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 三六 三六
這場隐忍而發洩式的大哭持續了許久, 直到後來明朗哭累了,方停止下來。容翡自始至終一直默然無聲,輕輕拍着她的脊背。
及至到容府時, 明朗已疲倦的睡着了。
綠水青山過來,想接過明朗, 然而明朗睡夢中卻依舊摟着容翡脖子不撒手,容翡便讓他們退下, 自己抱着她, 走進府中。
這次從正門進入小容園, 便徑直将明朗帶回正院,安置內間榻上,待她醒來, 再回側院。
容翡給明朗蓋好被子,又在一旁靜坐片刻,待明朗徹底睡實後,方從卧房出來,到外間坐下。
綠水讓溶溶滟滟兩人去裏頭守着明朗, 她與青山則在外頭伺候。同在外間的還有安嬷嬷與常德。
安嬷嬷伏身行禮:“多謝公子, 要不是公子,姑娘今兒怕是要被委屈壞了。”
容翡卻道:“給安嬷嬷搬張椅子。”
這顯然是有話要問。安嬷嬷略一遲疑, 謝過, 便在綠水搬來的凳子上落座。
容翡看着安嬷嬷, 淡道:“我想問什麽,想必安嬷嬷清楚。”
事已至此, 不必再遮遮掩掩,有了今日之事,這幾年恐怕都不會再回明家了。安嬷嬷挨着凳沿坐着, 嘆一口氣,點點頭:“老奴知公子想問什麽,誠如公子所見,姑娘在家中過的不太好。”
容翡:“因她庶女身份?”
自古嫡庶有別,然大雍相對前朝而言,女子地位得到很大提高與改善,可入學堂,可習武,可經商,甚至曾還出現過女子從軍,衙門任職,大顯身手之事。更不乏各色才藝精絕的才女。是以雖嫡庶之別雖依舊存在,但也不像從前那般嚴苛。
安嬷嬷道:“是,但也不全是——姑娘的親生母親因得寵而遭明夫人嫉恨。是以,夫人從小便不喜歡我們家姑娘。”
一旁常德插言:“傳聞明夫人菩薩心腸,待明朗極好。”他最開始打探到的便是這樣的消息。
安嬷嬷哼道:“公子今兒也見到了,明夫人心機深沉虛僞,慣會做戲,那些傳聞不過都是她刻意營造的假象罷了。”
容翡端起茶杯,淺啜一口,問道:“老夫人與明夫人達成了什麽條件?”
他一下子便直擊問題核心。
明老伯公布衣出身,榮獲伯爵之位,其才識才能不容置疑。明老夫人巾帼不讓須眉,亦自有其智慧與見識。明老夫人在京中與兒子兒媳曾同居一堂好幾年,不可能不了解兒媳性情。将明朗送回這樣的人身邊,不啻于羊入虎口。
除了因兒子的緣故之外,應還會做其他保障。
而其實在容翡看來,明老夫人應還有其他選擇,比如就将明朗留在扁州。扁州是老夫人的故鄉,應有她的産業所在。老夫人疼愛孫女,不可能一點提早打算都沒有。她死後,明朗可以守孝的名義繼續留在扁州,只要身邊有得力幫手幫忙打理産業,照料明朗,她大可在扁州逍遙自在生活,不必回來京城冒險,受氣。
老夫人卻最終将她送回來,其中可有何不足為外人道的緣故?
安嬷嬷微微一怔,似沒料到容翡竟能想到這一層,不由嘆了口氣,道:“此事說來話長。老夫人一百個不願意送姑娘回來,但當時沒有辦法。”
老夫人将明朗由襁褓嬰兒養成婷婷少女,其疼愛程度可想而知,簡直視明朗如心頭寶。老明伯公死後,她本來對這塵世已無多少眷戀,因明朗,而重新煥發生命光彩。
“小朗是我的命,我得多活些年,護着她,看着她長大,嫁人,兒女成群,家庭幸福。”
事實上老夫人身體除卻年輕時生過一場大病外,再未出現過任何問題。而這些年更注重休養生息,身體比一般人更健康穩健。是以,很多事情似乎可以慢慢來。
老夫人不拘明朗天性,不像其他人那樣“望女成鳳”,反而不忍明朗過早被凡塵俗務所累,因而未曾教導明朗許多東西。但私下卻已為明朗打算。
老夫人母家早已無人,剩下些遠房旁系親屬雖有來往,卻多半為讨點好處,并無甚情意。母家産業甚為龐大,多年來一直由老夫人父親當初培養的人掌管。老夫人在明朗兩歲時,便又提拔了老管家的兒子,以及另外一個忠厚可靠的年輕人。預備日後為明朗所用。至于明朗,待她再長大些,再慢慢教她那些事。
所以老夫人一開始就未打算明朗再回京城,如果沒發生那些意外,明朗這一生,便會留在扁州,在老夫人的照料下,平安幸福的生活。
明朗出事昏睡那兩年間,屋漏偏逢連夜雨,大雍邊境外夷來犯,國中流寇也趁機崛起,老管家與其兒子,以及那年輕人在一次外出行商時,竟齊齊斃命流寇刀下。後流寇橫行,劫掠村莊,其中包括老夫人居住的小鎮,待縣衙官兵趕來時,老夫人身邊幾位得力仆役已死于非命。
如此種種,終至老夫人心力交瘁,舊疾複發,病如山倒。而臨終之時,竟無一人可托付。而那時流寇山賊尚不知何時能除盡,便不可能将仍病着的明朗留在那小院中。
老夫人說:“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天意。”
無奈之下,只得将明朗送回上安。
老夫人與明夫人約定:待明朗于明府內長大之後,便将扁州一半産業贈于明謙,另一半則由明朗明雪明如三姐妹平分。而明朗長大後,留在京城或去往別地,須遵循她個人意願。明朗十五歲之前若出意外,扁州所有産業便将充公。
老夫人在明老伯公還未獲得伯爵之位時,便已獲封诰命夫人,大雍律法規定,凡屬有品階加身者,對自身擁有的財産享有絕對支配權。雖一般都會交由子女繼承,但在分配額度和形式上,須以本人意願為準。可立契放到官署,由官署監管執行。
老明伯公在京城也有産業,早年随着明遠山繼承爵位時,便一同交予他。然而與明老夫人扁州的家産比起來,實在不值一提。
明夫人觊觎許久,卻無論何種手段,都不能打動老夫人,一直擔心産業最終全部落入明朗手中。如此一來,便安了她的心。至于日後要不要放明朗走,看情況再籌謀,她有的是時間。
老夫人不是不知這約定中存在的破綻與風險,但無論怎樣,起碼能先保明朗平安長大,待得自立,即便只靠那一小部分産業,也能一生生活無憂。
老夫人亦心如明鏡,知明朗以後日子定不好過,卻又心存一點僥幸與希望:“……那裏畢竟是你的家……是你的父親……無論如何,萬般忍耐,養養身體,好好長大……”
已是午後,院內偶有覓食冬鳥飛過,天地一片寂靜,未怕擾醒明朗,安嬷嬷聲音壓的很低,其餘人等輕手輕腳,小心行事。
安嬷嬷搖搖頭,嘆氣道:“老夫人多年未回明府,不知本就懦弱的兒子這些年毫無建樹,愈加懦弱怕事,如今明府俨然明夫人一人當家。可憐我家姑娘,一回來,便在寒天雪地裏凍了幾個時辰,大病一場……“
安嬷嬷回想起那些日子,簡直如一場噩夢。
主母表面和藹,暗裏苛待。父親懦弱無能,置之不理;下人看菜下碟,捧高踩低,為難怠慢。姐妹冷眼相待,冷嘲熱諷……
明朗驟失祖母,又拖着病體,一夕之間由天堂落入地獄,安嬷嬷一直擔心明朗不能承受打擊,不能忍受欺辱,會一腔意氣鬧起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明朗仿佛很快明白了她們的處境,不曾發生任何安嬷嬷擔心的事。
安嬷嬷摸了把眼淚:“姑娘懂事,不吵鬧不惹事,一則是遵循老夫人叮囑,二則卻是怕老奴為難,為老奴招致麻煩。姑娘甚至從不曾抱怨過,反而常常反過來安慰老奴。姑娘以前活潑靈動,最愛說說笑笑,自回了明府後,便再未開顏笑過。哭還是愛哭的,但也只在人後,人前斷不肯掉一滴眼淚”
私下裏與安嬷嬷還是會說話,會笑,會哭,然則終究變了一個人,曾經的天性被壓抑,被抹掉,變成了如今安靜,謹慎,克制,處處有點小心翼翼的姑娘。
屋子裏鴉雀無聲,只有安嬷嬷的聲音。
安嬷嬷最後流淚道:“也怪老奴無用,護不住姑娘,方讓姑娘吃這些苦,受這些氣。”
容翡手中的茶水已涼了,綠水上前重新添水,容翡卻擺擺手,示意不必,端着那冷茶一飲而盡。他臉上神色不明,目光卻極冷。常德等人聽完安嬷嬷講述,俱是憤恨難平,之前猜測過明朗大抵在明府不受重視,但萬萬沒想到,竟會這般處境。
朗姑娘多好的姑娘啊,疼都來不及呢,怎會舍得這般對她。
只聽安嬷嬷又道:“所幸這次因禍……機緣巧合,來了容府,遇到公子與夫人們,否則這以後的日子還不知如何熬呢。這……”
容翡忽然道:“安嬷嬷。”
安嬷嬷忙站起來:“容公子。”
容翡擡眼看着安嬷嬷:“你跟随明朗多年,忠心耿耿,這一年多想必也跟着受了不少苦。”
安嬷嬷忙道:“應該的。”
容翡:“你忠心可鑒,但從今日起,萬般忍耐這種話不要再對明朗說。任何時候,任何事,任何人面前,都不可再如此教她。可聽明白?”
安嬷嬷愣住了。
她臨危受命,陪明朗回京,責任重大,生怕有負老夫人所托,故而時時在明朗耳邊念叨忍字訣,耳提面命。這一年多下來,幾乎已成習慣,遇到任何事,必先叫明朗忍耐,息事寧人。她雖心疼明朗委屈,卻也萬般無奈。
這尚是第一次有人讓她不要再對明朗說這種話。
且用那般冷冽和嚴厲的神态。
然而安嬷嬷卻分毫不覺被訓斥,她聽明白這話中之意,頓時老淚縱橫,不由跪下,嘴唇顫抖道:“老奴聽明白了。謝公子。老奴替老夫人,替姑娘,謝過公子。”
說完趴伏下去,磕起頭來。
容翡看了一眼綠水,綠水忙扶起容嬷嬷,笑道:“嬷嬷也累了,先回側院歇息吧,我們在這邊照看姑娘即可。”
綠水親自扶着安嬷嬷出去。
房中更顯寂靜,容翡捏着已喝完的茶杯,低眉垂眸,看不出什麽心情,靜靜坐着。
過了一會兒,常德開口道:“公子可要用膳?”
容翡将那茶杯輕擱下,道:“都出去吧。”
常德與青山便退出門外,容翡站起身,走進內間,說道:“你們也先出去。”
溶溶滟滟行了禮,即刻退出去。
房中只餘容翡與明朗。
明朗還在沉睡,被子蓋到下巴,遮住半張面孔。容翡伸手,輕拉下被子,露出她整張臉,免得被憋着。她臉上還殘留着淚痕,哭的太狠太久,眼角和鼻尖都是紅的,看上去可憐巴巴。
容翡想起第一次見明朗,雷雨天裏,他從長睡中醒來,吓的她驚慌大哭,連滾帶爬的跑走。
此後每一次見明朗,都能看見她眼裏藏着些怯怯之意,無論是害怕,難過,還是恐慌,當她擡起頭,看着人時,卻總會露出點笑來。
那笑容容翡總覺得有點不一樣,卻說不出哪裏不一樣。今日他好像有點明白了。
這個小姑娘就像地裏的一朵小野花,風吹雨打,路人踐踏,卻仍舊頑強的生存,且不曾丢棄本性。容翡見過許多從高處跌入泥坑的人,或自暴自棄,或自怨自艾,或仇恨抱怨……覺得老天不公平,所有人都虧欠他,世間再無可信之人……從此面目全非。明朗卻在自己的泥沼裏,依舊仰望星空,保留着分辨是非,信賴他人的能力。
盡管天性被有所壓制,盡管眼裏帶着憂傷,笑容卻始終明亮,澄淨。
這樣的女孩兒,像一塊瑰寶,須的好好藏之,珍之,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