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小白
蘭多搬了個小凳子在男人的面前坐下來,捧着臉盯着面前的男人認認真真地看了一會兒,直到看到對方唇角抿得越來越緊,有那麽一秒蘭多覺得面前的人似乎已經極為不耐煩,然而等他定眼一看,卻發現其實他只是在害羞而已。
真是太可愛了。
黑發年輕人的目光上上下下在男人那結實卻顯得有些蒼白的皮膚上掃過,若有所思地說:“你這麽白,就叫小白吧。”
“這好像是狗才用的名字。”
“你自己說讓我替你取的。”
“行。”
“喔,”黑發年輕人捧着大臉,笑得眯起了眼,“小白。”
男人低低地應了一聲,于是蘭多就變得特別滿足,他覺得自己總算是在這船上找到了一個同類,而且他總覺得小白看上去不是一般人,一身正氣一看就是正經漁夫,挨了那麽多鞭子也沒事的人一樣,是條漢子,而且光看他繃帶外面露出的那半張臉,還可以看得出他長得挺好的……如果扔到席茲號上,雷蒙德那個變态應該會喜歡這種人——咦,怎麽又想到他了?呸呸呸,大吉大利。
不知道為什麽,眼前的男人替自己挨了鞭子之後,又被迪爾分配跟他一塊到廚房工作,這讓蘭多覺得自己是個意義上的“老人”,就按照船上的規矩,老水手要帶着新水手似的,他有義務要照顧好小白。
看着小白背上似乎還在隐隐約約流血的傷痕,蘭多沒怎麽猶豫就打定了這個主意。
“小白。”
男人沉默了下,似乎不怎麽習慣這個名字,半晌,才擡起眼掃了他一眼:“嗯?”
“傷口還疼不疼?我一會兒找迪爾給你拿些藥吧?”
“不疼,別找他。”男人重新垂下眼,淡淡道,“他不是好人。”
蘭多點點頭,低頭看着小白将第二扔來的賣身契約簽好,他似乎并不太會寫字,抓起筆的姿勢看着很笨拙,寫出來的字也歪歪扭扭,蘭多耐心地等着他寫完,沒有嘲笑他那蚯蚓似的字,将賣身契收回來仔細地卷好準備一會兒拿給迪爾,卷到一半忽然間想起來什麽似的,忽然擡起頭目光閃爍地問小白:“說了老半天,還不知道你是怎麽跑到莫拉號的船底下面去的呢!”
“白天出海,太陽大,船上睡着了。”小白言簡意赅地回答,“醒來的時候已經飄離海岸很遠,晚上風大浪也大,船回不去,又被打翻,迷迷糊糊就被卷到這艘船下面了——你說這是莫拉號?海盜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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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契約都簽了才反應過來?我說你怎麽這麽淡定呢?”蘭多笑着反問,“現在你也是海盜了。”
“怎麽可能?”小白擡起手,摸了摸自己臉上那塊粗糙的面具,“我不能當海盜的。”
“沒有什麽不能的,我也不能當海盜,但是也被迫簽下了賣身契——這事要是傳到雷蒙德耳朵裏,我就死定了。”
“雷蒙德又是誰?”
“一個卑鄙無恥又下流的、忘恩負義、把我扔在這條船上不來救我——哪怕來救我也有可能回去的頭一件事就是把我吊起來打一頓的人。”
蘭多回答得毫不猶豫。
站起身,沒去看這會兒坐在一旁的小白臉上的表情,黑發年輕人告訴他在船艙裏等他一會兒,等他把他的賣身契交給迪爾,就給他安排房間,如果可能的話,他會在盡量不驚動迪爾的情況下給他弄來一些簡單的止血藥還有繃帶,小白安靜地點點頭,目光一直注視着黑發年輕人離開那窄小的船艙,當門“呯”地一聲被關上,男人這才收回了目光,垂下眼,船艙那那盞搖曳的煤油燈将那雙藍色的瞳眸照得忽明忽暗,看不清其眼底的情緒……
小白獨自在船艙裏等了幾分鐘。
期間有好奇心旺盛的海盜扒在窗戶上偷看他還活着沒有,只是男人什麽都不說稍稍一擡眼皮子就将他們吓得紛紛抱頭鼠竄——過了一會兒又仿佛覺得被驚吓得很過瘾似的,又暗搓搓地重新扒回窗戶邊——于是當蘭多抱着一大堆繃帶、半瓶從迪爾那裏順來的朗姆酒外加一些最廉價的止血藥粉往回走時,一眼就看見了趴在那小船艙窗戶上,撅着屁股往裏看的海盜們,這群家夥看了一會兒,紛紛又像是看見了什麽兇猛動物似的,發出“嗷嗷”一陣驚呼,嘩地一哄而散,每個人臉上還帶着“我受到了驚吓”的那種興奮……
神經病啊。
蘭多唇角抽搐,順手拽住一個從他身邊揮舞着手臂跑開的海盜:“幹嘛呢?”
那海盜斜睨黑發年輕人一眼:“是你啊?哎喲,我跟你講啊,今晚我們船長救上來的肯定不是一般人——那個兇啊,跟船長不相上下的。”
蘭多一愣,問:“他沖你們吼了?”
海盜搖搖頭說:“沒有,就瞪我們來着。”
蘭多笑了,不信道:“怎麽可能,他乖得像是大貓似的。”
“大老虎我就信。”那海盜一臉不耐煩地甩開蘭多,“你要不要把他帶走?不帶走兄弟們再玩一會兒心跳。”
蘭多萬分無語地放開她轉過頭一看,果不其然剛才一哄而散的海盜們又從四面八方探出個腦袋,放輕了腳步鬼鬼祟祟又在往那船艙附近靠攏。
蘭多:“……”
早就聽聞平常海盜在不“幹活兒”的時候日子無聊得嘴巴裏能淡出鳥來,看來這話還真不是唬人的,瞧瞧這群海盜,都被活生生地閑出病來了。
“別玩了別玩了。”黑發年輕人抱着一堆東西,用肩膀頂開船艙的門,在周圍的那些海盜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就像萬分期待屋子裏的人會因為黑發年輕人這個動作而撲出來咬斷他的脖子時,卻看見站在船艙門前的人毫發無損,對男人道,“出來,迪爾說沒多的船艙了,你先跟我講究下。”
坐在船艙中的男人聞言站起來,因為身材過于高大,腦袋不小心撞到了搖搖晃晃的煤油燈發出“呯”地一聲輕響,他趕忙低下頭伸出手顯得有些手忙腳亂地扶住那煤油燈——那笨拙的動作看得蘭多笑得眼睛都找不着了,小白見他笑得眼都成了一條縫,似乎有些惱羞成怒,嘟囔了一聲“笑什麽”,順手将蘭多手中抱着的東西都接過來。
兩人在船艙外的海盜們鴉雀無聲的瞪視目送下回到迪爾大發慈悲賞給蘭多的船艙裏。
其實是一個比之前那個臨時的船艙大不了多少的休息室,裏面只有一張床,那床不大不小,蘭多自己睡上去還挺寬敞,如果加上個小白,可能就有點擠。
“今晚我打地鋪好了。”蘭多說。
“不用,”小白掃了他一眼,将東西随手放在船艙內除卻床之外唯一的一張木桌上,“一起睡。”
“我怕擠着你的傷口。”
“我睡外面。”小白說,“側着睡。”
蘭多沒話可說了,這個時候,他看見小白伸手去拿桌子上的朗姆酒,打開瓶蓋似乎想喝,趕緊伸手阻止他道:“不是喝的,用來你背後傷口消毒,喝什麽喝,外面有淡啤酒,口渴喝那個。”
小白皺起眉,似乎對于“喝啤酒”這個提議不怎麽動心,這小小的挑剔行為又讓蘭多不小心響起了某個龜毛的人,那家夥也是不太愛喝淡啤酒這種東西,并且還奇怪世界上怎麽會有人會喜歡喝這種味道像是馬尿的飲料——想到這裏,蘭多不由得咧嘴笑,正動手給自己處理消毒傷口的小白擰過腦袋問他笑什麽,蘭多說:“給你說個笑話,就我之前給你說過那個無情無義的卑鄙小人,哎,他啊,也讨厭喝啤酒的,還說什麽啤酒的味道和馬尿一樣——哈哈哈哈哈哈他也不想想他要是沒喝過馬尿怎麽知道啤酒像馬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早就想吐槽他了!”
小白:“……”
蘭多:“好笑麽?”
小白抽了抽唇角,回答:“還可以。”
男人一邊說着一邊露出個萬般無奈的表情,随即低下頭繼續給自己處理傷——蘭多看他笨手笨腳的,于是也就伸手去一塊兒幫忙,等兩人七手八腳地将繃帶纏上,夜已深,經過了一晚上的驚吓,蘭多也是筋疲力盡,随便沖洗了下就倒床上睡覺去了,迷迷糊糊之間,他只感覺到小白似乎真的也跟着上了床,不過男人是小心翼翼地側睡在外側,期間,不客氣地将那因為過于結實而顯得沉甸甸地手放在了他的腰上。
蘭多把那手臂推開。
小白又搭上來。
再推開。
再搭上來。
再推開。
這一次,男人似乎終于不耐煩了,伸出手扣住黑發年輕人的腰間往自己懷中一摁,聽見對方的背部撞到自己的胸前放出迷迷糊糊的“唔”的輕微抗議,黑暗之中,他淺淺勾起唇角,這才仿佛相當滿意地閉上眼進入睡眠。
……
幾日後。
德菲斯廚子一直在醫療船艙裏要死不活地養傷,聽船醫說,他沒怎麽受傷,就是那天喝了太多的海水,又一下子全部吐出來,這恐怕對他的胃部或者腎髒不太好,連續很多天都是半迷糊狀态,高燒不退,如果船不靠岸,他可能也是要沒救了。
而蘭多,跳海救上來不該救的人,結果反倒從奴隸升級成了廚子,占去了船上的一大肥缺,這件事兒讓甲板上挺多水手們感到不滿——哪有人犯了錯渾身上下完好無損就算了還占盡便宜的好事?!這完全不科學!于是,就有那麽一兩個人暗搓搓地跑到迪爾那裏,旁敲側擊這事兒不好解決可能會引起大家的怨言,對此,莫拉號的船長大人卻特別淡定:“不高興他毫發無傷啊?你們倒是打他啊——喔,害怕他身邊那個小白啊?誰讓你們打不過呢——犯了船規不受罰?誰說的,老子的鞭子不是抽下去了嗎,抽誰身上我可不管——有本事你們也發展個願意替你們挨鞭子的革命戰友?”
迪爾的一番話聽上去極沒有道理。
但是在船上,船長的話就是道理的标準。
但是迪爾再怎麽是“道理的标準”,也攔不住某些人蠢蠢欲動地給蘭多找事兒做——從船長那裏找不到平衡內心的突破口,那些甲板上的海盜們自然就将主意打在了蘭多本人的頭上,這幾天旁敲側擊地詢問他以前是不是跟船長在仔席茲號上有什麽過節,蘭多自己也是個小混混,見他們笑得一臉猥瑣,用腳趾頭都猜到這些人想說什麽,于是皮笑肉不笑地告訴他們:不熟。
得到這樣不冷不熱的回答,甲板上的筒子們當然不會滿意。
于是某一天,當蘭多正像是投喂豬圈裏的豬似的動作機械麻木地給那些長得奇形怪狀的海盜們分飯吃時,忽然聽見在隊伍的後面酒桶旁邊傳來一聲哭爹喊娘的叫聲……分發食物的動作一頓,黑發年輕人揚起眉:“怎麽啦怎麽啦?誰家媽媽去世啦?”
話語剛落,就有一個一臉橫肉、長着一副倒黴模樣的海盜沖了上來,他一只手捂着嘴,手指縫間還有血在噴湧而出,另外一只手上捏着一根生了鏽的細長鐵釘子——蘭多定眼一看,是用來固定酒桶的那種,但是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呢,就聽見那海盜說:“你他娘的在水果裏的釘子都不挑揀出來,是不是存心想害死我們?!”
船上的水果比如菠蘿之類的,在食用之前都會率先插幾枚鐵釘之類的鐵器上去放一晚上——這是在以簡單粗暴的方式給船員補充鐵元素,不知道是誰發明出來的,總之大家都在用。
蘭多自然不會蠢到切水果忘記把釘子拔出來——釘子也是很貴的好不好。
動了動唇正想說話,忽然感覺自己的胳膊被人拉了拉,還沒來得及回頭,就感覺到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近在咫尺地響起:“酒桶釘。”
蘭多掀了掀眼皮子,知道跟他說話的人是小白,笑了笑點點頭說了句“我知道”——小白的聲音低,說的話也含糊,海盜們聽不見他說什麽,然而蘭多的聲音卻不高不低,正好能讓他們面前的海盜聽到,于是這貨就瞬間炸了毛:“你知道?你知道還他娘的不把它拿出來!果然是故意的!我要告訴船長!你這個不負責任的家夥!”
話語剛落,他掃視了一圈周圍甲板上的海盜——最開始大家還一臉呆滞愣在原地沒反應過來,但是很快的,他們就一臉恍然大悟,跟着一塊起哄,簡直毫無演技可言,蘭多啼笑皆非,正準備問這海盜想怎麽樣,卻沒想到這家夥已經劈頭蓋臉地将一個空酒桶砸了過來!
——并不是這夥人忘記了這會兒還躺在醫療室裏的德菲斯廚子,而是在船上,只要不出人命,都算不上是“私鬥”,海盜們美其名曰“拳腿交流”——蘭多一個彎腰,正想躲避這迎面而來的攻擊,卻沒想到那原本就抓在他胳膊上的大手一個死勁兒,猛地将他往自己身後一拉!
當蘭多踉跄着後退站穩,定眼一看,原本站在他身後的小白已經沖了出去——只見他一個左勾拳結結實實地揍在那個嘴巴還在流血的海盜鼻子上,于是血紅的血液從他的鼻孔噴出,與嘴巴裏淌着的血彙成一股汪洋,當那個海盜哀嚎着後退,更多的海盜叫嚣着湧了上來……
蘭多反倒被人群推擠到了外面。
想擠都擠不進去。
只見小白為一衆海盜圍繞在中間,無論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或者三五成群一起上,男人似乎游刃有餘,彎腰,閃躲,掃腿,揮拳,進攻無一落空!
這是一個講究暴力的世界,而外表看似腼腆、一直被蘭多當成大貓“飼養”的男人,擁有絕對的暴力話語權。
當一名海盜從後面撲上,他就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彎腰,後者撲了個空,就轉而伸手去拉扯他臉上的面具以及繃帶,男人閃躲不及,真的被他觸碰到了那繃帶的邊緣,拉下來了大約有十幾厘米的長度,隐隐約約露出了底下的皮膚,然而還沒等人看清怎麽回事,當即,只見那張湛藍的瞳眸中有冰冷的銳利光芒閃過,下一秒,他直接用單手将一名看着就不輕的海盜拎起來雙腳騰空,狠狠往甲板上一砸,堅硬的甲板居然發出“吱呀”一聲不堪負重的巨響,伴随着那海盜哭爹喊娘的痛呼聲,人們清清楚楚地看見那甲板上居然被砸出了一個小小的坑!
蘭多張了張嘴,傻眼了。
一擊之後,看着地上被摔得直接暈過去的那名海盜,沒有人再敢上前。
站在包圍中間的男人擡起手,抹了抹之前拳腳之中不小心中招、這會兒有點淤青的唇角,淡淡地瞥了環視一圈周圍的海盜——衆人紛紛後退;當男人邁出一步,衆人嘩啦啦無聲自動分開,給他讓出了一條道。
蘭多站在那道路的盡頭,看着小白沖着他走過來,拍了拍已經呆愣在原地的黑發年輕人的腦袋,順手揉亂了那柔軟的黑發。
“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