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 三七 三七
傍晚時分, 明朗醒來。桌案上點着盞琉璃燈,朦胧光芒映照着溫暖的室內。她眼睛有點痛,摸摸眼睛, 好像腫了。
睜眼後她怔了下,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溶溶和滟滟聽見響動, 忙過來,“姑娘醒啦?”
“這是哪兒?”明朗坐起來, 開口問道, 嗓音微啞。
“這在正院呢。”溶溶道。
“子磐哥哥呢。”
“在外頭呢。”溶溶小聲道:“姑娘渴嗎, 先喝點水吧。”
喝過水後,兩人先幫明朗簡單梳洗一番,理好頭發, 明朗便走出去。
容翡坐在桌前,他已換下朝服,着月白家常錦袍,正低頭看書,聞聲便擡起頭來, 看向明朗, 道:“睡好了?”
明朗點點頭,走過去, 想起白日裏的情形, 頗有點不好意思。
她很久沒那般哭過了, 從前有過,但也只在祖母面前。這一年多來, 想來是憋的太久,在看見容翡那一刻,被他攬在懷中, 溫柔的輕拍時,那積壓的情緒便洪水般爆發出來,止都止不住。
那一刻,明朗很怕容翡問她些什麽。她一點都不想說。并非“家醜不可外揚”的考量,也并非怕人輕看,而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悲涼,明朗那時方清楚的認識到,她真的沒有家了。
但現在她已經緩過來了,如果容翡問起,她會告訴他的,免得他擔心。
然而容翡什麽也沒問,只道:“先吃飯吧。”
容翡放下書,綠水等人便過來打開食盒,擺上晚飯。
明朗中午未吃,卻一點不餓,勉強吃了大半碗。容翡今日似乎胃口也不好,只吃了一點,便放下了。
以前每次吃過飯,明朗都會想點話閑聊幾句,今日她實在提不起精神來,有點恹恹的,反倒是容翡起了話頭。
“吃飽沒?”容翡問。
明朗點頭:“飽了。”
“喝點茶。”容翡說。
明朗慢慢的喝了半盞茶,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茶香氤氲,房中彌漫着讓人安心的氛圍,明朗只想一直這麽坐着,哪怕什麽也不說。然而她必須得走了,安嬷嬷恐還在擔心她,容翡也還有事要忙。
“我過去了。”明朗放下茶杯。
容翡颔首,人跟着站起來:“我送你過去。”
嗯?明朗忙道:“不用的……”
容翡淡淡道:“鬥篷披好,外面下雪了。”
下雪了嗎?明朗系好鬥篷,出去一看,果然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雪,今年冬季似乎格外漫長,雪也特別多,大雪小雪,接連不斷。
明朗走出門,才發現,院子裏梅樹上挂了好些小燈籠,紅彤彤像熟透的果子。明朗這才陡然想起,今兒是小年夜呢。
“糟了,子磐哥哥,是不是耽擱府裏吃年夜飯了?”
明朗急道。
這太失禮了,竟然忘記去與兩位夫人請安。想必今日容府應該也會有家宴,但白日裏她一直在睡,晚上容翡與自己一起吃的,便表明或許擾了他們的家宴。
“無妨。她們已經吃過。除夕所有人再一起。”容翡簡單道,邁步而出,送明朗回側院。
明朗緊随其後,容翡走了兩步,腳步放緩,等明朗上前,并肩而行。
青山綠水在前頭打着燈,燈光與燈籠交相輝映,今日無風而有月,朗朗月光伴着漫天飛雪,将人間變成一幅畫卷,洋洋灑灑,美輪美奂。
走到垂花門時,容翡忽然一擡手,拉了那鈴铛一下,登時叮當一聲,打破天地間的靜谧,仿若一顆星子落入湖中,蕩開美麗的漣漪。
明朗一聽見這熟悉聲音,不由抿嘴,笑起來,心情輕松許多。
她擡頭看容翡,容翡清隽的容顏在月色下顯得異常溫柔。
側院的海棠樹上也挂了些小燈籠,安嬷嬷迎出來,站在門口:“姑娘回了。”
明朗看安嬷嬷,發現安嬷嬷好像哭過,然而此刻卻一臉開心而欣慰的笑意,不由有點奇怪,自回上安後,安嬷嬷從未這樣笑過了。
發生什麽事?
安嬷嬷笑眯眯道:“姑娘趕緊進去吧。”
明朗走進房內,頓時呆住。
只見房中桌子上,案幾上堆滿了各種盒子和物件,長長短短,大大小小,地上還有半地。
“這,這怎麽回事?”明朗完全懵了。
安嬷嬷笑道:“這全是公子送給姑娘的。”
明朗回頭看容翡。
容翡微微揚眉,“聽說你今天過生辰。去看看,喜不喜歡。”
綠水青山在一邊候着,溶溶幾個也站在門邊,衆人都笑吟吟的看着明朗,也不上前幫忙,只讓明朗自己親手去拆。
明朗心裏噗通噗通跳,驚訝而茫然的看容翡,容翡勾唇,現出一個肯定和鼓勵的弧度,示意她動手。
明朗走到桌前——
上好的錦緞,漂亮的花瓶,價值連城的字畫,堆在桌子一角。明朗打開那些盒子,猶如打開了一個璀璨絢麗的世界:各色玉石珠寶,胭脂水粉,金釵玉飾,甚至還有一顆雞蛋大小的夜明珠……亦有價值不菲的西域毛皮,以及明朗說不上名字,不曾見過的一些玩意兒,堆在桌上,琳琅滿目,流光溢彩,恍若一座小型寶山,只看的人眼花缭亂。
明朗的手微微發抖,聲音亦微微發顫:“都,都給我的?”
容翡颔首:“沒提前準備,只好庫房裏随便挑了些。”
事實的确如此,一時挑不出最合心意的,索性将府中內庫裏适合女孩子,或許女孩子會喜歡的東西,搬了大半過來。
太過意外,太過沖擊,明朗腦中像忽然空白,愣愣道:“……可,可其實,我的生辰并不是今日。”
容翡:“嗯。但聽說你今日會過生辰。待你生辰正日時,可以再過一次。”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容翡揚起黑色的兩道眉,仿佛不解其意。
明朗話都有些說不清了:“為什,為什麽要送這些,太多了太多了。”
“過生辰,自然要有禮物。”容翡理所當然道,略一頓,又道:“別人有的,你也有。”
明朗的眼眶剎那紅了,今日,不,先前那些日子所有的糟糕與委屈,在這一刻,俱都化作煙雲,變的輕飄起來。
明朗一點也不羨慕明雪了。
明朗不知該說什麽好,鼻子酸澀,眼淚在眼中滾動。
容翡看着明朗,罕有的仿佛在斟酌詞語,片刻後開口道:“有件事想要跟你确認。”
明朗驀然緊張起來,猶如福至心靈,她預感到容翡接下來的話,或許将從某種意義上真正改變她一生。
她一眨不眨的看着容翡。
“你想留在容府嗎?如果你現在想回扁州,我會幫你安排。”
白日在明府那等情勢之下,容翡擅自說出那番話,替明朗決定了今後幾年的去留,也無疑徹底得罪了明夫人。
事後方覺有些不妥。這種事,外人再如何不忿,畢竟屬于他人家事。他不後悔今日所說,亦會言出必行,踐行其諾,但需要征求和确認明朗本人真正的意願。
很明顯,明朗如今不可能回明府,但如果明朗想回扁州,容翡可以幫她,且會派人護她安全。只是扁州天高地遠,不如放在身邊放心和周全。
明朗睜大眼睛,看看容翡,又轉頭看安嬷嬷,安嬷嬷笑着點點頭,示意由她自己決定。
明朗靜了片刻,便給出答案:“想。”
祖母永逝,扁州已沒有她的家了,回去也不過徒增悲傷,而在容府,她喜歡這裏的很多人,如果可以,她想要和他們在一起,日日相見。
“很好。”容翡眸光一閃,隐隐有點松了口氣,接着道:“那如今日所言,以後你便繼續留在容府,直到你自己想離開那一日。”
明朗怔怔看着容翡,白日裏容翡在明府說的那番話她自然聽見,只是當時不曾細品,如今方真正明白其中含意:意思就是說,不是一年,三年,也不是明府來要求她回去,而是由她自己來決定,想留多久便留多久。
明朗脫口道:“我不會離開,永遠不會。”
容翡眉頭輕揚,女孩兒年紀還小,還想不太遠。今後她總要嫁人的。
容翡未在此事上多言,接着道:“那麽從今日起,你可将容府當做你半個家,你同我幾個妹妹一樣,是容家的姑娘,容家的主子。記住了?”
容翡說着,目光似不經意般掠過房中其他人等。很顯然,這話不僅說給明朗,也是說給容府所有人聽。從此,明朗不再是什麽沖喜娘子,客人一類的外人身份,而是容府真正的主子,與容家小姐地位等同。
此話一出,包括常德在內,再看明朗時,面上神情又自與往日更為恭謹。
桌上夜明珠之匣子未合上,夜明珠散發出柔和溫潤的光澤,映照的室內一片明亮,仿若将月光引入了房中。
容翡如玉的面容在這光華之下,猶如畫中神仙,天上神袛。
明朗呆呆看着容翡,眼中淚水盈盈,如荷葉上的露珠般滾來滾去,她心中此時有千言萬語,卻無法宣之于口。
貌似說什麽,都仿佛太輕。
容翡面容仍舊清冷無雙,語氣卻柔和而溫暖,看着明朗的淚眼,道:“從今往後,想笑,便大聲笑,想哭,便痛快哭。想做什麽便做什麽。不必拘着,更無需忍耐。”
明朗想起,從她進容府後,容翡不止一次對她說過這種類似的話,那時只覺是主人的客套和禮儀,如今才知,容翡大概從一開始就看出明朗的克制和壓抑,所說的每一句,皆為真心實意。
“做任何事都可以嗎?”明朗抽了抽鼻子,開口道。
“嗯。”
“真的?”
“嗯。”
”可以随時去找你嗎?哪怕你在忙。”明朗說。
容翡颔首:“可以。”
明朗:“可以進你書房嗎?”
容翡:“可以。”
明朗:“想呆多久都可以嗎?”
容翡點頭。
明朗的笑容一點點綻開,“我想出去玩。”
“天氣好的時候。”
“你陪我嗎?”
“可以。”
吃過很多苦的人,其實一點點甜就足夠。明朗在明府憋屈之極,什麽事也不能做,不敢做,然而如今有人告訴她可以肆意妄為了,她卻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如何妄為。
明朗忽然倒在地上,像個不懂事的頑童般,滾了一圈:“這樣也可以嗎?”
噗嗤,綠水等人笑起來。
安嬷嬷又心酸又高興,道:“姑娘這是幹啥,快起來。”
明朗擡頭看着容翡。
容翡先微微一怔,亦忍俊不禁,唇畔浮現一彎笑意:“這不是什麽好習慣。不過,若你喜歡打滾兒,”容翡眼角微微一挑,“随意。”
明朗爬起來,拍拍手,摸了摸鼻子,望着容翡笑起來。
笑容如雨後新陽,清新如洗,澄澈至極。
容翡溫和的看着她。
笑着笑着明朗忽然哭了,眼淚大顆大顆往外冒,接着抽泣起來,然後哇的一聲,如白日在馬車時,嚎啕大哭起來。
她拉住容翡的衣袖,想說點什麽,卻說不出來,便将臉靠在容翡胳膊上,埋頭嗚嗚咽咽的哭着。
綠水一動,忙想過來。
容翡卻搖搖頭,他神态從容,眼神坦蕩,一動不動,仍由明朗靠着,伸出另外一只手,如在馬車中時,輕拍明朗背部,不動聲色的安撫。
片刻後,明朗慢慢止住哭聲。
她吸了吸鼻子,擡眼看一看容翡,忽又低下頭,将滿臉的淚水,甚至還有一點鼻涕,在容翡衣服上一蹭。
容翡:……
衆人:……
明朗擡頭,淚水浸泡過的雙眼濕漉漉,含着膽大包天豁出去刻意找事的神色,說:“這,這樣,也可以嗎?”
容翡面無表情,“……可以。”
他今日簡直溫和的不像話,縱容的不像話。
明朗破涕為笑。
這世上除卻祖母外,容翡是第一個這般待她的人。
“你這樣,會将我寵壞的。”明朗喃喃道。
“唔?”容翡不以為意的微微勾唇。
“也許,我會恃寵而驕,驕縱跋扈。”明朗說。
“卿欲上青天?”容翡一副認真的模樣。
明朗哈的一聲笑出來。
只聽容翡道:“你祖母萬般寵愛你,可将你寵壞?”
那倒沒有。明朗雖會犯錯,偶爾也調皮搗蛋,但總體還是乖巧懂事的。
容翡點點頭,淡淡道:“人的天性不會變。若真恃寵而驕……那便驕罷,也非什麽大事。”
明朗注視着容翡,心中激蕩而溫暖,輕聲道:“我該如何回報你呢。”
容翡挑眉,似并不喜回報二字,忽而一轉念,想到什麽,開口道:“那便好好吃飯,早點長大,每日開心一些。”
明朗又笑了,笑着笑着,忽又紅了眼睛。
容翡罕見的現出無奈神色,捏了一下眉心,道:“雖說讓你想哭便哭,但,若能少哭,還是少哭罷。”尤其今日哭了許久,再哭,女孩兒這眼睛怕是要成核桃了,最重要是:“我不會哄人。”
明朗複又笑起來,“其實我很好哄的。”她含着眼淚,比劃道:“只要給我一點好吃的就可以了。”
容翡唔了一聲。
明朗揉了揉鼻子,對着容翡笑,眼中淚珠兒将落欲落,還未收回去。
容翡側首看看,忽走向一旁,從案幾上點心盒子裏拿了一塊糕點,遞給明朗,輕道:“好了,別哭了。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