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風起雲湧(三)
再次醒來,一睜開眼,便見着一臉焦急的雲浮。
“姑姑——”她的聲音哽咽。
一時恍然,不知她為何而哭。等到腦海清明,被她扶着支起身的胳膊一瞬僵硬,猛然抽開。
“姑姑——”雲浮跪倒在地,淚流不止。
“你走吧!”
“姑姑,不要趕雲浮走啊!雲浮錯了,雲浮再也不敢了!姑姑,您原諒雲浮吧!”
雲浮的哭喊聲讓我的心一片淩亂,恍然間想起她第一次來嚴家的模樣。那時的她,怯生生的站在管家身後,身材瘦小,頭發枯黃,只一雙眼睛無端的有神。問她叫什麽名字,她說還沒取名,我看着天邊的雲彩,便取了“雲浮”這個名字給她。那時她不過十二歲,如今已是四年過去。這四年裏,同喜同悲,至親至近,孰不知,一切只是幻象。
“雲浮啊,我待你不薄啊!”一聲嘆出口,說不出的荒涼。
“姑姑——”雲浮淚流滿面。
“走吧!”我扭過頭,望向錦被上的刺繡,那鮮豔的顏色,刺痛了我的雙眸。
雲浮依然再哭,再哀求,我卻始終僵着身子不願轉頭。
許久之後,聽得重重的幾聲頭磕地聲,聽得一聲含着抽泣聲的“姑姑”,聽着一陣淩亂的步伐,而後,一聲“吱嘎”的關門聲收住所有聲響。
我緩緩轉過僵硬的頭,只看到熏煙袅袅,一片寂靜。
過了一會,門又被推開。袁起走了進來。
撫了撫波動的心潮,問道:“我怎麽又睡過去了?”
袁起向我告罪:“回夫人,那天夜裏見您極反常,屬下怕您入了魔障故将您擊暈,還請夫人恕罪。”
“反常?”我低吟着這兩字,想着那夜的事,目光結霜。“我睡多久了?”
“已有兩日。”
“那——”本想問問蘇青雲現在如何,可一字出口又頓住,轉而問道,“刺客的事追查的如何了?”
“此事依然在追查。據——”袁起說到這,頓了頓,看了我一眼,繼續道,“據蘇紫煙所說,刺客共有兩位,一位劍上有靈國已毀的毒藥,一位持有老劍、身手已為宗師水平。對于前者劍上的毒藥之事,留照已派人前去靈國尋查究竟;至于後者,從劍法以及兵刃身形來看,此人極有可能是殺害禦數陸若傅的那名殺手,因此王府已與禦數取得聯系,共同追查此刺客!然而無論是哪位刺客,從王府離開後,就再無蹤跡。”
見我沉默不語,袁起又說:“王爺中的毒,除了派人前去靈國詢問,本國禦醫正日夜研制解藥,只是兩日下來始終沒結果。陛下也發了懸賞令,誰能抓得靈月白狐,賞金十萬兩,只是也始終無消息。”
“所以,蘇青雲依然昏迷不醒?”這話還是問出了口。
“是的。”袁起應完又開口提醒道,“這兩日王府上下都是蘇紫煙在打點。”
端起茶盞的手一滞,而後繼續送到嘴邊,輕輕道:“随她吧!”
“可是——”袁起欲言又止。
我知她要說什麽,我才是王府的女主人,她蘇紫煙管理府中事務又算什麽,不過我并不打算多解釋什麽。抿了一口,放下茶盞,,淡淡道:“這是我的意思。別過問了。”
袁起無奈,最後只好說道:“後天早上鄉長便能到了。”
嚴肅非會來,我早已猜到。王府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我身上發生了這麽大的事,他得知後如何能不來。
想着明早便能見到嚴素非,我的心情複雜。
他來,必定會問起小樓之事。刺客之事我能無保留的講起,可是關于蘇青雲和蘇紫煙的事,我又該如何說?
我輕輕嘆了口氣,嘆得心上冷風過境。
**
也不知是睡了兩日的緣故,還是服用了禦醫開得安神的藥,或者是我不再深想的原因,我的頭腦已不似那夜般混亂,心也靜如止水。如今我坐在院子裏,曬着太陽,心上空茫一片,倒是回歸到一開始在和鄉的樣子。
除了袁起,我不讓誰來見我,包括雲浮,我也不去見誰,包括蘇青雲。
在袁起的隐隐言語裏,我知道這幾日,除了料理蘇葉的後世外,那位紫煙姑娘常常陪伴在他身邊。我想着,既然她在了,我又何必去。我去了,他也大概不願意看到我。想着這些,我便白日坐在僻靜的院子裏曬着太陽,夜裏早早熄了燈安歇。
院外的世界,風雲變幻,與我無關。
我想着我老了,一瞬間,老了。
身周繁花盛開,姹紫嫣紅,倒是春意滿滿。看着這欣欣向榮之景,一首詩歌浮響在耳邊——
“莫道春光好
春色長不了
莺飛蝶舞終難覓
落花無人掃
莫嘆了
莫嘆了
歲月催人老
只道是年少
紅顏舞妖嬈
海枯石腐韶光逝
對鏡空悲笑
忘不了
忘不了
從此心碎了
……”
我慢慢吟唱着這首歌,唱着唱着,笑了。缥缈風定不會知道,那日他吟唱的這首詩歌,無比契合着今日我的心境。
是老了,是心碎了,是嘆了,卻不知道,能不能忘得了了。
看着藍天,看着白雲,驀然間想起之前和缥缈風躺倒在農莊外溪水邊草地上的情景。然後想着,我或許可以回到那裏,過寧靜的生活。
空中纖雲紛飛,想着那時在和鄉的山坡上,我也這樣看過無垠蒼穹,只是那時候有陳列衣,有——沈拓!
想起這個名字,我深吸了一口氣。
那夜的刺客之一,可是沈拓啊!而且是專門刺殺我的那名刺客,是殺死蘇葉的那名刺客啊!
想到殺我的人居然是沈拓,我就覺得無比荒唐。
沈拓為什麽要殺我?他為什麽會有金戈的老劍?他有老劍,那陸若傅是否就是被他刺殺而死?這兩年,他到底去了哪裏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現在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想着那夜與沈拓對面相視的場景,雖然過了這兩年,他的眉宇間多了些沉穩,但是容貌大致不變,所以當他的面巾被揭掉,當我看清了他的容貌,我一下認出了他。
他沒變,倒是我變了不少,所以他認不出我了。可是如果他認出了我,還會刺殺我嗎?
我的視線停落在從枝頭飛出的鳥的身上,它一躍飛到半空,将我的視線也一下拉到遙遠的地方。
四年前的冬天,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我坐在院子裏曬着太陽,津津有味的聽着陳列衣講着故事,突然間發現牆頭上趴着一個少年,似乎也在聽着故事,一臉入迷神情。發覺我們看到了他,他從牆上跳進院子,撓着腦袋,不好意思的笑着說:“我叫沈拓。”
他叫沈拓,是沈記糕點鋪老板的養子,前兩天追一只鳥跑到我院子外,無意聽到了說故事聲,一聽便入了迷,之後便時不時過來。
沈拓愛聽故事,也愛講故事,又都是少年心性,所以我們很快打成了一片。本來嚴素非對于沈拓出入我院子有些異議,但想着到底有人陪伴我,便也默認了。嚴素非一默認,沈拓爬牆的日子也就結束了。
那一年,沈拓十四歲,陳列衣十四歲,我的年紀,不詳!
沈拓成了我院子的常客,每次來要麽帶些糕點,要麽帶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後來見我身體漸好,能行走,便也帶着我走出了院子。和鄉那片開滿茶花的山坡是我們常去的地方,因為站在山坡的最高處,能看見茫茫的洗月湖,以及對岸望月國綿延的山脈。除了山坡,街上的茶館酒肆小店鋪也是我們流連忘返的地方,我們喝茶嗑瓜子聽說書,不亦樂乎。有時候興趣所致,也尋那無人的地方,比如祠堂比如田野。
這樣的日子一過兩年。兩年後,沈拓離家出走去追求他的人生理想,走前留給我一串糖葫蘆,并且豪情萬丈的告訴我總有一天他沈拓的名字會千裏迢迢傳入我的耳裏,可是兩年過去,他始終下落不明,音訊全無。我本以為再見遙遙無期,誰知猛然間他站在我面前,手執利刃,招招帶殺機!
縱使聽過故事無數,卻也未料過這樣的劇情!
沈拓,他到底為何要刺殺我?
第二日一早,嚴素非就到了王府。
彼時我正坐在梳妝臺旁梳理着長發。銅鏡裏的那名女子,面容清瘦,臉色蒼白,表情不悲不喜毫無波瀾,就連那雙眸子也似濾去了所有情緒,只是深邃難測。
看着鏡中人,恍然間想起曾經有個男子站在我身邊為我梳頭描眉,說不盡的缱绻,而在窗邊,也曾有個天真少女,見着此般柔情,捂嘴輕笑。那時從窗戶灑落進來的陽光,給了如今的記憶蒙了層霧氣,竟有種不真實的錯覺——一瞬失神。
回神之時,聽得屋外人聲,一回頭,卻見嚴素非正跨過門檻。
興許是我面色太不好,嚴素非見着我,眉頭就緊蹙,而後說道:“聽袁起說你這兩日食之甚少,可是為何?”
無法正視其嚴厲的臉,我低下頭,卻不言語。也不知為何,這兩日望着滿桌佳肴,卻無動筷心思,一整日滴米不進滴水不飲似乎也無妨。
戲文裏說茶不思飯不想夜不能寐是因為相思,那我現在,又是為何?
給嚴素非倒了杯茶後,走至窗前椅子下,任由晨光打在臉上。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為何這般消沉?”嚴素非沉沉道。
我眯了眯眼,搖了搖頭,道:“沒什麽。”
“沒什麽?!”嚴素非音調上揚,“雲遲,這幾年我可一直在你身邊,你有什麽樣的心思我能不清楚?如果沒有發生了什麽,你會變成這樣?如果沒有發生什麽大事,你能這樣失魂落魄?!”
見我沉默,嚴素非繼續道:“以前你雖然少言,卻不沉默!臉上少悲少喜也不像現在這樣面無表情!雲遲,到底發生了什麽讓你躲在這院子裏不願見人!你不願見蘇青雲,連雲浮都不願見!你說沒發生什麽,你覺得我會相信?!”
我低垂着頭,看着地毯上的光圈,感受着嚴素非逼人的視線,許久之後,我才輕輕道:“我只是有點累。”是的,有點累,累的不想說話,不想見人,只想一個人躲起來求一個安穩。
嚴素非見我這樣子,無奈的嘆了口氣,卻也不再緊着追問,而是說起了另一些事,“聽蘇紫煙說,小樓裏的兩名刺客之中,有一個你認識?”
我點了點頭。“手持老劍的那名刺客,就是沈拓。”雖然這是事實,但從嘴上說出,心裏還是有些異樣,于是這頭點得也是僵硬。
“沈拓是沈記沈老板在赤炎采辦時撿到的棄嬰。他來到和鄉時不過兩個月大,之後的十六年也始終生活在和鄉未曾出去。之後他離家出走,沈老板都覺得突然。離家之時沈拓雖有些功夫卻也不過一般水平,可據蘇紫煙說,沈拓持有老劍,使得還是禦數最高的劍法禦數劍法,并且已入宗師之境,看來離家後的這兩年,在他身上發生了不少事情!
而且他極有可能是刺殺陸若傅的那名殺手,可是他為何要殺陸若傅,又為何要在小樓刺殺你們!這兩者又有何聯系?他是成為了職業殺人受雇于人,還是這些事件是他自主……”
“不是自主!”見嚴素非陷入思考之色,我開口道,“沈拓一開始并沒有認出我,認出我後就停止了刺殺,所以我想他是受人指使。不過——”想着我接下去要說的話,心波微蕩。
“不過什麽?”嚴素非問道。
“不過,他并不是要刺殺我們,他只是要刺殺我!他殺了蘇葉,只是因為蘇葉替我擋了那一劍!”沈拓從頭至尾唯一的刺殺目标都是我!
嚴素非聽聞,目光變寒,“這麽說,外界的傳聞都不對了!如今街頭巷裏,深宅內院,人人都在揣測刺客是誰,他們大致确定是宮裏那位所為。如今皇王之争已到至關重要的地步,暗下殺手除掉王爺,宮裏那位便能高枕無憂!而劍上淬了靈國的毒,派的殺手又和禦數劍廬一案有着莫大牽連,不過是将衆人的目光引向別處的障眼法!可是你剛才說,沈拓要刺殺的,只有你,這麽說,刺客并不是來刺殺王爺的?”
我搖搖頭道:“那天夜裏有兩個刺客,一個專注刺殺我,一個專注刺殺蘇紫煙,沒有一個人,是來刺殺蘇青雲的!”後者刺殺蘇紫煙未遂只是刺中蘇青雲後便退身離開,而沈拓,卻是有着不殺死我誓不甘休的狠決!若非後來認出殺我者是沈拓,恐怕此時此刻我也與蘇葉一道奔赴黃泉。
嚴素非眸中露出迷惑之色,“有人派了刺客要殺你和蘇紫煙,殺蘇紫煙的那一個一劍失手便離開了,這般行事作風倒不像是和沈拓一路的,難道是兩撥人?可是,誰要殺蘇紫煙,誰又要殺你?既然刺客不是刺殺王爺,王爺又為何身受劍傷,中毒不醒?”
嚴素非問出的這句話如同一把利刃,狠狠的紮進我依然鮮肉模糊的傷口裏,我深深的呼了口氣,平穩着聲音道:“他是替她擋的。”
嚴素非一怔,而後有所了然,接着又抛出疑問,“小樓刺殺之時已過子夜,那時之前你還在屋內安睡,守在門口的人也未發現你離開,那麽你又是怎麽到的小樓?”
嚴素非這個問題問得我混沌的腦海裏掃除一絲清明。是了,我怎麽到的小樓,是風離星帶我到的小樓!風離星隐藏術天下第二,将我帶出屋內不被人發覺是輕而易舉!
“大宗師風離星又出現了?”嚴素非眸中詫異之色更深。
我點點頭,有些沉重,因為在一瞬間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可是,他為什麽要帶你到小樓?”嚴素非問中了我內心滾滾疑問中的最關鍵一點。
風離星為什麽要帶我去小樓?他是想讓我聽到些什麽?還是想讓我看到些什麽?到了小樓,我聽到了蘇青雲用在我身上的心機,看到了沈拓的刺殺,看到了蘇青雲舍身救下蘇紫煙……這一條條,哪些是風離星的用意所在?還是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想讓我知道的?
可是,他又是怎麽知道将要發生的事?
如果他想讓我聽到那些話,就算他知道蘇青雲和蘇紫煙在小樓,他又怎麽知道他們要說些什麽?如果他想讓我看到那些事,他又怎麽能預料到一樁樁突發事件?
他又是何時來到我身邊,還是仍然像原來那樣一直默默的隐藏在我的四周?把我帶到小樓之後他又去了哪裏,還是只是隐藏起來不讓人發現?
他之前一直守護在我身邊的,可為什麽沈拓刺殺我他不出手?他是大宗師,如果他出手了,蘇葉不會死,蘇青雲也不會受傷!
穩了穩心神,我開口道:“他把我帶到小樓後就消失不見了。沒多久刺客便出現了……”猶豫一下,最終還是抹去了小樓中蘇青雲和蘇紫煙的那段對話。
“那是不是說,風離星知道有刺客,所以帶你到了小樓,讓你親眼看着?可是他的目的何在?”
“我也不知。将我帶到小樓後他就消失了,即使沈拓的劍刺到我面前他也未在現身!”
“難道這一切本來就是風離星一手策劃、他所在的勢力的策劃?”
風離星所在的勢力,可是高高在上的寂寞門啊!如果寂寞門參與到這樁刺殺事件中來,那可真是震驚天下了!
清明只存留片刻便又消失無蹤,我的腦海又恢複到一片混沌。
舊的謎團未解,新的謎團又來,一切到底要折騰到什麽時候才肯罷休!
我累了,真的覺得累了!
嚴素非見我虛弱無力,将我扶到椅子邊坐下,寬慰道:“雲遲,不要想太多。”
我緊握着雙手,覺得無比不安。“嚴素非,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誰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春意那麽盎然,為何我的季節依然停留在去年那個無比冰寒的冬天!
這時袁起敲門進來,施了個禮,肅容道:“宮裏來人,宣夫人進宮!”
“所為何事?”嚴素非蹙眉道。
“據說靈國來了人,說是有解王爺毒的法子。”
……
作者有話要說: 全文碼了這麽多,悲情了這麽多,我就在寫到雲遲趕雲浮走時哭了~
【我這虐點也忒詭異了~】
我只是覺得雲遲身邊只有一個雲浮一直跟着,現在都趕她走,不要她了,雲遲自己也就一個人孤零零的了~
想到這我就傷感啊!TAT
然後請看看這一章的字數,你們該知道我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