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空雲落驟變的神色,令曲谙不知如何是好,一大一小無言對視,平日不覺得,可如今曲谙不得不把小小的洛洛帶入凜然不可侵的空雲落,這一變臉曲谙仿佛感覺到周遭的空氣如泰山壓頂般沉重壓抑。
“你、你餓了嗎?”曲谙擠出笑容,“廚房裏還有蒸糕,味道還不錯,我去拿給你嘗嘗。”
說完曲谙便逃了似的走出房門,去往廚房。隔開了空雲落,曲谙才松了口氣,不免苦悶,他不想這樣與空雲落相處,明明以前他與洛洛生活融洽,和空雲落交流也算自如,可偏偏就沒法自然地面對那個二人結合體。
他們是一個人,一個人。
曲谙自我催眠,把蒸糕呈出來,卻發現自己做得太難看,挑挑揀揀,又費心擺盤,幾乎一刻鐘才回到屋裏。曲谙把蒸糕放在空雲落面前,又為他倒滿茶,站在一旁,略帶緊張地看着他。
空雲落稍微平息下來的煩躁,又因曲谙這副小心翼翼的模樣噌地蹿起火來,知道他是空雲落,就這麽害怕嗎?他難道會吃人不成?
拘束,忸怩,像弱小的蝦米似的瑟瑟蜷縮,哪怕是在危難之下,空雲落也未曾見過曲谙這副姿态,他顯而易見的畏懼,令空雲落幾乎要怨恨起來。
他恨曲谙的虛情假意,恨曲谙揭露真相,恨曲谙之前對他那樣好,更恨曲谙如今這般疏離他。
身體的血液仿佛随着他的情緒翻湧,丹田之中被束縛的海洋騰起驚天駭浪,力量無法釋放,疼痛卻成倍反噬。
曲谙眼睜睜看着空雲落裸/露的肌膚浮現起蛛網般的紅痕,像一張網在他身上收束,勒出一條條縱橫交錯的血痕。
“洛洛!”曲谙脫口而出,他快步上前扶住空雲落的肩,焦急道:“你怎麽了?為什麽會這樣?我該怎麽做?”
空雲落不由自主靠在曲谙身上,緊咬着牙,隐忍痛苦,曲谙關心他了,他反而想更痛些。
曲谙急紅了眼,他将空雲落抱進懷裏,手不停輕撫空雲落的後背,輕聲在空雲落耳邊道:“不疼了,不疼了……”
空雲落竟真能感覺到一股暖流順着曲谙的手心注入他的體內,平緩了他的疼痛。
空雲落閉上了眼,身體放松下來,陷在曲谙的懷中。
曲谙松了口氣,萬幸他的“特異功能”又發揮了作用。
他松開了空雲落,關切的心情一收,他又開始別扭卡殼,“對不住,又把您當小孩看待了……要不您先躺床上休息一會兒?”
空雲落聽那一口一個您的,又氣炸了,他一把推開曲谙,冷聲道:“我還是走了好,免得給你添麻煩。”
他格外加重最後三個字。
說罷也不給曲谙反應的機會,扭身便走,曲谙想也不想就追上去,幸好這時空雲落人小腿短,曲谙輕易抓住了他的後領。
“放開!”空雲落怒道。
“你一個人,怎麽上山?”曲谙道,中了溯時蠱變小了之後,實力也被完全壓制,獨自一人登山只會兇多吉少。
空雲落冷笑,“不用你管。”
“還是留下來吧。”曲谙幹巴巴道,“既然你和蕭先生會選擇這裏,一定是因為這兒比較安全。”
空雲落用力抽回自己的衣服,沉着臉默不作聲。
以曲谙的了解,他應該是認同了自己的話。曲谙下意識想去牽他的手,又克制住了,想起那日見到溫泉中的空雲落,美如畫中人,他就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進屋吧。”曲谙小聲說。
空雲落猶豫了片刻,還是回去了,他聽到曲谙松了口氣,他又感到了一絲曲谙對他的在乎,心裏微軟,收住了任性,他随手拿起一塊蒸糕吃了口,評價道:“偏院廚子的手藝退步了。”
曲谙道:“這是我做的。”
空雲落:“……”
要是之前,曲谙會笑着說我已經做得很好,你不要那麽挑剔,可現在他卻感到臊,讷讷道:“抱歉啊,我做得不好吃……”
空雲落瞬間胃口全無,面對這樣的曲谙他一句話也不想說了。
直到夜幕降臨,二人之間的氣氛也不見緩和,曲谙終于要邁出一步,想與空雲落開誠布公地談談他們的關系以及應如何相處。
可曲谙當頭一句禮貌的“空先生我想和你談談”反而讓空雲落的反感更深一層,絲毫不打算賞臉。
他也知自己此刻幼稚至極,卻無法控制,他只是改變了模樣,曲谙卻是變了心,他要那個會親近會玩笑會說故事的曲谙,而不是這個謹言慎行,小心卑微的人。
空雲落的拒絕讓曲谙束手無策,他垮下肩膀,眉眼沮喪,他開始後悔自己追根究底的挖掘真相,假如他什麽都不知道,就不會出現今天的局面。
可他在乎洛洛,就必須要知情。
曲谙無奈地嘆着氣。
兩人就這麽別扭相處了幾天,他們之間仿佛隔着一層霧牆,誰也沒有主動踏出走到對方那一端。
在曲谙眼中,哪怕空雲落外表是幼童,內心仍是個成年人,既然是個成年人,他就不能再用哄小孩的态度對待,否則只會顯得自己輕浮不重視。
空雲落則對曲谙的生疏禮貌越加不滿,他的不滿通常用冷漠與漠視表達出來,若是往常的曲谙,早就賠笑将他融化,但現在的曲谙只會不停後退。
他們倆的思維雖不在一個頻道,但行動倒是同頻——都不開口。
曲谙是找不到合适的時機和角度,空雲落是洩憤似的冷落。
總之,兩人都不好受。
曲谙許多時候都在擺弄他的小植物,院子裏的岩青草長勢不錯,放眼望去一片新綠,小院不再和荒涼沾邊。他還去西仁堂要了些藥草種子,雖這不合規矩,但偏院無人不知曲谙的靠山,再說他要的不過是尋常銀線花和七白榆,做不出手腳,便大方給了他。
于是竹屋前多了近十個盆栽,曲谙每天都澆水松土,偶爾還對着冒芽的藥草自言自語,仿佛對空雲落視若無睹。
空雲落報複的方法,就是故意踩踏岩青草,還用彈弓打碎了一個盆栽。
曲谙一次也沒說過他,也不問他為什麽,只是平靜的收拾起來,把種子移植到另一個地方。
這一刻空雲落無比清晰的感受到,曲谙不在乎他了。
蕭責又來了,他坐下沒多久便直奔主題。
“藥方我已讓蠱師過目,蠱師說從未見過如此複雜的方子,一張聞所未聞的藥方,曲公子,你可能确保萬無一失?”
“我能。”曲谙道。
蕭責直視着曲谙的眼睛,直白無比的在觀察他是否說謊。
曲谙十分坦蕩,神情輕松。
“可你說的三個重要珍材,出了玄參派的藥玉尚且可得,但那望懸草乃極寒之物,無法離開望懸湖,這麽多年來也未曾出世。而雙尾赤霞蜥更是話本中的毒獸,也從未有人見過。這如何解釋?”
“望懸草的難在于它長于望懸湖的湖心,那裏水深近五十丈,刺骨冰寒,常人根本潛不到底,且草帶寒毒,徒手觸碰後果不堪設想,所以無法摘取。雙尾赤霞蜥在佘林谷深處,它确實不好對付,全身是毒,要是不小心碰到,也會在一炷香之內身亡。”曲谙道,“不過我也知道克制它的方法,讓我想想……”
“我原以為曲公子僅是官家少爺,卻不知你如此博聞強記,看來是蕭某小瞧了。”蕭責道。
曲谙只幹笑,“看過的書多些罷了……”
蕭責略有深意地點頭,曲谙苦想如何解雙尾赤霞蜥的毒時,他與空雲落走到了屋外商談。
“莊主,這幾日下來您可從他身上探查出什麽?”蕭責問。
“他對我設有防備。”空雲落冷道。
蕭責皺眉,“這麽說,曲谙不可信?”
“不可全信。”空雲落道,“他所給的藥方,可以一試。溯時蠱的記載只有只言片語,曲谙所給的消息是突破口,是真是假,試過便知。”
“若是假……”
“假,大不了一死。”空雲落淡淡道,“我會要他陪葬。”
“屬下無能。”蕭責單膝跪地。
空雲落并不怪他,溯時蠱非常物,就算翻遍了噬蠱宗的老底,能找到與之相關的東西也不會比他們所知的多,況且他的仇家遍布華風大陸,在海中找一滴水,難比登天。
“方懷璧的下落有何進展?”空雲落問。
“他沒有離開西平鎮,但行蹤詭谲,難以掌控。”
“他很快就會再出現。”空雲落道,“屆時活捉,我有事要問他。”
“是。”蕭責道,“莊主,曲谙有疑,您便随我離開罷。”
“不必。”空雲落冷着臉,“曲谙是關鍵一環,必須呆在我的眼中。對了,楓栾果你帶了嗎?”
“帶了。”蕭責拿出白色錦囊,裏面裝着半包楓栾果,“楓栾果會縮短您複原期限,若非不得已之時,還請您莫要動用。”
“知道了。”空雲落道。
蕭責并未就留,他說會制定一個詳盡的計劃,拿了曲谙的解藥方子,走前還拜托曲谙多多照顧空雲落。
曲谙露出了些許無奈的笑容,他還有話想問蕭責,但卻感覺得到空雲落在後面冷冰冰地盯視,如芒在背。
曲谙目送蕭責離開後,悄悄提了口氣,回頭對空雲落笑道:“開春便可派人去望懸湖,它們恰好都在南方,順利的話,六月之前就能做出解藥。”
空雲落卻看他臉上勉強的笑容格外不順眼,漠然道:“不可能順利。”
曲谙被噎住,挫敗低下頭。
空雲落撇了撇嘴,不作聲了。
曲谙道:“我去東膳房取飯。”
說完走出了屋子,他用力眨了幾下眼,背對着空雲落的表情有些難過。
空雲落實在忍不住,一腳踹開了凳子,他個頭雖小,但用力精準,凳子哐當滾了幾下,撞到了床腿。
他咬着內唇,表情氣憤又沮喪,曲谙對蕭責都笑得那麽自然,可對他卻難看極了,他又沒做錯什麽。
曲谙,我讨厭你。
空雲落從沒這麽憋屈過,有時候他被魇住甚至想過幹脆把曲谙殺了了事,但又舍不得。
那是他世上唯一的……哥哥。
空雲落又得過去扶起凳子,彎腰時,他瞥到床底藏着一個包袱。
他目光一凝,将包袱拿出來,打開,裏面是一件衣裳。
大片黑褐色的印記,就像被當面潑了一桶墨似的。
他認得這個,被他埋下去的血衣。
——“太殘忍了。”
倏然間,空雲落想通了,為什麽曲谙會畏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