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這裏的人管過年稱為“雪兆”,和傳統過年的習俗大抵相同。初雪來臨的日子可以通過天象觀測得出,所以臨近幾日偏院上下忙碌非常,不僅要全面打掃一番,還要準備給不歸山莊的雪兆禮,梁庭把這個行為叫做“上貢”,對他而言不歸山莊上的大人就像神明一般無所不能,曲谙卻覺得這種叫法有點微妙的不詳。
雪兆算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就連西平鎮也會因此安寧幾分,因為鎮上大部分人并非土生土長本地人,過年也要回去與親朋團聚。雖然人少了,但卻更熱鬧,西平鎮會在雪兆其中一天舉辦“不夜行街”,各個店鋪會從一日不休,從天明營業到次日日出,期間還會有游街和煙花,絢爛又精彩。
能組織這樣大型活動的,在西平鎮上只有依仗着不歸山莊的偏院,偏院的“賬房”北源部主要負責組織,這個半個月幾乎那裏的每個人都忙得腳不着地。
曲谙聽了梁庭的描述後心動不已,他也想親眼見識這場盛大的熱鬧,可他又實在怕了自己外出百分百惹事的體質。
空雲落對此很是嘲笑,還說他是掃把星。
“沒準我真是掃把星下凡渡劫呢?”曲谙也自嘲一笑,又說:“今晚全院要吃年夜飯,我在鍋裏溫了排骨焖飯,你餓了自己吃。少吃糖果,小心蟲牙。”
說完曲谙便離開了,走前沒有例行問那句煩人的“知道了嗎”,也沒有毛手毛腳的摸空雲落的腦袋。
空雲落抱着手臂,不太高興地盯着曲谙走了之後的門,他隐約察覺到,曲谙似乎對“掃把星”着三個字不悅。
氣度可真是芝麻大點兒。空雲落冷哼哼地想,窩囊的人生氣也小心翼翼,連雷也不知道打,只會挂輕飄飄幾朵烏雲。
他可勁嘲諷了幾下,還是氣不過,抓了一把糖塞進嘴裏,心裏憤憤,居然跟一個小孩置氣,真是個大少爺。
“今年的雪好美。”樓雯潤伸出了手,雪花落在她的掌心,涼絲絲的,“雪兆到了,今日當是萬家燈火,團圓美滿的時候吧。”
另一邊鬧得厲害,只見不歸四門第一高手風裏被禦門門主追得滿院跑,阮譽揮舞着軟劍兇悍追殺,嘴裏喊道:·“給我滾出去采集初雪!這是你弄壞我最心愛的茶杯的代價!”
風裏游刃有餘,每次阮譽的劍都要劃到他的衣裳,他總能千鈞一發的滑開,還能回頭調笑:“最心愛?阮阮我記得那是我送給你的,莫不是……”
“住口!那是蕭責從他父親的庫藏拿出來的!價值連城的!真品!你送的都是破爛!還有,不許叫我阮阮!”
風裏撇嘴啧了一聲,嗖的一下掠出去好遠,在開口時他的聲音是從院子以外傳來的:
“我幫你集兩鬥雪水,改日再去把剩下那幾個砸了——”
Advertisement
“你敢!!”阮譽怒不可遏。
樓雯潤無奈搖頭,“你們倆越來越孩子氣了。”
在她正前方的大樹發出簌簌聲響,接着一個人影落了下來,落地時輕嘭了一聲,此人正是段千玿。
樓雯潤問:“千玿,你何時上去的?”
段千玿神情冷淡,視線如兩團雪球一樣跟着阮譽,待對方望過來時又不屑偏開,回身走向石拱門出口,“你們沒來之時。”
“沒進門就聽到你們再吵。”
第五人的聲音傳了過來,段千玿腳步一頓。
“蕭責。”樓雯潤欣喜道,“你回來了,今年雪兆你不回去陪爹娘麽?”
蕭責身披墨色大氅,肩上還有未化的雪,他俊雅的面容帶笑,答道:“已回去拜訪過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不遠處即将要穿過石拱門的段千玿身上,“千玿,我回來了。”
段千玿心道與我何幹,腳步變幻,竟用上了輕功中最上乘的絕塵步法瞬間消失無蹤。
蕭責眼中劃過一絲黯然。
樓雯潤淺笑道:“千玿說他早早就等在這裏了。”
蕭責一愣,繼而笑意如消融的雪般化開,“他啊……”
“爹,雲哥何時能能和我們一塊兒吃飯?吃飯後雯潤還要雲哥也來玩煙花。爹,你快放他出來吧,你說了雪兆就要一家人在一起的!”
漆黑的小屋子裏,只有門上的小窗透進朦胧的月光,他靠着牆坐在地上,面無表情聽着屋外樓雯潤的撒嬌懇求。
“你雲哥剛吃藥,哪兒有力氣陪你鬧?”說話人是個男人,聲音朗潤溫和,單聽他的聲音就能讓人浮現起一個親和溫雅的形象。
可他知道這是個衣冠禽獸,所有人只見過人形,而他見識過他真正的惡鬼一面。确切來說,是每天都在見識。
外面的樓雯潤還在抽抽泣泣,那人無奈又寵溺的說:“乖雯潤,不能再鬧了,吵到你雲哥他該生氣了。來,我們先去吃飯,爾後爹爹帶你放煙花,全城最大的那一種。”
年幼的樓雯潤很好哄,一聽是最大的,就開心牽着父親的手離開了。
腳步聲漸遠,周遭又恢複了寂靜。突然他感覺渾身不受控的痙攣,他向旁邊倒去,蜷縮在地上,疼痛如渡雷劫一般,一陣一陣襲來,每次都比上一次要疼一倍,他連叫喊都發不出來,像一只瀕死的小獸。
每十天他都要吃下一種新藥,那人騙樓雯潤說都是補身體的好藥,可每次他都被折磨得半死過去。
他痛苦的翻滾,用力以頭撞牆來緩解,他的頭破了,這讓他暈了些,感官也微微遲鈍下來。
他艱難地擡起頭,小窗透出的看向唯一的光,盡管那麽淡,連地面也照不到,可它不是黑色的。
他要到那裏去,那裏會有人伸出手,把他拉出來。
他沒法直行,只能爬過去,爬的時候他也不敢低頭,生怕那抹光會消失。
他似乎用盡了一生,才爬到小窗之下。
此時遠處遙遙傳來煙花升空的響聲,接着炸開,他似乎看到短暫的光映射了進來,照亮一室。
他的眼睛被那光刺亮了一下,就什麽也看不到了。
空雲落猛然睜開了眼,眼前的黑讓他心悸不已,他坐了起來,這個夢太真實了,他冷汗淋淋。他不自覺摸索着自己的身體,從臉到肩到手臂,稚嫩的皮膚和小巧的骨骼,無一在告訴他,他回到了那個時候。
“咻——嘭!”
煙花!
空雲落忍不住發抖。
他本能的瑟瑟求救:
哥哥……
年夜飯是在偏院最大的一間屋子吃的,各個部門的人坐在一起,頗有點年終總結的意味。
所有人都席地而坐,面前有自己的小桌,除了四個掌事的菜肴更精美些,其餘普通員工都是一樣的菜,三葷兩素一湯,還有一壺高粱酒,相當豐盛的一餐年夜飯。
曲谙自然是和南田院的人坐在一邊,不過他的位置最靠近門口,也沒有和同伴交談過,平日大家都知道他身體不好,長得也不像農夫,又是中途加入的,住也不住在一起,關系就是點頭之交,他們聊的話題曲谙大都不懂,便只能沉默坐着。
走之前洛洛說他掃把星,确實有點傷了他的心,不是因為這三個字的貶義,而是他确實就是。
不管是上一世,還是現在,他總給身邊人帶來麻煩。
曲谙嘆了口氣,吃了口菜也味如嚼蠟,伸出熱鬧和諧的環境,反而更顯得他情緒陰沉,格格不入,他不免埋怨起了空雲落,真是個毒舌的孩子,大過年的不說吉祥話,還這樣嘲諷他,回去一定要教育教育他什麽叫禮儀。
曲谙這麽想着,随手拿起酒杯喝了下去。
濃郁醇香的酒味充斥了他的味蕾,意外的不怎麽刺激,曲谙一骨碌就咽下去了,他砸吧砸吧嘴,唇齒留香,回味無窮,很快胃也暖洋洋的,竟然很舒服。
曲谙拿起了和他拳頭差不多大的小酒壺,像是發現了新大陸。身體情況注定了他不可能沾過酒水,小時候外公用筷子蘸了一點給他嘗,又苦又嗆的味道他至今都記得,可他剛才喝的那口酒香醇厚,好喝得讓他懷疑這不是酒。
曲谙又倒了一小杯出來嘗,他的臉都熱了,心情也舒服了許多,不過喝了第三杯,他就不敢再喝了,他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就三杯他全身都暖起來了,從門縫鑽進來的風也冷不了他,整個人像陷入雲朵裏一樣愉悅,對空雲落的計較也不翼而飛了,他寶貝得捧着這壺酒,時不時傻呵呵的笑。
吃完飯還有煙花看,曲谙記挂着家裏那小的,便趁着所有人都到大院看煙花的時候,把自己預留下來的飯菜打包帶走,便回家了。
煙花還在燦爛的盛放,卻有人懼如蛇蠍,死死捂住耳朵。
哥哥怎麽還不回來?
“洛洛我回來了。”門打開了。
“咦?怎麽燈也不點?該不會還在睡覺吧?”
過了一會兒,火光在黑暗中亮起,曲谙把蠟燭都點上,屋內亮堂了起來,他轉頭去看空雲落,空雲落坐在床上也怔怔看着他。
“洛洛?”曲谙歪了歪腦袋,“還沒睡醒?”
這一刻,空雲落徹底從那個往事夢境中抽離出來,他的眼神驟然一變,冷而淩厲。
“為何這麽晚才回來?”空雲落不悅道。
“我回來得夠早的了,那邊還在放煙花呢。”曲谙笑道,他走過去,揚了揚手裏的油紙包,“給你帶了好吃的回來,餓了吧?”
曲谙走近,空雲落的鼻翼翕動幾下,“你喝酒了?”
“鼻子真靈。”曲谙笑眯眯的,“才喝了三杯。”
“三杯?”空雲落聲音揚高,“我看你是不要命了吧?”
“不會有事的,我還沒醉呢。”曲谙把油紙包放到空雲落手裏,然後悄悄把自己帶回來的那壺酒藏起來。
“我都看到了。”空雲落面無表情道。
“我保證不貪杯!”曲谙哭喪着臉道。
空雲落見只是那麽小一壺,暫且網開一面。
曲谙打了個呵欠,脫了鞋往床上一躺,“你先吃,吃飽了我們出去看煙花。”
可說着他眼睛都閉起來了,看來是酒的後勁上來了,三杯就倒,真弱。
屋外煙花響得再大聲,但剛才的心驚不複存在。空雲落盯着曲谙那毫無防備的樣子,輕輕嘆了口氣。
變小後,他似乎也變得沒出息了。
竟然會覺得在曲谙身邊,就會有無比踏實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