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好梅花應贈美人
那麽多那麽大的雪,從暗色低沉的天穹中落下,落在阮當歸清澈的眼眸裏,冰涼不再,續而化作溫暖的淚水,偌大的皇宮寂靜又蕭落,似威嚴的神獸,靜靜地蟄伏在人間,一種莫名的悲壯從阮當歸心中蔓延,這才是真正的北國風光。
珠花又開始熬姜湯,火辣辣的姜湯,裏面還加着曬幹的橘子皮,花椒等等,一口喝下去,心口都滾燙地翻湧,額頭便被熱出汗來。
院子裏的那棵枇杷樹下,許久未動的秋千上落了一層厚雪,阮當歸忍不住跑到長廊外,一個人堆起了雪人,雙手凍得通紅,每隔一會兒便要跑回房子裏呵手跺腳。
珠花透過窗戶看着他,微微笑,把給他剝好的橘子放在爐火旁。
冬日甚好,卻又甚冷,大雪一連下了幾天,也沒瞧見日光,阮當歸把自個的野史藏書翻了個遍,直直倒在柔軟的床上,太無聊了,終于盼着盼着,天放晴了,日光照在面上,說不出的溫暖。
梅園的梅花開了,珠花要去采些,拿回來做梅花餅。
阮當歸要與她同行。
梅園是宮裏的一座小園,據說是為了林家某位先皇的愛妃建造的,那寵妃獨得恩寵,風光無限,因性愛梅花,先皇為讨其歡心,建了梅園,只可惜帝王恩朝夕改,妃子終是不再得寵,寥寥以渡餘生,竟有一夜裏,不知怎麽地,一把火燒了梅園,自己也***而亡。
這兒便這樣荒廢了,再後來,草長莺飛,梅園裏的梅花又活了過來,且一年比一年繁茂,不過欽天監說這風水不好,平日裏除了宮女們采采花,也基本沒人來此。
珠花給阮當歸穿得嚴實,又披上了披風,披風帽外有一圈絨毛,襯得阮當歸面色如玉,臨走時,珠花還給阮當歸手裏塞個暖爐,阮當歸不要,反倒給自己揣了幾個甜橘。
路上積雪已清,青石板冰涼,空氣中漂浮着一抹甘甜的梅花香味,阮當歸靈活地動了動鼻子,推開梅園的木門,入目是一片片的紅雲,梅花正如火如荼地綻放,白的雪,紅的花,料峭孤冷又滿目喧鬧。
阮當歸的眼睛立馬就亮了,他像條魚兒般,一頭紮進裏面去。
來時還說要給珠花幫忙,此刻卻只顧得自己玩去,珠花提着籃子拂去枝頭的雪,一朵一朵采着枝頭細蕊,阮當歸不見人影,等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懷中抱滿一懷的梅花。
衣上,發上,指尖上,都是梅花的清香,頭發上尚粘有被雪打濕的花瓣,阮當歸的鼻頭出了點汗,珠花瞧見後,伸手将他頭上的花瓣取下,又拿出手帕給他擦了擦,柔聲道:“折這麽多梅花做什麽啊,小公子?”
阮當歸笑得開懷:“贈予美人去。”
珠花猜他要送給四皇子,他與四皇子素來交好,于是便笑:“去吧去吧,回來時候,我給你做梅花餅吃。”
“謝謝姐姐。”阮當歸嘴巴抹了蜜,說完後,抱着一懷的梅花便急不可耐地跑出梅園。
阮當歸自是跑去尋林清言,看到羽衣在殿外,便抛給她一枝梅花,羽衣慌裏慌張地接過來,還沒等說話,阮當歸已經闖進殿內去了。
羽衣跺腳惱怒:“糟了,剛端上的綠豆糕。”
瞧手中梅花豔麗,嘟着嘴巴又說了句:“算了。”
阮當歸一路跑來,可是散了許多枝,林清言在殿內正抄佛經,梵文在阮當歸看來,像是鬼畫符,可林清言落筆流利,他看到阮當歸後,收了筆,阮當歸把幾枝尚帶雪水的紅梅插到他案幾上的玉瓶裏,左右欣賞,滿意道:“好看。”
“你抄佛經作甚?”阮當歸轉頭問道。
“皇後娘娘每年冬至都要去慧因寺燒香求佛,這不時日快到了,我謄寫些佛經,也盡盡心。”林清言似乎寫了很久,一旁的鎮紙下,壓了許多已寫完的紙頁。
阮當歸不信佛,與其信佛,還不如信妖魔鬼怪,他想起郊外破舊的寺廟,漏風的屋頂,斷了一只手的佛祖,滿是灰塵的小寺廟,還有屋外傾盆大雨。
他坐在佛前,吃着剛偷來的饅頭,然後噎住了,被噎得滿臉通紅。
阮當歸沒有在林清言這兒呆太久,糕點往嘴裏胡亂塞了幾塊,便要走,他像只銜花的春燕,急急忙忙飛向下一家屋檐。
自然是去東宮了,捧着個花,騷擾林清惜去了。
到了東宮,被宮女告知太子不在,阮當歸不想再走,便賴在這兒,說什麽都要等林佩回來。
他幾乎沒怎麽來過東宮,上次夜裏來,燈火昏暗,也沒好好瞧着,眼下四處環望,這宮殿大而精美,卻陳設不多,顯得空蕩蕩,只一個書櫃引人注目,上面書籍良多,阮當歸随意翻了翻,沒有一本他感興趣的。
身後傳來腳步聲,他能聽出來是誰。
“你怎麽來了?”林清惜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他剛從母後那兒回來,便聽宮女說阮小公子來了,阮當歸倒是稀客,林清惜将身上的披風脫下,一旁的宮女接過。
阮當歸回頭,懷中紅梅熱烈,世上總有很多美好,盈盈的婵娟,秋江的蓮藕,手中的紅梅,阮當歸将花舉向他:“怎樣,喜歡嗎?”
林清惜的眼眸動了動,他立在他不遠處,垂下眼睑,乖順而脆弱。
“又是從何處折來得?”片刻後,林清惜說,聲音帶着幾分沙啞。
“梅園折的。”阮當歸回答。
林清惜近來身體頗為不适,怕是惹了點風寒,阮當歸聽了出來,他将梅花放在書卷上,關懷道:“身體不适?”
林清惜将手作拳抵在唇邊,低聲咳嗽一聲,搖搖頭,唇色有些寡淡。
給阮當歸上了杯溫茶,阮當歸捧在手心,暖手用,他竟現下不打算離去,林清惜此刻也無事,便讓人将火爐生得更旺些,阮當歸熱出了汗,便将身上披風退下。
他問林清惜:“你這兒有什麽好吃食?”
怎麽這般貪嘴,林清惜很少吃點心,他看了眼阮當歸,對一旁道:“去多拿些果核糕點。”
關了窗,圍在火旁,林佩少言,阮當歸又找不到話題,便默默地吃着東西。
忽然,阮當歸又道:“這雪還會再下嗎?”
“往年都會下很久,今年想必也不會那麽早結束。”林清惜在爐火前呵手。
“你喜歡這雪?”林清惜忽然想起阮當歸是第一年來此。
“江南沒有這麽大的雪。”阮當歸将手中的糕點屑拍了拍,“我瞧着新奇些。”
火爐偶爾傳出噼裏啪啦的一聲響,是煤炭燃燒的聲音。
林清惜看着他,殿內瑞腦消金獸,袅袅升起,兩個少年都沉默着。
珠花摘了許多紅梅,想着阮當歸定會喜歡,花蕊上的薄雪仿佛都帶着香味,她伸出手,将自己肩上白雪拂去,正準備轉身離去,卻聽到一旁傳來的腳步聲,驚詫之餘,她轉頭看去,于是她看到一雙如春水一般的雙眼。
從來處處好風光,天與地,人成雙。
在東宮消磨了好大的時光,等阮當歸回到他的玄衣宮時,珠花已經做好了梅花餅,她正坐在窗邊,不知在想些什麽,只手裏握緊一方手帕,面上有些紅暈,見阮當歸回來,才如夢初醒,趕忙起身,阮當歸一口氣吃了好幾個梅花餅,晚上的飯便吃不下了,他忽然想到什麽,讓珠花熬了姜湯,臨夜裏又親自給林清惜送了過去,說是驅寒的,喝了以後身體會好些,他還給他拿了點梅花餅,炫耀般的口吻,讓他嘗嘗珠花姐姐的手藝。
林清惜本不愛吃甜食,但阮當歸送來了,他這次竟也未說出口拒絕,在阮當歸期許的目光之下,拿出一塊餅咬了一口。
“如何?”阮當歸問道。
餅皮酥脆,裏面夾雜着梅花瓣的清香,不過餡裏放了太多的糖,只因阮當歸嗜糖,珠花做餅時,糖的量更是加大,吃一口便很是甜膩。
林清惜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不動聲色地飲完桌上一杯涼茶,才緩緩道:“好吃。”
“好吃的話,趕明我給你再送點。”阮當歸笑道。
林清惜:“……”
冬日的日子是漫長而乏味的,阮當歸許多未出宮閑逛了,未央池也結了冰,阮當歸趴在亭子欄杆上,使勁往下看,如鏡的冰面下,似乎能看到紅鯉模糊的影子。
皇後劉氏每年冬至時,都要去彗因寺燒香拜佛,為民祈福,大抵要住上幾日,再然後,一年到頭了,朝堂之上,政務也盡了尾聲,年關将至,張燈結彩,宮裏一片熱鬧,似乎要将漫長冬日裏的困乏都給驅趕。
阮當歸坐在自己的秋千上,晃來晃去。
國宴之上,皇上與百官同樂,阮當歸也看到了許久未見的李玟佑,聽說他近來畫了幅《冬至》,京城權貴争相搶奪,至于吳世年,則更讓阮當歸震驚,吳世年竟然瘦了些,雖然身子依舊圓滾,但不比從前了。
阮當歸很興奮地上前擠兌幾句啊,不過吳世年竟然沒有理會他。
後來阮當歸才知曉,吳世年患了疾。
病名為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