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神化山開山将近, 幾日內已有數個小宗門進了華承宗,一衆穿得花花綠綠的外宗弟子在山中穿行,倒是給這山增添了別樣的顏色。
被長應附過的人身果真因頂不住她的神魂而變得更加虛弱,靈海中的金丹似有破裂之跡, 趁着這人一口氣還吊着, 渚幽又讓撼竹把那淬丹散拿了出來, 喂給這人吃。
咽下去後,這凡人才略微好受了一些,總沒有一直在夢中皺眉頭了,可他渾身發涼,大抵是留了什麽症狀。
渚幽在軟榻上躺着,懶懶散散的,一頭銀發也不束,就這麽胡亂披在身後, 幾绺垂在胸前,長得幾乎及地。
她本不想花太多心思來照看這三個凡人,只是如果他們的命牌忽然碎了, 那事情不大好辦, 她就不能繼續借用這軀殼在華承宗裏走動了。
撼竹哪能看不出自家尊主的憂慮, 當即又給那人喂了些淬丹散, 将這這條人命牢牢吊着。
另外二人要好一些, 幾日裏數次似要醒來,可渚幽手指一動, 那兩人登時又昏了過去。
長應也睡了幾日, 自那日趴在地上攥着渚幽的衣裳哆嗦個不停後,就一直沒睜眼,像條黑蛇一樣盤成一圈, 腦袋還藏在了圈底下,像是想把自己捂死。
渚幽把她的頭撈了出去,着實看不過眼,順手把盤起的龍給捋直了。
原本緊實一圈,登時被捋成了一長條,龍目還緊閉不睜,活像是被碾死了。
剛捋直,長應又微微蜷起來了點兒,盤成了個半圓。
渚幽硬是将她打直了,還不輕不重拍了拍那有些翹起來的龍尾。
“乖點兒……”
長應睡得沉,哪聽得見這說話聲。
撼竹在邊上看,擔憂道:“睡了這麽久,不會是中了夢魇吧。”
渚幽語氣不鹹不淡的,“夢魇能在我眼皮底下碰我的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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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還真當成自己的龍了,撼竹心道。
“讓她睡着吧,身子骨弱,又才破殼,嗜睡也不稀奇。”
渚幽垂着眼,瞳仁黑得很,那眼梢往下垂着,襯得整個人無辜又毫無鋒芒。
可認得她的人都清楚,這魔和無辜二字根本沾不上邊,她若是動手,可不比三主仁慈。
她周身魔紋似纏枝一般,該是令人懼怕的,可魔域裏那群東西偏偏都愛看臉。
即便是見她輕蔑一笑也不由得軟了心,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她,哪還惦記着怕。
這樣皎皎如月的人,合該在九天之上,可卻偏偏入了魔,就算有人真把心掏出來,她也是瞧不上的,魔該有的脾氣,她學得七成像。
“尊主真要保這龍?”撼竹仍有些憂慮,“難不成……真要換心頭血?”
渚幽碰了碰長應龍鱗邊緣的刃口,“不換就可惜了,我從龍宮抱回來的這顆蛋,可是個寶。”
“那日後她若是……”撼竹皺着眉。
渚幽的指腹轉而又落在龍首上那本該長角的地方,“她剛破殼不久,化形就能化成四歲孩童的模樣,僅僅數日,身長又長了數寸,就連無妄溝下的銅鈴也與她有關聯,雖身無靈力,可威壓卻深不可測,日後大有可為,這氣數并非常人敢企及的。”
“這龍如此古怪,不是更應避開麽……”撼竹慌忙道。
“若她入了魔呢。”渚幽雙眼一擡。
撼竹愣住了。
渚幽眼眸微微彎,“她未必會入魔,但總歸是在重塑肉身,定然不會輕易就死了。”
撼竹仍是不明白自家尊主究竟在想什麽,她只盼着尊主安然。
反正她也左右不了尊主的決斷,幹脆說道:“尊主淵圖遠算,這等智謀九天之下難有可比之人。”
“難不成九天之上就有了麽。”渚幽好笑地看她。
撼竹雙頰一紅,連忙道:“自然也是沒有的。”
這幾日裏,大小宗門都快來齊了,按理來說兩位主應當會有所動作,可是宗裏卻十分平靜,壓根沒魔鬧事。
渚幽将龍捋直,思緒重重地擡了頭,“你出去走一圈,看看能不能遇到驚客心,她身上不知道帶了什麽東西,我竟搜尋不到她的所在。”
撼竹大驚,她可不知第三主竟也在這宗裏,先前渚幽遇上驚客心的時候,她還在上禧城中。她忙道:“二主何時來的?”
“來了許久,那日我們從論道峰回來時,還曾碰見過她。”渚幽無甚波瀾地道。
“她變作了什麽模樣,她認出我們麽。”撼竹在外人面前有時雖趾高氣揚的,可到底還是自家尊主給的底氣,在尊主面前仍是戰戰巍巍。
渚幽大致描述了一下,“人模狗樣,倒是男人會喜歡的樣子。”
她輕手碰了碰長應的頭,龍首上那突起的痕跡比前些日子更明顯了些,像是就要長出角了。
撥着龍首的食指又彈了一下那堅固的龍鱗,黯黑的鱗片邊緣鋒利如刃,尋常人碰不得,碰一下便會皮開肉綻。
可渚幽卻不怕,不但彈了長應的頭,還跟擺弄什麽器物一般,将龍身又擺正了。
幸好長應未醒來,這要是睜着眼,又得煞氣沉沉還冷聲冷氣的了。
撼竹受命頂着凡人的軀殼出去走了一圈,雖說沒追蹤到驚客心的氣息。
但卻遇見了幾個凡人在争鬥,看穿着應當是一個宗門的,還是從華承宗外來的。
華承宗內除了論道臺外,按理來說是不允許弟子私下打鬥的,但這規矩顯然不能用在別家的弟子身上。
與其說是争鬥,又不如說是在打鬧,畢竟這幾個凡人修為不高,打起來就跟撓癢一樣,又着實野蠻,數回連拳頭都用上了,還偏偏還個弟子被打得滿臉血。
撼竹魔性難移,覺得此情此景還挺有意思,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其中有個瘦條條的小矮個站在邊上,一個勁在揉眼睛,似是在哭一般,可偏偏他臉上幹淨得很,又一滴眼淚也沒留下來。
山上雪大,他肩膀和頭頂上全是雪,低垂着的眼中眸光陰恻恻的,并非外表看起來柔軟,反而戾氣沉沉。
看着倒是個做魔的好料子,撼竹心想。
那幾人打得火熱,互相拉扯着彼此的衣裳,獸毛大氅被扔在地上踩了好幾腳,也不知是施了術還是怎麽的,上邊一半濕淋淋的,一半被燒得焦黑,怕是穿不得了。
其中有個女修道:“你莫要看師弟神魂不齊全就欺負他!”
另一人附和道:“這一路上,你可給過師弟好臉色瞧,師弟是傻,但不是能讓你欺負的。”
“師父不在,你還真無法無天了!”
說着,被壓着打的那男修伸手去拽他師弟的胳膊,那瘦條條的師弟被拽了個正着,渾身像是沒力氣一般,就這麽一扯,撲通一聲就跪在了雪裏。
雖說山上雪厚,可這雪下到底還是山石,那雙膝往下一沉,登時一聲重響。
幾個護着他的人登時紅了眼,猛地将出手的那人拉開,一個個神情惡狠狠的。
可到底是凡人,一個個年紀也不算太大,一臉兇相倒像是在虛張聲勢。不像是魔,若真鬥起來,是要見血的。
撼竹朝那瘦條條的小矮個看去,只見他垂着頭跪在地上,雙手也插進了白雪中,露在雪外的腕骨紅通通一片,雙肩還一顫一顫的,看着真像是在哭。
“師弟生來三魂不齊,他傻是傻,可到底沒害過你,你憑什麽這麽對他!”
那被按着的弟子冷笑了一聲,“我看你們才是真傻!”
跪在雪地裏的人擡起頭,神情懵懂得很,興許是太瘦的緣故,臉都快脫相了,看不出是好看還是不好看。
撼竹留意到,在他擡頭之時,有那麽一瞬,他眸中未斂去狠意。
這與長應倒是相像,只是長應更多的時候是漠然,像是什麽都不看在眼裏,這人眼中卻滿是戾氣。
她看了好一會,又覺得挺沒意思,缺了魂的人是修不了仙的。
即便是能修個幾層,也破不了境界,最後還不是會化成白骨,而即便是不走仙途轉身入魔,這樣的人也無甚用處。
剛要走時,她忽地留意到遠處有一人在往這邊盯着,那人所分出的神識十分收斂克制,叫她一時覺察不出。
想來是被矮個子擡頭時眼底的狠厲驚着了,藏在暗處的神識竟錯亂了一瞬。
撼竹連忙循着那神識撤離的方向看了過去,冷不丁對上了一張柔弱無害的臉。
是個女修,看着甚是純真無邪,長得還挺乖巧。她見撼竹看了過來,還抿着唇淺笑了一下,臉頰微微一鼓,分明是用舌尖頂了頂。
撼竹心裏咯噔了一下,忽地警覺了起來,她微微眯起眼,發覺這女修的修為竟不過金丹,可金丹哪能将神識分出體外?
這難不成是……
驚客心?
撼竹轉身就走,她覺得驚客心大抵是認出她了。她不想将驚客心帶到尊主面前,特地在外峰繞了幾圈。
冒着風雪吹了好一陣冷風,撼竹冷靜了些,也不知驚客心為什麽要分出一縷神識去留意那幾個軟弱可欺的凡人修士,難不成是盯上了誰?
腦海中閃過那幾個弟子的模樣,也只有那看着陰沉沉的傻子有點意思,可到底是個神魂不齊全的,實在沒什麽用。
回去時,她忽地湧上了個古怪的念頭,猛地擡手推門,險些被禁制給震得吐出血來。
渚幽倚在軟榻上,腰腹邊盤着的龍依舊沒有醒,軟得像是能用來打個結。
她擡了一下眼,食指輕飄飄地點在長應的頭上,不慌不忙地撤了禁制,一邊道:“這麽急急燥燥的,碰見驚客心了?”
撼竹連忙合上門,點着頭心有餘悸地說:“我回來時看見幾個不知是什麽宗門的弟子在打鬧,聽他們吵了一會,其中有個傻子似乎神魂不齊。”
渚幽一聽到「神魂不齊」這四字登時就來了精神,慢騰騰坐了起來,可仍是靠在軟墊上,腰肢懶洋洋的,随手把長應撈了起來,放在腹上,“那你是如何見到驚客心的?”
“我察覺到一縷神識,循其而去時便看見了第二主,應當是她,只是她奪了凡人的舍,看模樣與原先完全不一樣。”
撼竹越想越心驚,那女修笑得柔情似水,可一舉一動卻像是吃人精氣的魅鬼,不是驚客心還能是誰?
“她盯着誰,那個神魂不全的傻子?”渚幽點在長應腦袋上的食指一頓。
撼竹不大确定,“興許是,那小子有些古怪,戾氣重重的,陰得不大像個傻子,可被打的時候卻又不知道還手。”
她話剛說,便像是做過無數次一樣,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步,緩緩在軟榻邊上蹲下,将脖頸伸長,朝軟榻邊上探了過去。
渚幽擡手朝她的眉心一點,頓時讀了她的識海。
識海輕易不會讓旁人碰,那是靈臺,藏識之海,慧根所在,可撼竹卻不怕。
撼竹雙眼一閉,将周身靈力收斂,使得識海大敞,好讓她家尊主看得更分明些。
渚幽找出了其中一縷最為明亮的靈絲,用撼竹的眼看見了那傻子的模樣。
膚色蒼白,瘦弱,個子也不算高,看模樣大概是凡人十四歲的樣子。
他呆愣愣站着,看着幾人因他而打鬥,卻始終連一句話也沒有說,嘴倒是微微張着,确實像個傻子。
後來被猛拽一下撲通跪在了雪裏,他半隐在頭發下的那張臉确實陰森森的,似是忍着滔天怒意一般,戾氣屬實很重。
循着撼竹的眸光望去,遠處一個女修悄悄收回了神識,長得純真又好看,确實是驚客心所奪的凡人軀殼。
那溫熱的食指一收,撼竹連忙擡手,似想将眉心上還未散卻的暖意給捂住一般。
渚幽腰腹邊上躺着的龍動了動,長長一條忽地又卷了起來,緊閉的龍目微微發顫。
撼竹登時屏息,生怕氣息一重就将這龍擾醒了。
渚幽安撫般拍了拍長應的龍脊,就這麽短短兩日,長應的龍身又長了些許,尾巴從榻邊垂了下去,額頭上兩處鱗片似要脫落。
就這麽一眨眼間,那黑沉沉的龍鱗像是銅片一般,叮一聲落在地上,鱗片邊緣處寒光凜凜,銳利如刀。
渚幽手一勾,落在地上的黑鱗便歸入她素白的掌中。
“這是要長角了?”撼竹壓低了聲音,她還未見過龍是這樣長角的,說來也奇怪,龍不該生來就有角麽,難不成這就是重塑肉身的弊處?
渚幽用拇指不輕不重地摸了摸長應頭上那掉了鱗片的地方,指腹被輕輕一頂。
随即枯枝般的黑角如抽芽般抵着她的指腹長了出來。
長應那雙金色的龍目一睜,漠然且凜冽。
那一瞬,可怖的氣勁從它周邊震蕩而出,撞得撼竹往後一個趔趄,咚一聲倒在地上。
渚幽錯愕地往後一仰,微微眯起眼朝那柔弱的龍角摸去,才剛碰了一下,盤在她腰腹邊的龍猛地甩動了頭。
沒有龍氣……
如今龍角都長出來,卻依舊嗅不見龍氣。
她收了手,本想說“乖一些”,可長應那雙豎瞳冷淡得很,似是不認得她了。
好個養不熟的小畜生,渚幽手一揮,試圖将其拂到地上。可還沒将這龍拂下去,她腕骨忽地一疼。
渚幽低下頭,只見長應張着嘴,叼住了她的手腕,龍尾還甩了一下,似是想卷上她的手臂。
這龍明明一副冷漠無情的樣子,也不讓人摸角,卻偏偏在快被拂開之時又巴巴地黏了上來。
她将手腕一擡,長長的龍尾便往下垂着,兩根牙仍是扣得很緊。
撼竹本以為這目中無魔的龍會被甩開,可沒想到,她家尊主食指拇指一起用勁,硬是将那龍口給撐開了。
龍口大張着,叫也不見叫喚。
渚幽轉了轉腕子,趁着長應還未合嘴,從芥子裏取出了一塊個頭不大不小的靈石,堵進了大張的龍吻中。
“老實點,真是反了你了。”