使天天看見,也記不住她們的相貌。但安娜是例外。可能因為她蜜黃色的肌膚、濃墨色的眉眼、鮮紅色的嘴唇太有辨識度,所以,盡管他們只見過幾面,他還是記住了她的長相。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外熱內冷的人,只是看起來溫和,實際上極難親近,就連親生兒子的閑事都管得很少,更不用說陌生人的閑事。碰見安娜後,他卻管了她兩次閑事,一次是肖恩,一次則是現在。
謝菲爾德将餐巾平鋪在腿上,一手拿起杯碟,另一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捏住杯耳,中指下移抵住杯壁。這個動作如此複雜,他做起來卻相當自然流暢,像是連流淌在體內的鮮血,都被熏陶了十八世紀紳士的優雅。
喝完茶,他放下茶杯,杯耳與茶匙的方向完全一致。安娜若是在旁邊看見這一幕,恐怕就不會再懷疑那本書是假書了,因為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将那些繁瑣的禮節,如此随性地做了出來。
然而,他的心思卻沒有放在紅茶上,連糖和牛奶都沒有添加,一直在想安娜剛才的表情。
她明明是在放狠話,明明是在表達反感,牙齒卻下意識地咬住了嬌嫩的嘴唇,臉上更是閃過痛苦與掙紮,眼眶被淚水漲得通紅。
他微微蹙了一下眉,還沒來得及攔住她,她已垂頭飛快地走出了餐廳。轉身一看,她果然站在外面哭了。
他輕輕籲出一口氣,單手撐着額頭,覺得自己真的管得太多了。
——
安娜不知道L先生的心理活動,她像一頭捍衛地盤的小獸般,正在和彼得——也就是昨晚的男人對峙。動物會用炸毛、弓背來表現自己的強大,安娜也橫眉豎目,以表示自己很不好惹:“你再在這裏走來走去,我就叫警察過來了!”
男人看見安娜就頭疼,這女孩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也不像其他女孩一樣柔弱可欺,他根本不知道怎麽對付她。思來想去,他決定放棄恐吓的步驟,開門見山地說道:“梅森太太讓我告訴你,不想還錢可以,但必須幫她做事。”說完,男人後退一步,怕安娜伸爪子撓他。
L先生就在餐廳裏,安娜并沒有撓他的想法。她抱着胳膊,冷淡地說道:“我根本不欠她錢,想讓我免費幫她做事,想都別想。”
男人立刻說:“當然不是免費的,事成之後,你可以得到一筆不菲的分成,保證比你當服務生賺得多。”
安娜冷酷地搖搖頭,完全不受誘惑:“我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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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看着安娜,很想打她一巴掌。但來之前,梅森太太特意囑咐過,千萬不能對安娜拳腳相向,因為她那張臉蛋實在太美了。這幾年整容手術愈發風靡,漂亮女孩越來越多,但像安娜這樣美得自然,美得鮮活的女孩卻越來越少了。她的神态舉止是極粗俗的,相貌卻是極豔麗的,尤其是微翹的上嘴唇,像極了弗拉戈納爾畫作裏天真、放浪、充滿肉感的女孩。
這樣的女孩适合被珍藏在黃金屋裏,被紅玫瑰和鎂光燈簇擁,被紙醉金迷的氣氛包圍。只要她願意,她可以成為這座城市最成功的交際花,而不是在一家餐廳裏當服務生。
男人試圖跟安娜講道理,讓她心甘情願地答應下來,但安娜始終一臉冷酷,說什麽也不願意。到最後,男人也火了,扔下一串鑰匙,說:“今晚七點,市中心假日酒店204房。來了,有50美元的酬勞;不來,我會讓整個餐廳的人都知道,你是個劣跡斑斑的小婊.子。”
安娜瞪着他,很想亮出指甲,再把他的臉頰撓花一次,或是沖過去,一腳踢向他的褲.裆。
但無論是哪一種,她都不行,她都不能。L先生還坐在餐廳裏,或許就正在看着她——她不想讓他知道,她是這麽一個粗俗且暴力的女孩。
所以,她只能恨恨地瞪着男人,低吼道:“滾!”
男人早就想離開了,聽見這話,立刻滾了個無影無蹤。
安娜見他走了,又有些後悔,後悔沒有多罵兩句。她垂着腦袋,生了一會兒悶氣,本想轉身回到餐廳,想了想,還是撿起了地上的鑰匙。
L先生那桌已經有同事負責,她不能再去橫插一腳。午後的餐廳人很少,美國人更青睐咖啡、啤酒和飲料,而不是禮儀繁瑣的英式下午茶。同事們都在閑聊,沒人跟她打招呼,她也不需要她們打招呼。安娜一個人走到角落裏,慢慢蹲了下去,抱着膝蓋發呆。
那個男人說,他會讓整個餐廳的人都知道,她是個劣跡斑斑的小婊.子。
昨晚,那個女人也說,她是婊.子養的,本來就是個小婊.子。
在此之前,她并不覺得婊.子低人一等,也不覺得當婊.子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上學的時候,經常有人罵她是“婊.子養的”,她從來不覺得羞恥,還會理直氣壯地答道,“我就是婊.子養的”,氣得對方無話可說。
然而,認識L先生以後,她就再也無法正視自己的身世了。
婊.子,B-i-t-c-h,連發音都帶着唾棄的嗤聲,似乎每個字母都是肮髒的,都是可恥的。一想到L先生知道她的身世後,可能會有的反應,她的臉頰就火辣辣的,手心、後背全是黏黏的冷汗,像被打了一巴掌般羞恥。
她最害怕的不是L先生不喜歡她,她從沒有奢望過,L先生那樣的人會喜歡她。她最害怕的是,失去偷偷喜歡他的資格……
但無論是梅森太太,還是她的喽啰,或是她的喽啰遞來的這串鑰匙,都在告訴她,放棄吧,你這樣的人永遠配不上L先生,注定只能當一個出賣身體的婊.子。
她知道,她的母親的職業人所不齒,生父更是個只敢播種不敢負責的膽小鬼,而她作為兩個人的結晶,出身卑賤,沒有資格談論道德、貞潔和愛情,甚至連正常工作的資格都沒有——若是讓經理知道她的身世,恐怕會立即将她驅逐出餐廳,不管她有多麽漂亮。因為性工作者最容易感染性.病,餐廳是整潔、幹淨的場所,不能留下她這顆毒瘤。
如果她想要維持表面上的平靜,繼續像這樣躲在角落裏,偷偷地喜歡L先生,就必須接受梅森太太的要求,拿着這把鑰匙,去酒店,出賣自己的身體。
想到這裏,滾燙的液體毫無預警地湧滿了眼眶。她将頭埋在雙膝間,閉上雙眼,胸口一陣發疼。
明明以前不是沒想過要出賣自己……為什麽現在不行了呢……
突然,她的內心滋生出了一個極陰暗、極可怕、極大膽的想法。
假日酒店是市中心唯一一家五星級酒店,也是之前她看見L先生走進的那家酒店。反正不管她怎麽努力,怎麽變好,都逃不過應召女郎接班人的命運,也逃不過被L先生知道真面目的結局……那麽,在此之前,她想要得到他,和他度過愉快的一夜。
這個想法毒蟲般啃噬着她的心髒,讓她的心“砰砰”亂跳起來。
她想要得到他,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想。她想親吻他疏冷的面孔,想将手指插進他灰白色的發間,想坐在他的腿上,瘋狂而徹底地擁有他一次。在那之後,他會怎麽看待她,會怎麽處置她,都無所謂了。她走進了他的世界,哪怕只有一次,也甘之如饴。
作為應召女郎的後代,安娜比誰都清楚,任何男人都無法抗拒年輕女孩的邀約,所以,她并不擔心L先生會拒絕她。她以前沒這麽做,是因為不想在L先生心裏留下壞印象。但是現在,她不怕了,反正不管怎樣,都逃不過堕落的命運,不如大大方方地堕落一次!
下定決心後,安娜心裏的羞恥奇跡般消失了,惶恐也消失了,只剩下對今晚的期待。
她本想等會兒就去打探L先生的房號,誰知,他喝完一杯紅茶,就起身離開了。負責他那桌的同事撅着嘴巴,一臉不悅,跟同伴竊竊私語:“上次安娜負責他,拿了5美元的小費,換成我卻只有50美分……”
“不生氣不生氣,說不定他們認識呢。”
50美分不少了。要知道,現在很多黑工廠的日薪才25美分,這群人真是貪婪過頭了。
安娜并不是視金錢如糞土的女孩,她喜歡金錢,也做過一夜暴富的白日夢,但不知為什麽,她就是不想把L先生和金錢聯系在一起。
他應該永遠高高在上,永遠高貴無瑕,永遠不染塵埃,而她也認真地告誡自己,只準玷污他一次,一次之後就各走各路,再不相見。
她将自己和L先生的未來安排得明明白白,卻有些頭疼,L先生走了,該怎麽打探他的房號呢?
再過兩個小時,就要下班了。她總不能直奔酒店,揪住前臺的衣領,強行逼問出L先生的房號。
就在這時,一只手伸過來,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她皺皺眉,正要拍開那只手,一擡頭,卻發現是L先生的兒子,肖恩。
有那麽一瞬間,心髒幾乎跳到喉嚨口。一個瘋狂的計劃在她的心中緩緩成形。
安娜的內心瘋狂,表面上卻相當平靜:“有事嗎?”
肖恩打扮得非常新潮,穿着駝色外套、亮粉色格子襯衫和黃色領帶,頭上一頂牛仔帽。他用手肘撐着羅馬柱,右腳鞋尖立在左腳旁邊:“小美女,你忘記我們之前的約定了嗎?”
安娜的心跳急促到耳膜都在嗡嗡作響,語氣卻異常冷酷地說道:“忘了。”
她越是拒絕,肖恩的興趣與征服欲越是強烈:“忘了沒關系,我提醒你。”見安娜不說話,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對了,像你這麽可愛的女孩,肯定沒聽過搖滾樂吧。下班後,要不要跟我去看搖滾樂隊的演唱會?那個樂隊可有名了,一張門票在黑市被炒到了這個數。”他伸出三根手指,又指了指餐廳中央的鋼琴手和小提琴手,露出一個鄙夷的笑容,“這些,都是過時的音樂。”
安娜還是冷酷地答道:“不去,沒時間。”
肖恩有些不耐煩了:“我就住在市中心的假日酒店,離這裏很近,來回只需要十多分鐘。真的不去嗎?”
見時機到了,安娜垂下腦袋,低低地說道:“不去,你爸爸警告過我,不準接受你的邀約。”說完,她倒吸一口氣,故作驚慌地捂住嘴巴,不肯再說了。
肖恩低罵了一聲:“老家夥管得真多!”他想了想,掏出一串鑰匙,塞進安娜的手裏,“那老家夥跟我住在同一層樓,有時候确實會檢查我有沒有帶女人回去。我知道你們女孩子膽子小,不敢得罪他那樣的大人物。沒關系,你趁他不在的時候再來找我,比如今晚的八點半到九點鐘……”說着,他用指尖暧昧地劃了劃她的掌心。
後面他還說了什麽,她都聽不清了,心跳聲猶如急躁的暴雨,徹底淹沒了外界的聲音。
計劃成功了。
送走肖恩以後,她握着手中的兩串鑰匙,心如擂鼓,仿佛握住了兩條截然不同的命運。事态似乎在往一個不受控制的方向發展。不過沒關系,自從母親離開後,她的人生就是失控的,再失控一些也無所謂。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她故作鎮定地換下服務生的制服,手心全是黏糊糊的汗水。今天不是晚班,下班時間是七點整,百貨商場還在營業。她趕到商場,買了一條裙擺極短的蕾絲睡裙。
她抓着這條小小的、短短的、緊繃的睡裙,像是抓住了一塊滾燙的石頭,将她整個人燙得瑟瑟顫抖,內心肮髒的欲念沸騰着、翻滾着,熬成了一聲痛苦的、掙紮的、灼熱的嘆息。
她一方面為自己的行為不恥,一方面又為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激動不已。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的行為是錯誤的,我描寫她錯誤的行為,并不是想宣揚、贊同這種行為,而是想刻畫她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由壞變好的過程。雖然前面我已經說過,女主的觀點≠作者的觀點,但我還是再說一遍吧……
我沒想到這篇文會引起那麽大的反響,甚至有人給我扣上心理變态的帽子,但能看到這裏的讀者,應該都非常清楚,我絕沒有在文中宣揚任何消極的思想,包括這篇文以後的走向,我都非常确定,這是一篇基調積極的小說。倒不是為了迎合zzzq,而是我本身就想寫這麽一個故事。
我喜歡創作有缺陷的人物,在這篇文裏,男主的缺陷是“老”(此處的“老”不僅僅是指生理年齡),女主的缺陷是“壞”,我希望到最後,他們都能克服自己的缺陷,得到圓滿的結局,而不是小說開頭有什麽缺陷,到了結局那個缺陷依然在。我不喜歡寫沒有變化的人物。
我知道,無論我怎麽解釋,總有人曲解我的意思。但這真的不是一個變态的故事。
謝謝大家看到這裏。
這章掉落50個紅包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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