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金錢豹
穿着白色制服的服務員将托盤上的東西放在了桌面上:熱紅茶、黑咖啡、幹果和點心。潔白的桌布,襯着精美的瓷器和誘人的小點心,秦墨池覺得這樣的畫面拍下來就能直接拿去做電腦桌面了。
坐在對面的男人把熱紅茶推到他面前,神情和語氣都很溫和,“累了嗎?”
秦墨池搖搖頭。他只是不想再喝東西了,剛下樓的時候太過緊張,連着喝了幾杯水。這會兒實在是灌不下去什麽了。
曲直很仔細地打量他。之前雖然也見過一面,但當時是在黑乎乎的海灘上,又正好出了命案,他根本無心注意那麽多,只知道現場有這麽一個證人,自身的情況還挺特殊。後來夏知飛來找他,跟他談了秦墨池的情況,他這才把“秦墨池”這個名字跟海灘上那個人影聯系起來。再後來就出了司馬家的事,司馬承也找上他,跟他談的也是秦墨池這個人。這樣算起來,他竟然是認識秦墨池之前,先熟悉了他的名字。
對秦墨池的情況,他之前也做了一些了解,臨海市很有名氣的珠寶設計師,名校畢業,有國外實習的經歷。拿過幾個國內國際的獎項,開着自己的工作室,主要做高級定制,很受名媛貴婦們的追捧。生活方面很有規律,也不怎麽愛出門,人際交往方面更是簡單,沒有結婚,沒有戀人,除了手底下的工作人員,經常往來的就只有幾個原料商。
就這樣一個一目了然的人物,曲直怎麽都想不明白,他哪裏會跟妖有關系。
曲直微微垂下眼睑,瞟了一眼腕上的手表,白色的表盤在秦墨池靠近的時候就慢慢沁出了一絲血色,時間越久,血色越濃,到了現在,白色的表盤已經被紅色鋪滿,并且顏色還在慢慢地加深。
曲直嘆了口氣。
“秦墨池,你到底是人是妖?”
秦墨池擡眸看着他,眼中壓着訝異,像是不明白他一個官方人士為什麽會說出這樣不負責任的話。
咖啡館裏挂着落地的紗簾,刺眼的光線被遮擋住,秦墨池眼睛并沒有發生夏知飛說過的那種變化,但仔細看的話,就能發現他的眼瞳其實是一種濃郁的紫色,随着光線的移動還會發生深深淺淺的變化。顧盼之間,眼裏仿佛汪着兩潭水,波光盈盈,看得久了魂魄都像要被吸進去了似的。
曲直略有些狼狽地移開視線,心裏已經有點兒相信他确實是個妖了。
秦墨池注意到他的神色變化,以為他還在琢磨剛才說的話,不由得皺眉,“曲隊長這樣說,是有什麽根據?”沒有人喜歡被被人否定,尤其被否定的還是他身為人類的身份。
曲直定了定神,“秦墨池,你對自己的情況有多少了解?”
“法明大師曾說過我生來魂魄不全。”秦墨池知道他想問什麽,便很幹脆地說:“我不大懂這是什麽意思。”
曲直搖搖頭,“我道行不夠,看不出來。但司馬家的人說你是豹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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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墨池一驚之下,卻又覺得似乎……也沒那麽意外。畢竟之前夏知飛就說過他長出了一雙貓眼,遇到光線會收縮變化,夜視的能力也越來越強大,甚至五感都比原來更加敏銳。要說是貓科動物,也沒什麽奇怪的。
秦墨池想了想問道,“那現在的情況……是附身嗎?”這是他想了很久才得出的結論。妖力這種東西總不會憑空出現。他有沒有妖怪的基因,導致這種變化的只可能是外來的因素。
曲直卻搖了搖頭,“如果是附身,你不可能還是你。妖的力量遠比人強大,附身時會吞噬你的神識,将這身體從裏到外完全據為己有。”曲直見他臉上變色,停頓了一下,安慰他說:“附身、奪舍,這類事情一旦被人發現,處罰是很重的。別的不說,遇到的劫就過不去。”
秦墨池聽的雲山霧罩,卻本能的抓住了最重要的一條信息,“你是說……妖力是我身體裏本來就有的?”
“理論上說應該是這樣沒錯。”曲直皺眉,“但你只是人類,妖的力量按理說普通人類是無法承受的。”他停住話頭,臉上露出深思的表情,“法明大師說你生來魂魄不全,難道這股妖力補足了你缺失的魂魄?不可能啊……怎麽做的呢……妖丹對妖來說可是寶貝,誰會平白無故把自己的至寶給你……”
秦墨池卻因他的話而聯想到了另外的一種可能,臉色頓時變了。
曲直愣了一下,“怎麽?”
秦墨池深吸一口氣,“沒……沒什麽。我能走了嗎?”
曲直深深看着他,“還有一件事,我覺得有必要跟你說一下。你之前說走到司馬先生客房門口的時候停電了,你覺得不對,就下樓了。但是我剛才查過監控,十二樓并沒有停電。監控上,你只是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走開了。”
秦墨池幾乎跳起來,“不可能!”
“是真的。”曲直肯定地說:“你當時還有什麽別的感覺嗎?”
秦墨池茫然搖頭。
“司馬征對你大概……”曲直不知道該怎麽提醒他了,“他畢竟是司馬承的親屬,會有遷怒的情緒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他真有什麽得罪你的地方……”
秦墨池點點頭表示明白。
告別的時候,秦墨池問他,“司馬承是真的死了?”
曲直點點頭。
“死因是什麽?”
曲直沉默不語。
秦墨池到底也沒能問出司馬承的死因。不過這一點對秦墨池來說已經不那麽重要了,他心裏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求證。
秦墨池開着車一路飛奔,朝着那坤家駛去。車子在上次停車的巷口停下來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他來的有些不巧,這個時間正好是普通家庭吃晚飯的時間,他選這個時間貿然登門拜訪,從禮節上講有點兒不大合适。
猶豫了一下,他幹脆到附近熟食店買了幾樣鹵味,就當是去蹭飯好了,總比空着手上門要好看一些。
秦墨池剛走到門口就聽見核桃在院子裏嗚嗚的叫喚,又跑過來扒在門扇上使勁抓撓。秦墨池聽這動靜,覺得核桃大概是聽出了自己的腳步聲,或者聞出了自己的味道,想要給自己開門呢。
果然核桃的叫聲大了起來,不多時,就聽有人走了出來,輕聲呵斥,“你鬧騰個啥?飯也不吃……”
秦墨池拍了拍門,“李哥,我是秦墨池。”
李野渡答應了一聲,快步走過來開門,一擡頭看見秦墨池的臉色,頓時緊張起來,“出了什麽事?”
秦墨池摸了摸自己的臉,“很明顯?”
李野渡點頭。确實明顯,整張臉都是白的,眼神也有點兒發飄,跟平時淡漠鎮定的樣子截然不同。
秦墨池輕輕籲了口氣,“司馬承死了。”
李野渡緊盯着他,“你跑去見他了?”
秦墨池避開他的視線,略有些心虛地說:“我沒見到他……”
李野渡沉默不語。他沒想到秦墨池膽子這麽大,居然一個人跑去見司馬承。也不怕他兇性發作把他當成妖怪給收了。
核桃卻不懂得看臉色,或者說它壓根就不在意李野渡的臉色,見他堵在門口不讓它過去,急的汪汪汪叫了起來。
核桃的叫聲打破了兩個人之間的尴尬沉默,李野渡讓開一步,嘆了口氣,“先進來吧。”
秦墨池走進小院,一邊被核桃撲上來各種舔,一邊有些心虛地偷瞄李野渡。他知道李野渡會生氣,但就算知道,他也還是會見司馬承的。
真相對他的誘惑太大,他完全抗拒不了。
那坤不在家,李野渡把他帶進了自己住的西廂。外間的紅木圓桌上擺着一碗米飯,一葷一素兩盤菜,秦墨池把買來的東西交給他裝盤,自己主動洗手,給自己盛了一碗飯。李野渡看他這架勢就知道他有話要說,心裏一時也有些猶豫。
等兩個人都落座,秦墨池從盤子裏挑了兩塊牛肉給核桃,便直截了當的對李野渡說:“司馬家的人說我是豹子精。”
李野渡愕然,手裏的筷子抖了一下,夾着的肉丸掉了下來,被核桃敏捷地跳起來接住。
話已經說出口,秦墨池覺得心裏輕松了許多,“曲隊長告訴我的。還說不可能是外來的力量,這股妖力之前就在我的身體裏,甚至就是它補全了我的魂魄。”
李野渡沉默不語。
秦墨池忐忑地看着他,“你見過我養母,她……就是她做的,對不對?”曲直說妖丹對妖來說是至寶,除了阿骊,他想不出還有誰會心甘情願的把自己的寶貝給他。
“她是因為這個才死去的嗎?”秦墨池眼圈微微泛紅,“為了我?”
“不,不,”李野渡終于知道眼前這人的思路拐上了怎樣的方向,“阿骊是怎麽把妖丹給你的,我不清楚。但我可以肯定,她不是因為這個而死。我師父說她身體不好,在你出現之前,她就受了重傷。”
秦墨池看着他,眼神充滿了不确定。
“是真的。”李野渡說:“我有一次聽到他跟我師父說,要不是有你,她早就撐不住了。這些事情我師父都知道,過些日子他也會來臨海,到時候你可以親自問他。”停頓一下,李野渡又說:“阿骊走前托我師父照顧你,他對你的情況也是很了解的。我之所以會這個時候來臨海,其實也是師父安排的。他說你的情況怕是不大好……”
秦墨池心頭微動,“曲隊長說我身上有什麽東西,是可以壓制妖力的。”
李野渡知道他問的是什麽,搖了搖頭說:“這我說不好。不過當初是他送你來臨海,要說他做了什麽手腳,隐藏你身上的妖丹,也是有可能的。畢竟你那時還是個孩子,沒有什麽自保能力,很危險。”妖丹這東西飽含了妖修畢生修煉的靈力,普通的人類是承受不了的,但是對其他的妖修來說,卻是非常珍貴的……補品。李野渡決定還是不告訴他這一點。任誰知道自己成了妖怪眼裏美味的點心,恐怕都不會太愉快。
秦墨池沉默片刻,輕聲問道:“我娘長什麽樣?”
李野渡想了想,笑了,“很漂亮,愛笑……嗯,跟你一樣,一笑起來左邊嘴角這裏有個酒窩。打獵比誰都厲害。到哪兒都帶着你。你小的時候,她總是抱着你,舍不得讓你自己走路。為了這事兒,我師父說了她好幾次。”
秦墨池笑了一下,眼底卻微微泛紅。
“她把你看得極重,”李野渡含蓄地提醒他,“你那時還小,丢下你一個人,她是不會放心的。如果可能,我想她一定願意親眼看着你長大成人。”
秦墨池回到家,一通翻箱倒櫃,從壁櫥最下面翻出了一只老式的樟木箱。箱子有了年頭,木質泛着一層細密油潤的光澤。當初搬家的時候,搬運工不小心摔了一下,鎖扣碰壞了,只能虛虛扣着,不過老式的箱子,手藝考究,箱蓋的尺寸做的嚴絲合縫,有沒有那道鎖對裏面的東西并無太大影響。
秦墨池把箱子從壁櫥裏拖出來,撫摸着光滑的箱蓋,一時竟生出了幾分近鄉情怯的感覺。這是他被送回臨海時,唯一帶回來的行李。當時的他只知道這是他娘留給他的紀念品,但是現在,在知道了那麽多的內情之後,秦墨池不再覺得這箱子裏的東西只是一個普通的物件。
這是阿骊留給他的,最為珍貴的東西。
秦墨池掀開箱蓋,看見靜靜卧在箱中的毛皮,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
這是一張成年金錢豹的豹皮,展開來将近一人高。豹皮保存得極完整,雖然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年的時光,但金色的毛皮依然散發着攝人的光彩。這是秦墨池所見過的最為漂亮的毛皮,黃金一般璀璨的底色上,黑色的斑點點綴其上,像一朵朵盛開的玫瑰。迎着光微微一抖,便流轉開一種比絲綢更加奪目的光澤。
秦墨池在地板上坐了下來,把箱子裏的毛皮抱出來放在自己腿上。
“很久很久以前,娘還是秦嶺山林間的……一只小豹子……”
“那時候山裏沒什麽人,娘在山裏走啊走,有一天突然遇見了一個老道士,老道士身邊跟着一只好肥的雞,尾巴長長的,顏色特別漂亮……”
“後來娘去抓那只雞,結果被它嘴裏噴出來的火燒傷了……唉,年紀小不懂事,不知道天高地厚,還好老道士厚道,見我奄奄一息的,就喂我吃了兩粒丹藥,把我帶回了他住的道觀。從那時開始,娘就入了道門……”
“你說那只雞啊,噓,讓它聽見又要噴火了。其實那也不是雞,人家傲氣着呢,見了誰都自稱神鳥……乖,不疼,早就不疼啦。娘被它噴火的時候還是小小一只,還沒有你呢……好吧,娘就等你長大以後給娘報仇。不過以後真要碰見它,你一定要記得躲着走,它嘴裏的火厲害着呢,娘當年險些被烤熟了……”
“後來啊,後來我師父就飛升了,成仙了……神鳥啊,大概是跟着我師父一起走了吧。誰知道呢。你說娘?娘哪能走啊,娘走了的話,娘的小墨池怎麽辦吶?”
“……”
秦墨池把臉埋進了手掌中。
一滴眼淚劃過臉頰,順着下巴滴下來,落在箱子裏金色的毛皮上。
淚水濺起一片無形的煙塵,慢慢的像周圍擴散開去。煙塵過處,毛皮的顏色微妙的發生了改變,原本就極其亮麗的金色毛皮莫名的多了幾分動人的生氣。
秦墨池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許久之後才注意到門鈴在響。他抹了一把臉,把抱在懷裏的東西放在一邊,起身去開門。
在他身後,豹皮輕輕抖動了一下,如同活物一般在半空中砰然張開,迅疾無比的朝着秦墨池撲了過去,将他緊緊裹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