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曲谙聽到的第一反應是:這世道殺手都那麽熱心腸了嗎?
“這太麻煩你們了。”曲谙道,“我能自己走,找根樹枝當拐棍就行。”
風裏不跟他廢話,直接拉住曲谙的胳膊把他從地上提起來,又朝不遠處的阮譽道:“過來嗎?”
阮譽搖頭,似乎有些拘謹。
風裏在曲谙耳邊說:“我弟弟不善同人打交道,這麽些年他頭一次和生人說話,挺不容易。難得他又新認識的人,讓他多玩玩兒。”
玩玩兒?玩我嗎?曲谙囧囧地想,他又看向了阮譽,原來在沉默寡言生人勿進的表象下,是害羞嗎?曲谙有了點奇妙的光榮感,于是他道:“那就勞煩二位了。”
風裏把曲谙扶到了阮譽身邊,阮譽有些不贊同地看他,眼中說,多事。
風裏安撫捏了捏阮譽的手指,把曲谙的籃子塞進他的手裏,然後帶着曲谙下山。
阮譽提着籃子慢吞吞跟在後面。
曲谙還不忘回頭對阮譽說話:“阮先生,今天太謝謝你了,如果不是你,我現在就摔下山了。”
阮譽不習慣和他眼看眼面對面的說話,偏過臉去,悶悶道:“若不是我,你也不會摔下去。”
“那也是因為我行跡太可疑。”曲谙道,他覺得阮譽這個名字聽着耳熟,回想了一番,驚訝恍然道:“阮先生,你是禦門的門主!”
他的聲調一高,阮譽腳步都停了一下,更不自然。
“你別吓到我們阮阮。”風裏笑道。
阮譽惱怒瞪了風裏一眼,但聽到風裏的聲音,他又輕松了幾分,繼續走着。
“我才反應過來,真是失敬失敬。”曲谙呵呵笑道。
風裏看到阮譽能和他人交談,已足夠欣慰,不想把阮譽逼得太近,便接過了曲谙的話頭,問了曲谙幾句,曲谙也全無防備之心,把自己姓甚名誰,在偏院做什麽,住哪裏都說了出來。
“你是不是惹着人了?這個時節山上雖有野蕈,但多長在密林深處,那兒可是不歸山的禁區,擅闖者會被懲治。”風裏道。
曲谙吓了一跳,他雖知道這是針對,但沒想到這麽狠,如果他要真被當作可疑人抓起來,就不僅僅是逐出偏院那麽簡單了。
“更何況你這體質,脈象虛浮,四體無力,我倒想問你如何爬到這裏。”風裏道。
曲谙答道:“一會兒歇一會兒走,就爬到了。”
上山容易下山難,但被一個武功高強的人帶下山,就像下樓梯一樣簡單便捷。曲谙偶爾注意腳下,路過一處山溝,換做平常曲谙萬不敢嘗試跳過,但風裏拉着他的手臂随意一躍,他就像一朵被風帶過的雲,輕飄飄就落到了另一邊。
下了山,烏雲開始翻滾,狂風肆虐,零星幾點雨落在身上,暈開了豆大的水痕。
“馬上要下雨了。”曲谙看着天說,“你們能回去嗎?”
“有何不可?”阮譽道。
“要不去我那兒坐坐?”曲谙說,他指着那間靠着山的小院,“就在那兒,很近。這雨下得急,走得也快,在那兒喝點茶等雨停再走吧。”
聽到茶,阮譽神色松動。
風裏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三人便走向竹屋小院,就在他們踏入院子時,驟雨傾盆而下,密不透風如天織的雨網。
風裏忽然駐足,他的眉宇仿佛也盤踞着烏雲,倏然冷了下來。
“怎麽了?”曲谙以手做檐,回頭看他,“快進來,雨太大了!”
“我聞到了一絲讨厭的味道。”風裏漠然道。
屋內,空雲落睜開了眼睛,從頸間蔓延而上的紅痕又隐進了皮膚裏。
他沉沉注視着大門,不多時,門打開了曲谙一身濕進來,又招呼其他人,“快進來。”
接着,兩個男人也走了進來,霎時這間本來就小的屋子顯得更加逼仄。
空雲落瞳仁一縮,緊盯着那兩個人。
“怎麽還有個孩子?”風裏看見了床上的小孩,走了過去。
空雲落的目光也冷冰冰看着他,寬大袖子中的手悄然握緊。
“這是我弟弟。”曲谙忙趕到空雲落身邊,攬着他的肩膀,“叫哥哥好。”
空雲落鼻子皺了皺,把曲谙推開,“你好髒,不要挨着我。”
奶聲奶氣,是個孩子沒錯。
風裏的視線在空雲落的臉上轉了幾圈,繼而給了他一個親切又透着虛僞的笑。
曲谙拿來幹淨的巾帕給了他們倆一人一條,阮譽接得很猶豫,好像曲谙給了他一個火盆那樣燙手。
接着曲谙燒一壺水,向空雲落解釋他和這二位相遇的前因後果。
空雲落聽了眉頭一皺,“那人故意刁難你。”
“嗯。”曲谙認真點頭,“再有下次我就拒絕。”
空雲落:“……”
阮譽一言不發,站在離人最遠的地方,他默默看着曲谙的動作,見曲谙将水燒開,用木瓢把水舀進湖裏,再拿過茶葉,抓一把丢進去,搖晃幾下,就倒出來。
阮譽:“……”
曲谙道:“一點粗茶,能暖身子。”
他還朝阮譽說:“阮先生,過來坐呀。”
阮譽鐵青着臉走過去,拿起一杯茶嗅了嗅,生硬道:“這茶怎麽喝?”
風裏笑道:“他這人好茶,最講究了。”
曲谙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懂茶道,只會這樣簡單沖泡。”
空雲落看得小臉臭臭,只想他們倆趕緊滾蛋。
阮譽實在無法忍耐錯誤的泡茶方式,說一句“我來”,便将曲谙泡的茶倒了,取來幹淨沸水,先燙一遍茶杯。
“此為溫杯,除味凝想,泡茶之首禮。”阮譽道。
曲谙專注看着,點了點頭。
接着阮譽又将茶葉一點點倒進溫好的杯裏,又道:“不可以手觸茶,不雅且髒污,應備着茶則。”
曲谙一臉“學到了”的表情又點頭。
阮譽将熱水再倒進杯子,稍沒過茶葉,靜止。茶葉在水中舒展,茶香徐徐。
“此為醒茶,須用煮沸涼置半柱香的水,醒過的茶香氣更濃,茶中雜質一并瀝出,泡出的茶才更清透。”
最後再泡茶,曲谙家裏沒有雅致的茶具,但就算是粗糙的木瓢和笨重的茶壺,在阮譽的手上,也有別致的風雅。水流從高落下,與壺中茶葉碰撞融合,溢出的水汽滿滿茶香,沁人心脾。
阮譽倒出了一杯給曲谙,曲谙接過一看,茶水果然清透無雜。
他小聲哇了一下,再看阮譽,阮譽眼簾微壓,示意他喝。
曲谙便喝下去,眼睛睜大,“好喝。”
阮譽的眼中輕輕亮了一下,隐約有些愉悅,他也品了一杯,卻不太滿意,低聲道:“茶葉粗糙,水溫不足,下下品。”
風裏也施施然過來,“好喝?我也嘗嘗。”
他喝的是之前曲谙泡的,曲谙忙說這杯不好,給他倒阮譽泡的,他又喝,咋咋嘴,熙熙然道:“有差別嗎?”
阮譽:“……”
“當然有,差別很大!”曲谙道,“阮先生,我記下了,以後就按照你的步驟來泡。”
阮譽點了點頭,正欲和他說茶葉品級,又後知後覺他們似乎拉近了關系,探出的觸角謹慎地縮回了些,正襟危坐地喝茶。
空雲落看曲谙一臉崇拜地沖着阮譽,心裏的小火苗有燎原之勢,不是畏懼殺手嗎?那為何對眼前二人如此殷切?莫非曲谙真正厭惡的人,只有他空雲落?
他兀自陷入了詭異的漩渦,曲谙對別人的好,助長着他惡的複蘇。
“洛洛。”一縷茶香混進了他的呼吸,曲谙來到空雲落面前,摸摸他的腦袋,“肚子餓了嗎?”
空雲落腦袋一歪,躲過了曲谙的手。
“他叫洛洛?”風裏道,“連名字也很像。”
“像?”曲谙不解。
“像我認識的一個人。”風裏潇灑英俊的微笑,“一個讓人讨厭的家夥。”
空雲落神色冰涼,淡淡瞥了風裏一眼。
“這和洛洛有什麽關系嗎?”曲谙擋在空雲落面前,直視着風裏,像護崽的母雞。
風裏直樂,擺手說沒關系。
曲谙覺得他莫名其妙,又轉身捏捏空雲落的臉,“他沒說你,不要放在心上,嗯?”
空雲落看着曲谙,眼裏似乎稍稍融化,他點頭,臉頰很溫馴地蹭了蹭曲谙的指尖。
這雨來得猛,去得也快,這壺茶喝完,雨就停了,風阮二人也告辭離去。
曲谙把他們送到了院子門口,又一次向阮譽道謝,
“等我把岩青草種下來,這兒就漂亮了。”曲谙笑着說,“下次有機會再來,我再向你學習怎麽泡茶。”
阮譽眼中劃過訝然,曲谙這是邀請他的意思?
風裏抱着前胸,觀察阮譽的反應。
阮譽略一點頭,補充道:“茶葉與茶具要換新。”
曲谙點頭說好。
阮譽有些笨拙地笑了笑,便走往前,風裏還往遙望窗戶,他催道:“風裏,走了。”
風裏嗯了聲,收回目光,卻見曲谙突然用驚愕不已的眼神看着自己。
“怎麽?”風裏道。
曲谙後退一步,心頭打亂。
剛才一直忘問他的名字,他竟然是風裏!
面對這個書裏的第一個反派,曲谙率先升起的感受,不是憤怒或恐慌,而是……激動。
這是曲谙來到這個世界以來,真正意義上見到了自己塑造的人物,風裏是這樣的真實、生動,他身上的每一寸,都證實着他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單薄的文字。
曲谙還記得自己是怎麽描述他的——“俊容天生帶笑,眸中寒光凜冽,雖着一襲白衣,卻仿若被邪肆黑氣所纏繞,令人不寒而栗。”
眼前的是風裏,又不太像風裏。
風裏在曲谙面前打了個響指,“盯着我這般入神,怎麽?看上我了?”
曲谙連眨幾下眼,擺手道:“不是不是,突然覺得你很眼熟……”
阮譽不耐煩地拖着風裏的後領,“還不走,叨擾到何時。”又對曲谙說一句,“回去罷。”
曲谙揮了揮手,站在門口目送他們。
風裏哎哎叫了幾聲,也不掙紮,倒退着走,嘟囔道:“你對他倒是溫柔許多。”
“他懂得品茶。”阮譽道。
“只是如此?我還記得起初你和禦門的人磨合了一個月才能順暢交流,可對這個曲谙卻很是特殊。”
“不知道。”阮譽嘀咕,“他有種親和的感覺,讓我不自覺放下戒心。”
具體來說,像母親一樣,可他生下來就沒有母親,曲谙也不是女子。
“哦。”風裏語氣平平,目光如頭頂昏沉的天,“我和他,你更心悅誰?”
“?”阮譽古怪看他一眼,“這是什麽問題?好好走路。”
“你答,答對了我就好好走。”
“怎樣才算答對?”
“選我。”
“……”
于此同時,蕭責得到了一個東西,從鐵巷張家的院子裏搜出來的,一枚與這間宅子格格不入的金蟾扳指。
他曾在上一任莊主的指上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